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月十一日,星期一,下午两点 我们抵达狄勒家时,大约是两点刚过,派恩出来应门。如果我们这一行人对他 来说是不速之客,显然他把自己的感觉隐藏得很好。不过,从他看希兹的眼神,我 感觉到一股紧张,但他一开口说话,却又是一副训练有素管家惯有的平静、沉稳语 调。 “安纳生先生在学校,还没回来。”他告诉我们。 凡斯说:“看来你并不善于猜测别人心里的想法,派恩。我们是来找你和狄勒 教授的。” 管家显得有些挫折,就在他开口回答之前,狄勒小姐出现在会客厅外的走道上。 “我就说,我明明听到你的声音,凡斯先生。”她用微笑迎接我们。我们进入 房间时,她说:“请进来。玛意夫人几分钟前过来看我,我们打算今天下午一起去 骑马。” 杜瑞克夫人站在茶几旁,骨瘦如柴的手搭在一张椅子椅背上——很显然她刚刚 才从这张椅子上站起来。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我们,眼神中透露着恐惧,全身也 绷得紧紧的。她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只是动也不动地站着,仿佛等着聆听什么宣 示,像个站在围栏内等待宣判的犯人。 贝莉儿·狄勒甜美的声音,让现场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 “我上去告诉叔叔你们来了。” 就在她出去的刹那,杜瑞克夫人往前靠向桌子,以一种阴沉可怖的低语对马克 汉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是和今天早上在公园里被杀的年轻人有关!” 她的话太令人吃惊,也让人措手不及,马克汉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凡斯替 他开了口:“这么说来,杜瑞克夫人,你也听说了这桩惨剧?怎么这么快就知道这 件事?” 老妇人的表情闪过一阵狡黠,使得她的样子更像个老巫婆。 “街上每个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她回答说。 “原来如此,这实在是很不幸的事。不过,为什么你认为我们来这里是为了那 件案子?” “那年轻人的名字不就叫做约尼·史普立克吗?”老妇人这话夹带着一抹令人 毛骨悚然的微笑。 “是的,叫做约翰·E ·史普立克。你还是没告诉我们,这和狄勒家有什么关 系?” “哼,当然有关系,”她颇为满意地上下晃动着她的脑袋,“这是场游戏,小 孩的游戏。先是公鸡罗宾……接着是约尼·史普立克,每个健康正常的小孩,都会 玩的游戏。”她的情绪突然变了,脸上出现一股温柔神色,眼神也哀伤起来。 “难道你不认为,这其实是个残忍的游戏吗,杜瑞克夫人?” “残忍又如何?人生难道便不残忍?” “对有些人而言,是的,的确残忍。”凡斯望着我们面前这怪妇人,话中带着 奇特的同情。“告诉我,”他用怪异的语气追问,“你知道主教是谁吗?” “主教?”她皱着眉头,“不,我不认识他。这是另一种孩子的游戏吗?” “我想,可以算是吧,显然,这位主教对于罗宾和史普立克的死很有兴趣。事 实上,他可能是开始这场游戏的人。杜瑞克夫人,我们还在找他,希望能从他那里 得到真相。” 老妇人摇了摇头,说:“我不认得他。”接着用报复的眼光看着马克汉说, “不过,就算你‘穿过他的假发’找到杀死公鸡罗宾和枪杀约尼·史普立克的人, 对你也没什么帮助。你们永远不会懂,永远不会……”她的声音越来越尖锐。 这时,贝莉儿·狄勒走了进来,快速走到杜瑞克夫人身边伸出手。 “来吧,”她温柔地说,“我们到乡下去好好玩玩,玛意夫人。”说完转过头 去,平静地对马克汉说:“叔叔请你到图书室找他。”她带着杜瑞克夫人走出房门 到楼下大厅。 “这就怪了,先生,”一直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看这一切的希兹说,“原来她 一直都知道约尼·史普立克的事情。” 凡斯点点头。 “我们的出现,吓坏了她。警官,她的心依然是很敏感的。多年来,她一直为 自己儿子的不正常而自责,很久以前她儿子也和别的小孩一样,所以她会把罗宾和 史普立克的死,和‘鹅妈妈’的典故联想起来。我猜,这可能只是个巧合。” 他看着马克汉说:“这个案子背后有股奇怪的暗流,隐藏着恐怖且不可思议的 意涵。”他耸了耸肩——我知道,他还没有从杜瑞克夫人的话里跳离开来——说: “也许,狄勒教授可以提供我们一些更具体的线索。” 狄勒教授以一种勉为其难的热诚迎接我们。他桌上堆满了纸张,显然正在忙, 被我们硬是打断。 “马克汉,什么风把你吹来?”我们各自找到位子坐下后,他问,“有关于罗 宾命案的结果要告诉我吗?”他在德国数学家威尔的《空间、时间和世事》那页做 了个记号,然后将身体往后靠,不是很有耐心地看着我们。