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四月十二日,星期二,上午十一点 凡斯从杜瑞克夫人手中接过“主教”,直接塞进自己外套的口袋里。 “如果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被人知道,将会非常危险。夫人,”凡斯慎重地说, “要是这个人知道你已经告诉警方,可能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因此,绝不能再对 任何人提起你刚刚告诉我们的这一切。” “包括艾多夫?”妇人问。 “任何人都不行!你必须绝口不提,即使是在你儿子面前。” 当时我并不明白,凡斯为什么要特别强调这点。一直到接下来的几天,我才渐 渐恍然大悟。他的建议其实另有苦衷。我发现,在杜瑞克夫人告诉我们这件事的同 时,他脑海里仍然在进行着各种判断和思考,也预见其他人没有看到的可能性。 过了一会儿,我们告辞离开,从后面的楼梯走下。在距离二楼大约八至十级阶 梯的地方,有一个急右转的转弯通往一条有两扇门的通道;其中一扇门在左边,门 开着,通往厨房;另一扇则和它相对,通往前院回廊。 我们迅速走到洒满阳光的回廊上,没有人说话,仿佛在试图抖落刚刚杜瑞克夫 人留在我们身上的惊悚气氛。 马克汉首先开口。 “凡斯,你相信昨天晚上把棋子带到这里的人,就是杀害罗宾和史普立克的凶 手吗?” “毫无疑问。他夜半造访,目的再清楚不过。大家都看得出来,这又是另一个 天衣无缝的结合。” “我本来以为,这只是场无聊的恶作剧,”马克汉接腔,“一般醉鬼疯子所为。” 凡斯摇摇头。 “连续几件案子当中,这是惟一不能归类为恶作剧的事件,这一趟造访,凶手 是认真的。我们这个恶魔已经被迫走险棋,显然这次他没有成功地湮灭证据。终于 让我们掌握具体的线索了。” 开始对纸上谈兵不耐烦的希兹,很快地注意到这句话,问道:“什么样的线索, 先生?” “我们可以假设,这位爱棋人,也对这房子的格局非常清楚。二楼走廊上的灯 光虽然照得到楼梯,但只能照到一半,转弯之后的那一段,一定全笼罩在黑暗里, 再加上房子后方的格局也有些复杂,所以,除非他对于格局了若指掌,否则不可能 在黑暗中、不发出任何声响的情况下全身而退。很显然,这位不速之客知道杜瑞克 夫人睡在哪个房间,也知道杜瑞克昨天晚上几点钟会回来,若非如此,他不会在未 摸清是否安全之前,就贸然闯入。” “这也没有多大帮助,”希兹嘀咕着,“我们本来就分析过,凶手一定聪明绝 顶,也一定和这两家人很熟。” “你说得对。但是,一个和这家人很接近的人,未必能知道家中成员在某个特 定晚上的回家时间,或能在屋子没人的情况下偷偷闯入。何况警官,这位不速之客 也知道,杜瑞克夫人晚上睡觉房间不上锁的习惯,因为,他的目的是要潜入房里, 不光只是在门外留下纪念品然后离开。他悄悄转动门把,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或许他只是要把杜瑞克夫人弄醒,以便她可以立刻看到他留下来的东西。” 马克汉说。 “如果是这样,他干嘛要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而不想惊醒任何人?如果他的 目的是把她吵醒,大可在扭转门把时发出很大的声音、敲门或者是干脆把棋子往门 上一丢……不,马克汉,他有更邪恶的打算。只不过,当他发现门被上锁,而且听 到杜瑞克夫人的叫声,才把主教摆在她看得见的地方逃逸。” “就算真是如此,先生,”希兹说,“知道她晚上睡觉时房门不上锁的人很多, 况且,谁都有可能为了能摸黑进入屋子里,将房子格局摸得一清二楚。” “但是,警官,谁能取得后门的钥匙?谁有可能在昨天午夜用钥匙开门?” “门也许根本没锁,”希兹反驳道,“如果我们要求每个人都提出不在场证明, 或许便会有些头绪了。” 