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月二日,星期六,下午二点三十分 看了这张内容怪异——签名更怪异——的纸条,凡斯缓缓掏出单眼眼镜,这也 是他对某件事物极有兴趣时的招牌动作。调整了镜片后,他仔细研究这张纸,然后 将纸交给安纳生。 “这是你要解方程式的一个重要因数。”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安纳生。 安纳生带着傲慢,轻蔑地看了纸条,扮了个鬼睑,把纸条放到桌上。 “我相信,这里的这位‘主教’,不是真的神职人员,这些神职人员是出了名 的不科学,是完全无法用数学击败他们的。‘主教’……”他低头沉思了一下,说, “我对神职人员一无所知,我想,我在计算这个方程式的时候,会把这东西排除。” “如果你将它排除,安纳生先生,”凡斯严肃地说,“恐怕你的方程式将无法 成立。对我来说,这张神秘纸条是个非常重要的讯息,而且——请容许我加入一点 小小意见——我相信这是目前为止这件案子当中,所出现最有数学价值的东西;它 使得意外致死的因素完全被排除,它是这个公式中的g ,这么说吧,这个重力常数 将决定整个运算结果。” 希兹正低头阅读这张打字机打的纸条,脸上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 “一定是些变态的怪胎写的,凡斯先生。”他说。 “这是可以确定的,警官,”凡斯表示同意,“但千万别忘了,这怪胎一定知 道许多有趣的内幕细节,包括:被弓箭杀死的罗宾先生中间名是公契利恩,以及罗 宾死的时候史柏林先生在场等等,更重要的是,这个几乎什么都知道的怪胎,一定 早就预先知道这桩凶案的发生;因为,很明显的,这张纸条早在你和你的手下抵达 这里之前,就已经被打好并放入信箱里。” 希兹固执地反驳:“也有可能是外头街上那些好管闲事的人之一,只是比较聪 明一点能猜出这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趁那警员转过身时悄悄塞进去的。” “先赶回家,工工整整地打出这样一张纸条?不会吧?”凡斯摇摇头,苦笑了 一下,“警官,我认为你的推论不成立。” “这张纸条究竟有什么鬼目的?”希兹语带挑衅地问。 “我也没有头绪,”凡斯说完,站起来,“走吧,马克汉,我们去找毕朵讨厌 的这位杜瑞克先生谈谈。” “什么,杜瑞克?”安纳生高声叫道,显然很意外,“他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杜瑞克先生,”马克汉说,“今天早上来找过你,他可能在离开的时候见过 罗宾和史柏林。”马克汉迟疑了一下,“你愿意陪我们走一趟吗?” “不了,谢谢,”安纳生把烟斗熄掉,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还有一大堆学校 的作业要改……不过,你们倒可以考虑带着贝莉儿一块去,玛意夫人有点……” “玛意夫人?” “哦,对不起,忘了你们都不认识她,我们都是这样称呼她的。那是个受册封 的爵位,这称呼可以让可怜的老太太开心一下——杜瑞克的母亲,不折不扣的怪人。”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很伤脑筋……不过,倒是不会害人,相当开朗,但思 想简单,总以为杜瑞克家族不可一世,把那小子当婴儿般地照顾。实在有些可悲… …对了,你们最好带贝莉儿去,老太太喜欢她……” “很好的建议,安纳生先生,”凡斯说,“能不能请你问问狄勒小姐,看她方 不方便陪我们走一趟?” “噢,没问题。”安纳生向我们微笑道别——笑容中带着些许讥讽、些许赞赏 ——然后走上楼去,过了一会儿,狄勒小姐下来和我们碰头。 “西古德说,你们要过去找艾多夫。他自己当然无所谓,只是玛意夫人她…… 却常是动辄得咎的。” “我们应该……不会惹她生气吧,”凡斯说,“杜瑞克今早来过这里,女厨说 她好像听到他曾和罗宾及史柏林在射箭室里谈话,或许,他可以帮我们。” “我相信,如果帮得上忙,他是一定不会推辞的,”女孩同情地说,“但千万 要小心玛意夫人,好吗? 狄勒小姐语气中有一点哀求、一点保护的意思,凡斯好奇地望着她。 “在我们去之前,告诉我一些有关杜瑞克夫人——或玛意夫人——的事。为什 么,要我们千万小心?” “她这一生都满悲惨的,”女孩解释道,“她曾经是个很棒的歌手——不是那 种二流的歌手,而是真正有着辉煌歌唱事业在前面等着她。(作者注:大多音乐爱 好者应该到现在还记得玛意·布琳娜。她的首演是在维也纳的皇家歌剧院,当时她 只有二十三岁,创下了该剧院年纪最轻的纪录。不过,她最著名的成就是在退休前 的最后一场演出,饰演《奥塞罗》中的戴狄莫娜。)后来她嫁给了维也纳重要的艺 评家之一:奥图·杜瑞克,四年后生下艾多夫。小婴儿两岁时,有一天,艾多夫不 小心摔跤,把脊椎骨给摔断成了残废,从那一刻起,她的一生彻底改变。玛意夫人 伤心欲绝,对艾多夫的受创深深自责,为了照顾他,决定放弃自己的事业。一年后 她丈夫去世,她带着艾多夫到美国来,回到她成长的地方,买了现在住的这幢房子 ;她一生的重心都放在后来变成驼背的艾多夫身上,为他牺牲了一切,把他当做婴 儿般地照顾……”狄勒小姐脸上飘过一阵阴影,“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大家都这 么觉得:在她脑海里,他还是个小孩。这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了,那是一种很温馨 而病态的伟大母爱——叔叔说,那是一种温柔的疯狂。过去几个月,她变得很怪异, 我经常听到她哼着古老的德国催眠曲和童谣,双手抱在胸前……好像在抱着小婴孩 ……噢,太诡异、太可怕了!而且对艾多夫极力保护到对其他男人都怀有强烈的敌 意,上个礼拜我带着史柏林去找她——看她这么孤独和不快乐,所以我们常常去探 望她——而她竟然凶巴巴地瞪着史柏林,还说:”为什么你不也变成残废?‘“ 女孩顿了一下,看看我们的表情后,继续说:“现在,你们知道为什么我要请 你们特别小心了吧?……玛意夫人可能会以为,我们是来伤害艾多夫的。” “我们不会为她增添不必要的痛苦。”凡斯很同情地让她安心。就在我们走向 大厅的路上,他向狄勒小姐问了个问题,使我回想起今天稍早他曾经试图打探杜瑞 克家的地形。“杜瑞克太太的房间在哪边?” 女孩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但随即回答:“在房子的西侧,就是可以看到射 箭场的凸形窗的那个位置。” “啊哈!”凡斯拿出烟盒,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根法国烟,继续问,“她常常坐 在窗户边吗?” “经常。玛意夫人常在那里看我们练箭——至于她为什么这样,我就不晓得了。 因为我相信,看着我们练箭,她心里是很痛苦的,艾多夫无法和我们一样从事这种 运动,他曾试过几次,最后不得不放弃。” “她看着你们练习,可能真的就是为了折磨自己——一种自我牺牲的心理,那 种情形真的很令人难过的。”凡斯非常温柔地说。不了解他的人,对他这种表现一 定会觉得怪怪的。正当我们穿过地下室的门,走到射箭场上时,他说:“如果我们 能先和杜瑞克夫人聊一会儿,或许可以缓和这趟拜访可能对她造成的影响。我们有 没有可能,在不让杜瑞克先生知道的情况下,先进到她房里?” “可以的,”女孩似乎很同意这个建议,“我们可以从后面的楼梯上去,艾多 夫的书房——他写东西的地方——是在屋子的前方。” 杜瑞克夫人正坐在巨大凸形窗户边一张老式的有轮躺椅上,周围铺着许多枕头。 狄勒小姐像个孝顺的女儿般向她问好,温柔地亲吻她额头。 “玛意夫人,今天早上我们家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她说,“这几位先生想见 见你……所以我把他们带来,你不会介意吧?” 当我们走进来,杜瑞克夫人苍白悲苦的脸转过去背对着门,但她此刻则惊恐地 望着我们。她是个体型高大的女人,修长而瘦削;椅把上皱纹满布的坚韧双手像对 鹰爪;她的脸虽然瘦削凹陷,但仍然相当好看;双眼清澈流动,鼻子挺直大方。虽 然她已经六十几岁,但头发依然深而浓密。 整整好几分钟,她不动也不说话。接着,她的双手合起,嘴唇张开,“你们想 做什么?”她低声问,声音中充满共鸣。 “杜瑞克夫人,”凡斯开口回答,“正如狄勒小姐刚刚说的,今天早上隔壁发 生了件不幸的惨剧,因为你是惟一可以从窗户直接看到外头射箭场的人,所以我们 想问问,你有没有看到些什么,有助于我们的调查。” 老妇人的戒心似乎稍稍纾解,但也只是一刹那而已。接着她开口问:“什么惨 剧?” “一个名叫罗宾的男人被杀了——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 “那个射手?贝莉儿那俱乐部的冠军射手?……是的,我认识他。好健康的孩 子,可以张开好大的弓而不累。谁杀了他?” “我们不知道,”凡斯一面说话,一面精明地观察着老妇人,“不过,因为他 是死在射箭场上,在你这窗户的视线范围内,所以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凶手。” 杜瑞克夫人的眼睛微微垂下,双手握着,显得有些满意。 “你确定他是死在射箭场上?” “我们是在那儿找到尸体的。”凡斯不置可否地说。 “原来这样……我能怎么帮你们呢?”她开始放松,往椅背上靠。 “今天早上,你曾看到什么人在射箭场上吗?” “没有,”语气相当肯定,“我什么也没看到,今天一整天我都没往射箭场看。” 凡斯缓缓向老妇人的眼睛望去,叹了口气,说:“太可惜了,”他低声说, “假如今天早上你往窗外看了看,就可能目睹了整个惨剧的发生经过……罗宾先生 是被弓箭射死的,目前为止找不到任何动机……” “他是被弓箭射死的?”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阵血色。 “是法医说的,我们发现尸体时,一枝箭贯穿他的心脏。” “是了,这看起来再自然不过,不是吗?……一枝箭贯穿罗宾的心脏!”她说。 从她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的思绪已经飘到遥远的地方。 一阵沉寂之后,凡斯走向窗户,“我可以看看吗?” 好不容易,老妇人回到眼前的现实里。 “噢,当然可以,只是,也不能看得很清楚就是了。往北可以看到七十六街上 的树木,往南边望去则可以看到狄勒家的庭院。对面那片破墙真是气人,在他们盖 那幢房子之前,从我这里可以看到美丽的河景。” 凡斯朝下望了望射箭场。 “可惜,”他说,“如果今天早上你坐在这窗户边,你应该可以看到整个经过。 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射箭场和那扇地下室的门……太可惜了。”他看了看表说 :“杜瑞克夫人,你儿子在家吗?” “我儿子!我的宝贝呀!你想对他怎么样?”她的声音提高,眼神里怀着强烈 敌意地看着凡斯。 “没什么重要的事,”凡斯温和地说,“只不过,他可能曾在射箭场里看到一 个人……” “他谁也没看到!他不可能看到,他根本不在那里。他今天早上就出去,到现 在还没回来。” 凡斯同情地望着妇人。 “他一整个早上都不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当然知道,”杜瑞克夫人骄傲地说,“他什么都会告诉我。” “他告诉了你,今天早上他到哪儿去了?”凡斯客气地追问。 “当然,不过现在我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了。让我想想……”妇人修长的手指 敲打着椅子扶手,眼睛不安地转着,“我想不起来了,等他回来我再问他。” 狄勒小姐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妇人,表情越来越疑惑。 “可是,玛意夫人,艾多夫今天早上在我们家啊……” 杜瑞克夫人突然站了起来。 “没这回事儿,”她大声说,同时很凶地看着女孩,“艾多夫他要去……城里 某个地方,根本没有走近你家——我知道他没有!”她闪烁的眼光扫向凡斯。 那是很尴尬的一刻,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更令人难过。 房门轻轻被推开,杜瑞克夫人突然伸出双手,“噢,我的小宝贝!”她大叫, “亲爱的,过来这里。” 但是,门口那人并没有向前移动,仍旧站在那里朝我们不断眨着那双小眼,仿 佛在一群陌生人堆中突然醒来。艾多夫·杜瑞克大约只有五英尺高,有着典型驼背 者的特征,他的双腿细长,背部鼓起的驼块在那颗巨大头颅的衬托下,更显得夸张。 