第30章 九月十八日,星期二,下午三点三十分 我们走进史杜文生俱乐部圆形大厅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半。马克汉马上找 人叫来俱乐部的经理,然后私下交代了他一些事情。事情一交代完,那位经理就匆 匆忙忙地离开了,大约五分钟后又回来了。 “史帕斯伍德在他的房里,”他回来后告诉马克汉。“我叫电工上去测试电灯 泡有没有问题,电工跟我报告说那位先生独自一人待在房间正在写东西。” “房间号码?” “三四一。”这位经理显得有些不安。“不会干扰到其他房客吧,马克汉先生?” “我希望不会。”马克汉的语气冷淡。“无论如何,眼前的事远比你的俱乐部 还重要。” “太夸张了吧,”经理离开后,凡斯叹气说,“逮捕史帕斯伍德,是最不重要 的一件事。他不是犯人,他和意大利犯罪学家龙布罗索在《犯罪者论》中所谓的天 生的罪犯不同。他是理智型的行动主义者。” 马克汉低声唠叨,不过没再搭腔。他开始烦躁地在那里来回踱步,眼睛有所期 待地一直盯着俱乐部的大门口。凡斯找了一张舒适的椅子,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 十分钟后希兹和史尼金到了,马克汉立刻带他们进到一间小包厢,简单向他们 说明找他们来的原因。 “史帕斯伍德人在楼上,”他说,“我希望逮捕行动尽可能地不要吵到其他房 客。” “史帕斯伍德!”希兹惊讶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我不了解——” “你还不需要了解——”马克汉打断他的话,“所有逮捕的责任我负。你获得 授权——如果你需要的话。这样你满意了吗?” 希兹耸了耸肩。 “我没有问题……你说了就算,长官。”他不解地摇着头,“但是杰梭呢?” “继续关着,他是个重要人证。” 我们搭电梯来到三楼。史帕斯伍德的房间在这层楼尽头,正对着麦迪逊广场。 马克汉绷着一张脸走在最前头。 史帕斯伍德在马克汉敲门后应声打开了房门,他愉悦地向我们打招呼,并且侧 身让我们进去。 “案子有什么进展吗?”他边问边把一张椅子推向前来。 就在这时候,他在灯光下清楚看到了马克汉的那张脸,随即感受到一股不寻常 的气氛。虽然他的表情依旧,不过我发现他的身体突然间紧绷起来。他那冷峻、难 以捉摸的眼神慢慢地从马克汉的脸上移向希兹和史尼金,之后又看向站在后面的凡 斯和我。他僵硬地和我们点着头。 没人开口说话,我感觉到一出悲剧似乎正在上演,而每位演员也都清楚知道自 己的台词是什么。 马克汉仍旧站在那里,仿佛不愿意再前进一步。在他执行的所有任务中,我知 道逮捕眼前的犯人是令他最不愉快的一次。他是常人,不会无视于坏人的不幸遭遇。 希兹和史尼金则是站了出来,等候着这位检察官下达命令,好展开他们的逮捕行动。 史帕斯伍德的目光这回又再落到马克汉的身上。 “有什么事吗,长官?”他的语气平静,连一点颤抖都没有。 “你得跟这两位警官走,史帕斯伍德先生,”马克汉语气平和地对他说,他的 头微微倾斜,点着身边的两位警官。“因为你谋杀了玛格丽特·欧黛尔。” “哦!”史帕斯伍德的眉毛微微扬起。“难道你已经——发现了什么?” “贝多芬的‘行板’。” 史帕斯伍德面无表情。停顿片刻后,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说得倒是平静,嘴角泛起的微笑带着些许悲剧味道。 “特别是在我千方百计想要拿到那张唱片却被你阻挡后。但赌博的输赢总是无人能 预测。”他收起了他的笑容,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你对我已经够仁慈的了,马克 汉先生,一直都不认为我会是凶手。为了感谢你对我的仁慈,我应该原原本本告诉 你,我其实是别无选择。” “你的动机再怎么强而有力,也不能赦免你的罪。” “你认为我是为了寻求减轻罪刑?”史帕斯伍德以一种轻蔑的态度回应马克汉, “我可不是小学生。我早已知道这么做背后的代价,但是在衡量轻重后,还是决定 冒险一试。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赌博,但我从来不会因为自己孤注一掷的失败而有 所抱怨。再说,除了这么做我别无选择。假如我不赌一把碰碰运气,我注定会输得 更惨。” 他的表情显得痛苦不堪。 “马克汉先生,这个女人对我提出我根本不可能办到的要求。她非但在金钱上 压榨我,还要法律的保障、地位、社会名望——这些必须冠了我的姓氏才有可能得 到的东西。她要我和我的妻子离婚,然后娶她过门。我不晓得你是否能了解这是多 么过分的要求,你知道吗?马克汉先生,我爱我的妻子,也爱我的孩子们。尽管我 罪无可恕,但我不会借着解释这样的事情来侮辱你的聪明才智。