凡斯叹了口气,说:“你将会发现,很多人都没法提出证明。如果昨晚这一幕 是预先计划好的,这人也一定准备了可以说服警方的不在场证明。警官,我们面对 的不是一般的亡命之徒,而是绝顶聪明且神通广大的杀人凶手,他的思考速度不逊 于你我,而且逻辑思路清楚得很……” 凡斯忽然转身进入屋子里,比个手势示意我们跟着他走。他一路走向厨房,刚 替我们开门的德国女人,正坐在桌旁准备午餐。就在我们踏进门的当儿,她站起来, 转过身背对着我们。对她这动作有些不解的凡斯,不做声地观察她好一阵子。接着, 凡斯眼光移到桌面上。桌上摆着个剖开了的茄子,茄子内部已被挖空。 “哇!”他一边看着周围其他的材料,一边叫道,“是土耳其风茄子吗?上等 佳肴。但如果是我,我会将羊肉切得更碎,起司也不要放太多,不然会盖过你正在 准备的西班牙式酱料的味道。”说完,他的眼光又回到妇人脸上:“对了,你叫什 么名字来着?” 凡斯的举动让她非常吃惊,但也冲淡了她原先的恐惧。 “孟紫,”她的语调低沉,“葛瑞蒂·孟紫。” “你在杜瑞克家工作多久了?” “快满二十五年了。” “是好久了,”凡斯说,“告诉我,为什么今早我们来这里时,你一副很害怕 的样子?” 妇人面色惨白,一双巨大的手紧握着说:“我没有害怕,只是,杜瑞克先生正 在忙……” “你以为,我们是来抓他的。”凡斯打断她的话。 她眼神闪烁,没有回答凡斯的问题。 “昨天早上,杜瑞克先生几点钟起床?”凡斯继续问。 “我告诉过你了……九点钟,和平常一样。” “他到底几点起床?”凡斯语气虽然平和,但其中的坚持远胜任何夸张的高音 量。 “我说过了——” “Die Wahrheit, Frau Menzel! Um wie viel Uhr ist er aufgestanden (他到底几点起床)?” 凡斯用德文将问题重述一遍这招果然立竿见影。妇人双手掩面哭了起来,像只 受困陷阱的动物。 “我不知道……”她呜咽着说,“我八点半时去叫他,但是他没有回答,我试 着推门,门竟然没锁——他不在房里。” “你什么时候再见到他?”凡斯问。 “九点钟,我又上去叫他,告诉他早餐已经准备好了,那时,他已经在书房里 ——在书桌边——疯了似的工作,很亢奋的样子,他要我走开。” “他有没有下来吃早餐?” “有,大约在半个钟头后才下来。” 妇人将身子前倾,沉重地靠在洗手台边。凡斯拉了张椅子给她。 “坐下来吧,孟紫太太。”他柔声说。她坐下之后,他问:“今天早上,为什 么你告诉我们他九点钟起床?” “我必须这样讲,他们要我这样说的,”她不再排斥我们,累垮般地不断喘气, “昨天,杜瑞克夫人从狄勒小姐那儿回来之后,她告诉我,如果有人问起杜瑞克先 生,我必须说是‘九点钟’,她还要我发誓一定会照她的话做……”她的声音越来 越小声,眼神呆滞,“我刚才很怕自己说出不该说的话。” 凡斯似乎仍满腹狐疑,深深吸了几口烟,他说:“你不需要这么害怕。附近发 生了一起凶杀案,像杜瑞克夫人这样被病魔缠绕的妇人,用这种方式来保护自己儿 子,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你跟她相处的时间也够久,应该知道,只要是牵涉到她儿 子的事,她的反应就会很激动。事实上,你把她的话看得这么严重,才叫我讶异… …莫非,还有别的原因,让你觉得杜瑞克先生和这起谋杀案有关?” “不,没有!”妇人摇摇头。 凡斯走到后窗边,眉头紧锁。忽然他转过身来,用一股慑人的气势问道:“罗 宾先生被害的那天早上,孟紫太太,你在做什么?” 妇人脸色大变,苍白的脸上,双唇颤抖不停,双手紧紧握着。她尝试把眼光从 凡斯身上移开,但没有成功。 “你当时在做什么,孟紫太太?” “我在……这里。”她突然住口,看着正紧盯她的希兹一眼。 “你在厨房里?” 她点点头。凡斯的气势完全笼罩着她。 “你也看见了杜瑞克先生从狄勒家回来?” 她又点点头。 “正是如此,”凡斯说,“他从后面的走道回来,穿过回廊,上楼……他不晓 得你在厨房门内看到了他……事后他问你,你当时人在哪里……当你告诉他,你人 在厨房,他警告你,什么也不许对别人说……然后,你知道了罗宾先生在他进门之 前几分钟被害……昨天,当杜瑞克夫人要你撒谎,说杜瑞克一直到九点钟才起床, 而你听说了附近又有人被害,你开始怀疑、很害怕……是不是这样,孟紫太太?” 妇人用围裙捂着脸哭起来,她已毋需再作答,很明显,一切都被凡斯言中。 希兹很生气地移开口中的雪茄,看着她说:“这么说来,你根本没有对我说实 话,”他咬牙切齿地说,“那天我来问你,你竟然向我撒谎。你不知道这是妨害公 务罪吗?” 她一脸恐惧地向凡斯求助。 “警官,”凡斯说,“孟紫太太并无意妨害公务,现在,她也把真相告诉了我 们,我们该既往不咎了吧。”没等希兹开口,凡斯又恢复了认真的语气问道:“你 每天晚上都会锁上通往回廊的那扇门吗?” “是的,每天晚上都会锁。”她平静地说,显然她已经渐渐不再恐惧。 “你确定,昨天晚上你也将它锁上了?” “九点半,在我睡觉之前。” 凡斯穿过走廊,走到对门,检查门锁。 “谁会有这扇门钥匙?” “我有一把,杜瑞克夫人也有一把。” “你确定,没有其他人有这扇门的钥匙?” “没有,除了狄勒小姐……” “狄勒小姐?”凡斯的语气中充满好奇,“为什么她也有?” “已经好多年了,她就像这家庭的一份子,每天都会来这儿两三次。我只要出 门都会把后门锁上,她自己有钥匙,省得杜瑞克夫人每次都得下来替她开门。” “这倒是合情合理,”凡斯喃喃自语,接着又说,“我们不会再打扰你了,孟 紫太太。”说完,便步出门外回廊。 当门在我们身后关上,凡斯指着一扇面对庭院的门说:“你有没有注意到,这 里的铁丝被人拉扯过,手可以直接伸进来打开门栓,然后再用杜瑞克夫人或狄勒小 姐的钥匙——极可能是后者——开门进入屋里。” 希兹点点头。这种具体证据对他而言非常受用,但马克汉似乎没有在听,在后 头抽着雪茄生闷气。正当他准备转身再进入屋里,凡斯拉住了他。 “不,不行,马克汉,这会坏了大事,忍一忍,你太冲动了。” “但是……凡斯,真他妈的!”马克汉甩开他的手,“杜瑞克那小子竟然骗我 们,说他在罗宾被杀前,从狄勒家出来……” “我知道,他是撒了谎,而且我还怀疑,他那天早上的行踪根本是捏造出来的。 但是,我们现在上楼去质问他,是一点帮助也没有的。他会说,是女厨搞错了。” 马克汉显然仍未被说服,继续问:“那昨天上午又怎么说?我想知道,当那女 人八点半去叫他起床时,他人究竟在哪儿?为什么杜瑞克夫人这么紧张兮兮,要让 我们以为他在睡觉?” “很可能她也去过他的房间,发现他已不在房里。后来听到史普立克被杀,她 的妄想毛病又发作了,才想要帮他编造一个不在场证明。但如果你现在去盘问他, 只会给自己制造更多麻烦,没什么好处。” “我不敢说,”马克汉神情严肃地说,“或许能找出答案也说不定。” 凡斯没有立即接腔,只是望着柳树映在草地上摇曳的影子。过了好一会儿,他 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假如你的猜测是对的,你势必得泄露刚刚 所听到的一切。这么一来,昨晚那‘小人儿’可能还会再度潜入,这回,他可能不 甘只是把棋子留在门外了!” 马克汉的眼神中涌上一阵惊恐。 “你是说,如果我用那女厨的供词来指证他,很可能为她惹来杀身之祸?” “这整件事情最可怕之处在于:除非我们知道全部的真相,否则,每一个转折 都可能面临危机。”凡斯的语气中有着沉重的挫折感,“我们绝不能打草惊蛇……” 这时通向回廊的门突然打开,杜瑞克出现在门槛上,眼睛因阳光太强而不停眨 着。他的眼光最后停留在马克汉脸上,嘴角挤出很不自然的微笑。