“我正忙着解决奥地利 物理学家马赫理论中的问题……” “很抱歉,”马克汉说,“我不是来向你报告罗宾的案子。只是,今天这附近 发生了另一桩命案,我们有理由相信这和罗宾的死有关。我想要问你的是,你认不 认得一个叫约翰·E ·史普立克的人?” 狄勒教授恼怒的表情迅速转变,说:“死者就叫这个名字?”他不再一副漠不 关心的态度。 “是的,今天早上七点半多,在靠近八十四街的河滨公园内,一名叫约翰·E ·史普立克的人被枪杀了。” 教授的眼睛转到壁炉上,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脑海里被问题困扰着。 “是的,”他缓缓地说,“我——我们——认识一个同名同姓的人,不过,和 你说的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你认识的这人是谁?”马克汉急切地问。 教授再度犹豫起来。 “我说的这人,是安纳生一门数学课的得意门生,在剑桥,他们叫他‘斗嘴大 王’。” “先生,你又是怎样认识他的?” “安纳生带他来过几次,要我见见他跟他谈谈。安纳生很以那孩子为荣,我也 必须说,那孩子有特殊的天分。” “也就是说,家里其他人都认识他?” “是的,我想贝莉儿见过他。如果你说的‘家里其他人’也包括派恩和毕朵, 我想他们对这名字应该也不陌生。” 凡斯接着丢出下一个问题:“杜瑞克一家人也认识史普立克吗,狄勒教授?” “很可能。安纳生经常和杜瑞克在一起……我想起来了,有一天晚上史普立克 来的时候,杜瑞克也在这里。” “帕帝呢?他也认识史普立克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教授有些不耐烦地拍着椅子扶手,转身向马克汉说, “我要问你,”他的声调中带着忧虑,“为什么问我这些问题?今天早上的事,和 我们这位学生有什么关系?你不会告诉我,被杀死的人,就是安纳生的学生吧?” “恐怕正是他。”马克汉说。 教授接下来说话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安——我想,应该说是害怕。 “就算真是如此,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认为他的死和罗宾的死有关?” “我承认我们也没有什么具体根据,”马克汉对他说,“这两件案子的背后都 缺乏具体动机——它们的‘无目的性’就是这两件案子的共同点。” “你的意思是,因为你们找不到任何杀人动机。但是,如果所有找不到动机的 案子,都被假设为相互有关联……” “这两件案子在时间和地缘上也很接近。”马克汉强调。 “这就是你的假设基础?”教授有点不屑地说,“你的数学一直不太好,马克 汉。但你至少应该知道,不能在这种前提之上做任何假设。” “这两个人的名字,”凡斯打断两人的谈话,说道,“公鸡罗宾和约尼·史普 立克,都是著名童谣中的主角。” 老先生震惊地望着他,脸上渐渐涌现愤怒:“这种玩笑,开得太过火了。” “这可不是我开的玩笑!”凡斯答道,“开这玩笑的人是主教。” “主教?”狄勒教授努力压抑心中的不满,说,“马克汉,我告诉你,我不再 陪你们兜圈子了,这个神秘主教的名字,已经是第二次在这房子里被提起。好吧, 是有一个无聊的家伙写了封疯狂的信,和罗宾的死有关。请问,这主教和史普立克 又有什么关系?” “史普立克的尸体下,警方找到一张纸条,纸条上用打字机写着一个公式,字 迹和主教上一张纸条一样,来自同一部打字机。” “什么?”教授突然坐直了身体,“你说,是来自同一部打字机?有个公式? 是什么公式?” 马克汉打开记事本,将匹特斯给他的那张三角形纸条递给老教授。 “是雷曼- 克瑞斯托弗尔张量公式……”狄勒教授坐着端详了那纸条甚久,然 后递回给马克汉。他突然变得苍老许多,当他抬起头看我们时,眼中露出一股奇异 的光芒,“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语气中充满无助和退缩,“或许,你们 现在的方向是正确的。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 马克汉对于他转变态度,感到茫然不解。 “本来,我是来向你查证,看看你们和史普立克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老实说, 我现在也搞不清楚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不过,我希望,你能准许我们问问派恩和 毕朵,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随便你爱问什么都行,马克汉,这样你才不会说我阻碍你办案,”他用恳求 的眼神看马克汉,“不过,我希望你在探取任何行动之前,能够先让我知道。” “这我可以答应你,先生,”马克汉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不过,恐怕到目 前为止,我们距离‘采取行动’,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他抬了抬手,从这动 作不难看出来,他也发现了老教授的不安,马克汉正企图用肢体安抚老教授。 