然而这样的要求会 毁了我的一生,彻底粉碎我所拥有的一切,而这完全是为了满足她的欲望!我拒绝 她,她威胁要告诉我妻子我们之间的关系,把我写给她的信送交到我妻子手上,并 且公诸于世——总之,就是要制造我的丑闻;这样一来,我的一生非毁在她的手上 不可,家庭也必定因此破碎,一切就这么完了。” 他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从来就不喜欢和人讨价还价,”他平静地继续说下去,“我也没有谈判的 本事,或许我生来就注定要当个受害者。但我的个性是,要赌就赌到最后一块钱为 止——不管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危险威胁。在一个星期前的某个五分钟里,我终于明 白以前那些狂热分子,是如何在平静的心情和正义的驱使下,折磨那些威胁着他们 的敌人。……我不得不选择这样做,只有这样才能挽救那些我所爱的人免于遭到羞 辱和折磨。这意味着我非得冒致命的危险不可。不过我体内澎湃的血液让我义无反 顾,而且无以名之的仇恨所带给我的痛苦,让我再也无法忍受。我要用我的一生去 赌它一次,我不要再当活死人,尽管机会是如此的渺茫。而我终于还是输了。” 他的脸上再次泛起一丝笑容。 “的确——赌博非赢即输。……但是千万别以为我是在抱怨或是寻求同情。我 或许对别人说了谎,但是不会对自己不诚实。我厌恶发牢骚的人——那种找借口原 谅自己的人——我要你知道这一点。” 他走到桌子前,拿起一本软皮封面的薄书。 “昨晚,我一直在读王尔德所写的《狱中书》。如果我有写作的天赋,我或许 也会写出同样的告白。我念一段给你听,好让你明白我的意思,至少,不致让你把 ‘懦弱’的帽子安在我头上。” 他翻开书,开始用一种非常真挚的声音朗读其中一段,我们都静默下来。 “‘我自甘堕落、自取灭亡。没有人——不管身份贵贱——需要假他人之手来 摧毁自己。我说起来轻松容易,不过一定有很多人,至少在这个时候,会相当质疑 我这样的告白。尽管我是如此无情地责备自己,但是记住,我没有给自己找任何借 口。可怕的是世间加诸于我的惩罚,更可怕的是我对自己的毁灭。……一生下来, 我就清楚知道自己的身份。……我尽情享受着一个备受尊崇的姓氏,一个杰出风光 的社会地位。……然后人生转折点出现了。我变得厌倦身在豪门贵族——我宁愿降 格为社会中最底层的人。……我满足于任何符合我期望的事情,而且乐此不疲。我 忘记了日常生活中的一举一动会改变一个人的个性,也不在乎发生在周遭的事,是 不是有一天会被公开宣扬。我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我不再受到支配。我变成了快 乐的奴隶。……到最后,我剩下的只有耻辱。’” 他把书丢在一旁。 “你现在知道了吗,马克汉先生?” 马克汉则是好一阵子都没说话。 “你愿意谈谈关于史基的死吗?”他终于开口问道。 “那只猪!”史帕斯伍德极其厌恶地说。“我可以每天都把这样的人渣杀了, 而且把自己当做是这社会的恩人。……没错,我杀了他!而且我早该把他杀了,只 是时机一直不对。在我从剧院回到公寓时,躲在衣橱里的那个家伙正是史基,而他 一定亲眼看到我杀了那女人。如果当时我知道他躲在衣橱里,我会打破衣橱当场就 把他解决掉。但是我当时怎么会知道?关上门的衣橱看来是很自然的事——我想都 没有想过会有人躲在里面。而在第二天晚上,他打电话到俱乐部找我。他第一通电 话打到我长岛的家,得知我留在这里。在这之前我从来没见过他——根本不知道有 这号人物的存在。不过,看来他似乎知道我的身份,而且是有备而来——或许我给 那女人的钱有一部分跑到他那儿去了。我气炸了!……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提到了那 张唱片,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和他约在渥道夫俱乐部大厅碰面,他告诉我他看到 的整个过程:他说的都是事实。他见我相信他说的话后,向我勒索了一大笔钱,数 目大到让我都瞠目结舌。” 史帕斯伍德不疾不徐、非常沉稳地点燃一根烟。 “马克汉先生,我现在已不再是有钱人;事实上,我已经濒临破产边缘。父亲 留给我的事业在一年前已经被人收购。我在长岛的房地产,产权属于我妻子。很少 人知道这些事,但都是事实。纵使我的确已经打算屈从他的威胁,但是叫我拿出史 基勒索的价码是绝对不可能的。无论如何,我还是付了一小笔费用先封他的嘴,并 且答应只要我把钱凑出来,就会把他所要的数目给他。我原本希望进到公寓里取走 那张唱片,这样一来他就拿我没辙了。但是我失败了!所以,当他威胁要把所有的 事情告诉你时,我只好答应在上星期六深夜把钱送到他住的地方。我带着杀他的目 的赴约,并且小心翼翼地进入他住的地方。