但这人的脸上透露着智慧和教养——有一种吸引人们注意的特质。狄勒教授称他是 数学天才,没有人会怀疑此人的博学多闻(他当时给我的印象,和我与霍默·李将 军死前短暂会晤的感觉很像)。 “这是怎么回事?”他抬高了声调说,眼睛望向狄勒小姐,“贝莉儿,这些人 是你的朋友吗?” 女孩正要开口回答,但凡斯做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 “是这样的,杜瑞克先生,”他慢条斯理地解释着,“隔壁发生了一件不幸的 惨案。这两位是纽约地检处检察官马克汉先生和市警局的希兹警官。我们要求狄勒 小姐带我们过来,是希望能和你母亲谈谈,问她今天早上是否看到射箭场上发生什 么不寻常的事。惨案就发生在狄勒家地下室门外。” 杜瑞克好奇地问:“惨案?什么惨案?” “一位罗宾先生被人——用弓箭——杀死了。” 杜瑞克的脸开始扭在一起:“罗宾死了?被杀?……什么时候?” “大约在早上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 “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杜瑞克的眼光迅速移到他母亲脸上。他似乎觉得很 有趣,大手指伸入外套口袋里掏怀表。“你看到了什么?”他望着老妇人的眼神中 闪烁着光芒。 “孩子,你在说什么?”妇人似乎被这问题刺到,低声答道。 杜瑞克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说:“我在说,我听到这房间有人尖叫,正好就 是那段时间。” “没有!根本没有!”她拼命摇头,“你听错了,孩子。今天早上我根本没尖 叫。” “总之,我听到有人尖叫。”杜瑞克冷冷地说。停了一下,接着说:“其实, 当我听到尖叫声后,立刻上楼来,站在房门外探听,不过只听到你边走边哼着‘亲 爱的宝贝’。所以,我又回去继续工作。” 杜瑞克夫人将手帕往脸上抹去,双眼眨了几下。 “当时你在书房里?”她问,“可是,我去找过你好几次……” “我知道,只是没应门。我正在忙。” “原来是这样,”她缓缓将头转向窗户,“我还以为你出去了。你不是说……” “我本来说要去狄勒家,可是西古德不在,所以我不到十一点便回来了。” “可是我没看到你回来,”妇人似乎顿时没了力气,靠回椅背上,双眼瞪着对 面的墙,“我敲门但你没有回应,我以为,你还没回来。” “我从靠街的侧门出去,到公园走了一会儿,”杜瑞克有点不耐烦地说,“然 后从大门回来。” “你说听到我的尖叫……我干嘛尖叫,孩子?今天早上我的背痛又没发作。” 杜瑞克皱起眉头,眼光在凡斯和马克汉脸上游移。 “我听到这房间传来尖叫声——女人的尖叫,”他固执地重述了一次,“大约 十一点半的时候。” 说完他颓坐在椅子上,双眼怔怔地望着地板。 这对母子间的对话,让我们听得入神。凡斯站在门边一幅十六世纪古画前,听 得发呆,但我知道,没有一个动作、没有一句话,逃得过他的眼睛。只见他转过身 来,对马克汉作了个手势,要他别出声,然后凡斯走向杜瑞克夫人。 “我们很抱歉,夫人,打扰你了,请原谅我们。” 他鞠了个躬,然后对狄勒小姐说:“能请你带路,送我们回去吗?或是我们自 己走?” “我跟你们一起走,”女孩说完,走到杜瑞克夫人身边,握了她的手,“玛意 夫人,我很抱歉。” 当我们正准备步出大厅,凡斯突然停下来——似乎经过再三考虑——回头对杜 瑞克说:“你可能必须跟我们走一趟,先生,”他用一种有点急又不太急的口气说, “你和罗宾先生相识,也许能够提供我们一点线索……” “别跟他们去,孩子!”杜瑞克夫人叫道。她这会儿坐直了身子,一脸痛苦和 惊恐,“别去!他们是坏人,是来害你的……” 杜瑞克已经站起身来。 “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们去?”他不耐烦地回答,“我也想知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或许——正如他们说的——我能帮得上忙。”他比比手势表现他的不耐烦,跟我们 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