教授送我们走到门口。 “我并不了解那个张量公式,”他低声说,同时摇摇头,“如果有需要我的地 方……” “倒是有件事需要你帮忙,狄勒教授,”凡斯停在门口,说,“罗宾被害的那 天早上,我们问过杜瑞克夫人……” “啊……” “虽然她否认那天上午她曾坐在窗边,但她很有可能曾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 看到射箭场上发生的一切。” “她让你有这种印象?”老教授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着一股压抑的好奇。 “有一点这种感觉。因为杜瑞克先生告诉我们,他听到他母亲的尖叫,但她却 否认这一点,使得我们相信,她可能有些事情瞒着我们。我刚刚想到,你对她的影 响力可能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人都来得大,如果她真的看到了什么,你或许可以让她 说出来。” “不行!”狄勒教授几乎是冲口而出,但随即又改变语气,将手搭在马克汉手 上,说,“有些事情,我是绝不会做的。如果那么麻烦的女人那天早上在窗边看到 了些什么,你必须自己去找出答案。而我由衷的奉劝你,最好别去找她麻烦,总有 别的方法,可以找到你要的答案。”他望着马克汉的眼睛,说,“你最好不要去问 她,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们一定会尽力尝试,”马克汉礼貌地回答说,“不过,我必须将坏人绳之 以法,不能为了怕触碰别人的伤口——不管是多大的伤口——而什么也不做。但我 可以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平白无故去折磨任何人。” “你有没有想过,”狄勒教授低声说,“你在寻找的答案,可能比罪案本身更 令人觉得恐怖?” “这是我必须面对的问题,就算真是如此,也绝不会影响我的调查。” “当然不会。只是,马克汉,我年纪比你大,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当一 个人越来越老,他会越来越了解这世界。这世界各种事物的重要性都会改变,过去 我们在意的,可能变得无足轻重。这就是为什么,年纪大的人比较懂得宽容,因为 他们知道,没有任何人的价值观是绝对重要的。” “但只要我们必须活在这人类价值体系下一天,”马克汉反驳说,“我就有责 任去维持这个体系,不能因为个人的任何情感,而停止追求任何真相的努力。” “也许你是对的,”老教授叹了口气,说,“但这件事,你可别指望我会帮你。 当你知道了真相,别忘了慈悲心。把人送上电椅之前,千万要确定他罪有应得。就 像人体会生病,人心也会病,而且,往往两者会一起发生。” 当我们回到会客厅,凡斯比平常更谨慎地点燃一根香烟。 “史普立克的死,”他说,“让老教授心里很不舒服;虽然他不承认,但那个 公式让他不得不相信,史普立克和罗宾的死有关。而且,他很快就相信了这点。问 题是,为什么他完全不怕承认,史普立克和这家人相识。我不是说他有嫌疑,我只 是说,他在害怕……他的态度是很有趣的,马克汉,显然他不想阻挠你所主导的这 项调查,但他不愿你去骚扰杜瑞克一家,我不太相信这纯粹是为了杜瑞克夫人着想, 我不认为老教授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至于,那套什么身体和心理都会生病的说法, 又是所为何事?……先别管了,还是去问问派恩等人再说吧。” 马克汉只是若有所思地坐着抽烟,我很少看到他这样子。 “我不知道跟他们谈有什么用,”他说,“不过希兹,还是把派恩找来吧。” 当希兹步出房门,凡斯用逗趣的眼光看看马克汉:“其实,你真的无须抱怨, 这本来就不是个简单的问题……”他突然清醒起来,“我们面对的是个完全一无所 知的目标,要对付的是种奇特、异常、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的力量,不但难以捉摸, 而且完全陌生。但至少我们知道,他一定和这老房子周围的一切有关,我们也必须 追查各种心理迹象。所以,对于我接下来会问派恩的问题,你们不要感到太惊讶, 越不可能的地方,我们越要仔细……” 我们听到脚步声从走道上由远而至,过了一会儿,希兹带着老管家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