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四月十二日,星期二,上午十一点三十分 朝狄勒家缓缓走去的路上,我们一行人已经决定,要立即向家中每个人询问前 晚他们人在何处。 “不过,我们必须非常谨慎,绝不能泄露出杜瑞克夫人的话,”凡斯提醒大家, “我们这位夜半主教不会想到我们已经察觉了他的到访,他仍以为,老妇人会吓得 不敢说。” “我觉得,”马克汉反对说,“昨天晚上的事,并没那么重要。” “噢,老友啊老友,”凡斯停下脚步,将双手搭在马克汉的肩膀上,说,“你 太过死板了,这是你最大的缺点。你很少用心去感觉——完全没有赤子之心。而我, 总是让我的想像尽量飞驰。我可以告诉你,把主教那颗棋子留在杜瑞克门外,绝不 是什么万圣节的仪式,而是一个疯狂的人所做的疯狂举动。那是警告!” “你是说,她知道内情?” “我在想,她一定看到罗宾在射箭场上的尸体,也看到了别的——看到了一些 她死也不愿见到的事情。” 大家都不发一语地继续往前走。我们刻意绕过七十五街上的门,想从前门进入 狄勒家。但经过射箭场边时,地下室的门打开,贝莉儿·狄勒急急忙忙地朝我们走 来。 “我看到你们从那边走来,”她对马克汉说,语气又急又慌,“快一个小时了, 我到处找你,打电话到你办公室……”她似乎越来越急。“发生了奇怪的事。当然, 这也许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今天早上我到射箭室来,原本打算去找玛意夫人, 但不知怎的,突然想打开工具柜的抽屉看看。结果,很……很奇怪的,那枝本来不 见的手枪……现在却躺在另一枝枪的旁边!”她屏住呼吸,说:“马克汉先生,昨 天晚上有人把它放回来了!” 这消息震撼了希兹。 “你有没有动过它?”希兹兴奋地追问。 “什么?哦,没有……” 他迅速越过她,冲到那置物柜前,用力拉出抽屉。就在那把我们见过的自动手 枪旁,放着一枝珍珠镶板把手的点三二手枪。希兹把铅笔穿入扳机孔,提起手枪, 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他把枪移到有光线的地方,闻了闻枪膛。 “弹匣少了一颗子弹,”他满意地说,“最近开过火……我们有些线索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枪用手帕包起来,放到自己外套的口袋里,说:“我会让杜柏士查 查上头的指纹,还要请海契杜恩队长确证一下子弹。”(作者注:海契杜恩队长是 纽约市警局的武器专家。在调查班森时,是他计算出凶手的高度,把资料给凡斯; 在“格林家杀人事件”中,也是他负责检查那把史密斯与威森老手枪所射出的三颗 子弹。) “警官,”凡斯说,“难道你真的相信,这位会将弓箭上指纹抹去的凶手,会 把证据留在这把枪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凡斯先生,”希兹不满地回答,“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说得也是,”凡斯微笑着说,很欣赏希兹的务实作风,“是我不对。” 他转向贝莉儿·狄勒说:“我们本来是要到这里找狄勒教授和安纳生的,而且 也有些事想和你谈谈。我们听说你有一把杜瑞克家后门的钥匙?” 她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答道:“是的,我有那把钥匙已经好多年了。我时常 上他们家,那把钥匙替玛意夫人省下不少麻烦……” “我们在想,会不会有不该使用这钥匙的人,偷偷拿走了它?” “不可能的,我从来没有将它借给任何人,钥匙一直都摆在我的皮包里。” “是不是有很多人晓得,你有一把杜瑞克家的钥匙?” “这个嘛……或许吧,”她满脸疑惑地说,“我从来没有刻意保密,我们家人 都晓得这事。” “除了家人之外,你有没有在外人面前,提起过你有这把钥匙?” “有的。只是,我不记得是在什么场合提过。” “你确定,那把钥匙现在还在你这儿吗?” 她吃惊地看着凡斯,然后不发一语地打开桌上一个鳄鱼皮包,伸手进其中一个 内袋。 “在!”她松了一口气说,“我一直都摆在这里……为什么问这把钥匙的事?” “知道谁能进入杜瑞克家,对我们的调查非常重要。”凡斯告诉她。就在她准 备发问之前,凡斯抢先问:“昨天晚上,有没有可能,别人拿走了这把钥匙?也就 是说,可不可能有人趁你不注意,将钥匙拿走?” 她的脸上出现害怕的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话没说完,便被凡斯打断。 “对不起,狄勒小姐,没什么值得你担心的,我们只是在排除一些调查中不太 重要的因素。