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们,”他先道歉,接着说,“孟紫刚刚告诉我,她跟你们 说曾在罗宾被害的那天早上,看见我从后门走进来……” “噢,我的老天!”凡斯低声叫了一声,转过头去,忙着找出一根烟。 杜瑞克狐疑地望了凡斯一眼,摆出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怎么样呢,杜瑞克先生?”马克汉问。 “我只是要让你们知道,”他回答说,“是她记错了,她显然是记错了日期。 你知道,我经常从这后门出入。罗宾先生死的那天早上,正如我告诉过你们,我从 七十五街的门离开,到公园里逛了一下,再从前门进来。葛瑞蒂承认,是她记错了。” 一直仔细听他说话的凡斯这时转过头来,望着杜瑞克空洞的笑容说:“你是不 是用一颗棋子,让她同意这一点的?” 杜瑞克头向前倾,深深抽了口气;畸形的身躯紧绷,脖子上青筋浮现。有一度, 我还以为他会崩溃,但渐渐地,他恢复了平静。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话中透露着隐藏的愤怒,“这和棋子有什么关 系?” “每颗棋子,都有不同名字,”凡斯依然轻声地说。 “你是在跟我谈‘棋’吗?”杜瑞克的口气中带着不屑,但依然逼自己挤出笑 容,“当然,每颗棋子都有不同名字。有国王、有皇后、有车、有骑士……”突然, 他大声说:“还有主教!……”他将头靠到门板上,咯咯笑了起来,“原来如此! 你是这个意思吗?主教?……你实在像个喜欢玩无聊游戏的孩子。” “我们有很好的理由相信,”凡斯非常冷静地说,“玩这游戏的另有其人。主 教,就是此人的主要标志。” 杜瑞克态度转为认真。 “别把我妈妈的疯言疯语当真,”他说,“她经常被自己的幻想给骗了。” “啊,为什么突然提起你母亲?” “你们刚刚不是才和她谈过吗?而你刚刚说的话听来跟她的幻想不谋而合。” “或许,”凡斯仍然温和地回答,“你母亲有充分的理由证实她的想法。” 杜瑞克把眼睛眯起来,瞄着马克汉:“胡扯!” “这个嘛,”凡斯叹了口气,说,“我们还是别争这点了。”他换了种口气说 :“杜瑞克先生,要是你能告诉我们,昨天上午八点到九点之间,你在什么地方, 或许对我们会有些帮助。” 杜瑞克嘴巴张开,仿佛要开口说话,但旋即又闭上双唇,站着打量凡斯。最后, 用尖锐的语调说:“我在工作——在我书房里,从六点钟开始,一直到九点半,” 他顿了顿,显然觉得自己需要进一步说明,“最近几个月,我都在忙着用修正后的 ‘以太’光学理论译注:以太,曾被认为是空间中的物质,为传递光线的必要介质。 去计算出干扰光线的物质,这还是量子科学至今仍然无法解释的部分。狄勒说,我 不可能办到,”他眼神中闪过一阵神采,“但是昨天早上我醒来,忽然想清楚了其 中一些要素,所以赶快起来,到书房里……” “所以,你人在书房里,”凡斯不经意地说,“这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了。 今天实在抱歉,打扰您了。”说完,凡斯对马克汉甩了甩头,然后朝大门走去。走 到一半,他又回过头,脸带微笑,说:“孟紫太太正在警方保护中,因为,我们不 希望她会发生任何不测。” 杜瑞克有些茫然地望着我们。 等我们远离了那房子——远到屋子里的人听不到我们的声音——凡斯走近希兹。 “警官,”他忧心忡忡地说,“这憨直的德国女人,可能随时替自己惹来杀身 之祸,而且——天啊——我实在很担心。今晚你最好派个好手在屋子后方的柳树下, 盯住杜瑞克家。告诉看守的人,只要听到第一声尖叫,就立即冲进去……有个便衣 天使看守着孟紫,我会睡得安稳些。” “知道了,先生,”希兹说,“今天晚上,不会有什么棋手敢去动她一根寒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