他之前告诉过我在什么时间、怎么进去 才不会被人发现。一到他房间我立刻动手,一点也不浪费时间。在他来不及防范的 第一时间里我勒住他——让他一命归西。然后,锁上门拿着钥匙,直截了当地走出 那栋房子,接着就回到了这家俱乐部。——我想,经过就是这样了。” 凡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所以,昨晚当你玩牌加注时,”他说,“这笔数目自是对你非常重要喽!” 史帕斯伍德微微笑着。 “实际上我所有的财产都在桌上了。” “不可思议!你为什么会选择贝多芬的‘行板’作为那张唱片的签条?” “人算不如天算,”这男人疲惫地说,“我当时认为,如果在我取回和摧毁它 之前,万一有人打开唱机盖子,这人一定不会想要听古典音乐,可能会比较喜欢听 流行音乐。” “结果却是不喜欢流行音乐的人发现了它!史帕斯伍德先生,你的手气注定不 好。” “是的。如果我有宗教信仰的话,我或许会口中念念有词要求应得的报应和神 的惩罚。” “关于珠宝方面,”马克汉说,“这不是光明磊落的人会做的事。我并不是在 暗示什么,除非你承认这事情也是你做的。” “对于你想问的任何问题我都无话可说,长官。”史帕斯伍德回答。“在文件 盒里找到我写给她的信后,我把房间翻箱倒柜弄得凌乱不堪,让人以为是窃贼干的 ——当然,我小心地戴了手套。我拿走那女人的珠宝首饰也是为了同样的理由。容 我插句话,这里大部分的珠宝首饰都是我给她的。我原先是要把珠宝首饰拿来贿赂 史基,但是他不敢接受,最后我决定把这些珠宝首饰丢掉。我把它们包在一张俱乐 部的报纸里,然后丢到费廷洛大厦附近的垃圾桶里。” “你把它们包在《前锋报》里,”希兹跟着说,“莫非你知道克莱佛老爹只看 《前锋报》?” “警官!”凡斯斥责说,“史帕斯伍德先生当然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他就不 会挑《前锋报》来包了。” 史帕斯伍德轻蔑却又同情地朝希兹一笑,接着对凡斯投以感激的眼神后,他转 向马克汉。 “在我丢掉珠宝约莫一个小时后,我心生畏惧,担心那包东西被发现,然后你 们会循着那张报纸查到我身上来。于是我买了另一份《前锋报》,并且把它放回架 上。”他停顿片刻。“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马克汉点点头。 “谢谢你——就这些了。现在我得请你跟这两位警官走一趟警局。” “不过,”史帕斯伍德平静地说,“我有一个小小的不情之请,马克汉先生。 现在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我希望能写封信向我妻子交代。但是我希望写信时旁人不 要在这里打扰。我想你一定很清楚这样的渴望。这只会耽搁一会儿的时间。你的人 可以站在门边——我无处可逃的。……胜利者的胸襟在某种程度上是够宽大的。” 马克汉还来不及回答,凡斯已经走向前拍着他的手臂。 “我相信,”他说,“你不会拒绝史帕斯伍德的要求吧?” 马克汉犹豫不决地看着他。 “那就照凡斯的意思吧。”他默许了史帕斯伍德的要求。 随即他要希兹和史尼金到门外等着,而他、凡斯和我则走到隔壁的房间。马克 汉站在门边宛如守卫般,凡斯则是诡异地笑着走到窗边,向外看着麦迪逊广场。 “唉,马克汉!”他开了口,“这家伙有点异于常人,你真的不能不佩服他。 他是如此思路清晰而且条理分明。” 马克汉没有回应。窗外这座城市午后喧嚣的噪音,反倒凸显了小房间里的宁静, 宁静得让人有一股不祥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隔壁房间传来一声震耳的枪声。 马克汉动作很快地推开门。希兹和史尼金这时候已经冲到倒下的史帕斯伍德尸 体旁,马克汉进来时他们正跪在尸体旁。随即马克汉掉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凡斯。 “他开枪自杀了!” “想也知道。”凡斯说。 “你——你早知道他会这么做?”马克汉气急败坏地说。 “这是相当明显的事,真的。” 马克汉的眼睛闪出怒光。 “要不是你为他说情——怎么会给他这个机会?” “嘿,嘿,我亲爱的朋友!”凡斯教训他说,“别因为传统道德而发脾气。尽 管就理论上来说,夺取别人性命是件不道德的事,但是一个人有权决定自己的生与 死。自杀是别人从他身上夺不走的权利。在我们现代民主体制里的父权专制下,我 宁可认为这是他惟一拥有的权利,不是吗?” 他看了看表,皱皱眉头。 “知道吗?我已经错过我的音乐会了,都是你这讨厌的案子害的。”他说,并 且对马克汉投以迷人的微笑,“现在你反倒来责怪我了。唉,老家伙,你真是忘恩 负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