告诉我,昨天晚上有没有人从你这儿把钥匙取走?” “没有,”她紧张地说,“我在八点钟到剧场去,这皮包一直带在我身边。” “你上一次用这把钥匙,是什么时候?” “昨天吃过晚饭之后。我过去看看玛意夫人,顺便向她道晚安。” 凡斯微微皱起眉头,显然这讯息和他脑海中所想的事实并不契合。 “你在晚餐之后用过这把钥匙,”他重述一遍,“接下来整个晚上,都把它带 在身边。这把钥匙从来没离开过你的视线,是这样子吗,狄勒小姐?” 女孩点了点头。 “看表演的时候,我还把皮包放在我的腿上。”她强调。 凡斯仔细地检视那皮包。 “既然如此,”他轻快地说,“钥匙的事,就到此为止吧。现在,我们要再去 打扰你叔叔了。你认为,你跟着我们一块儿去好呢,还是让我们自己去当不速之客?” “叔叔出去了,”她告诉我们,“到河滨大道那头散步去了。” “那安纳生先生呢?我猜,也还没从学校回来,是吗?” “还没回来。不过,他会回来吃午饭,星期二下午他没有课。” “既然这样,那我们可以先找毕朵和令人敬仰的派恩。还有,我在想,或许你 应该趁这时候去看看杜瑞克夫人。” 虽满腹狐疑,她仍然微笑地点了点头,走出地下室的门。 希兹随即进屋子里寻找毕朵和派恩,然后将他们带到会客厅里来,前一天晚上 凡斯就是在这里问他们话。不过,我们并没有从这两人的供词中获得什么进展。两 人都在晚上十点钟上床睡觉,他们的房间在四楼,连狄勒小姐看完表演回来都没发 现。 凡斯还问他们,有没有听到射箭场内有异声,暗示杜瑞克家后门在半夜十二点 左右曾传出开关声,但显然,当时两人都已熟睡。凡斯让两人离开,并且警告他们 绝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刚刚谈话的内容。 过了五分钟,狄勒教授回来。他虽然惊讶看到我们,但仍然客气地和我们打招 呼。 “这一次,马克汉,你终于挑个我不忙的时间。我猜,又有别的问题来找我吧。 来,到图书室里聊聊吧,那里谈话比较舒服。”他带头走上楼。当我们一一就坐, 他从旁边酒柜中取出一瓶波多酒,坚持要我们也陪他喝一杯。 “应该把杜瑞克也找来,”他说,“虽然他不常喝酒,不过却很喜欢我这瓶‘ 九六’。我说,他应该多喝点波多酒,但是他说这对他身体不好,会痛风。这根本 是迷信,波多和痛风一点关系也没有,上好的波多是葡萄酒中极品,完全不会造成 痛风。对杜瑞克来说,其实需要一些刺激……可怜的家伙。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马克汉,如果不是身体不好,绝对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科学家。” “他告诉我,”凡斯说,“他正在试着修正和光波干扰有关的量子理论,而你 却泼他冷水。” 老先生笑了起来。 “是啊,我就知道,这种话才能激发他最大潜能。其实,杜瑞克进行中的研究, 是具有革命性的,他已经找出一些非常有意思的理论基础……不过,我相信,这不 是你们几位今天所要讨论的话题。马克汉,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还是,你有什 么新的发现要告诉我?” “很可惜,我们还没什么大发现,只是再度来叨扰你……”马克汉有些迟疑, 不知该如何开口。接着还是凡斯接腔:“昨天我们离开这里后,案情又有了新的发 展,发生了一两件事。如果我们能知道昨天晚上府上所有人的行踪,将会对我们的 调查有极大帮助。你们的行踪,其实将对这案子中的若干要素,造成重要影响。” 老教授有些惊讶地抬起头,但没有表示意见,淡淡地说,“这简单,你想知道 哪一位的行踪?” “没有特定的任何一位。” “这样……让我想想,”他拿出那陈旧的海泡石制烟斗,一边添加烟草,一边 说,“我和贝莉儿、西古德大约六点钟时,一块儿吃晚餐。大约七点半左右,杜瑞 克过来,再过几分钟则是帕帝来访。八点钟,西古德和贝莉儿一块儿去看表演,十 点半杜瑞克和帕帝离开。我让派恩及毕朵早点休息,大约十一点回房把门锁上。就 是这样子。” “狄勒小姐是和安纳生先生一块儿出去的吗?” “是的,西古德也不是挺爱看,不过每次都会带贝莉儿一块去。噢,对了,他 大多是看易卜生的作品,他是标准的易卜生迷。在美国长大,一点都没有影响他对 挪威的热情,他心里深处还是对于自己祖国很忠诚。在整个奥斯陆大学,没有人比 他更了解挪威文学。他惟一喜欢的音乐,是葛瑞格的作品。如果他告诉你,他去看 歌剧或演唱会,你几乎可以确定,那节目一定和自由派挪威作家有关。” “这么说,昨天晚上他是去看易卜生的作品?” “我想,是《罗斯默庄》吧,现在正在纽约上演。” 凡斯点点头,说:“是华特·汉普登导演的。安纳生先生和狄勒小姐看完演出 回来,你有没有再见到他们?” “没有。我猜,他们回来得很晚。今天早上贝莉儿告诉我,他们看完表演后还 去广场吃宵夜。西古德快回来了,详细情况你可以问他。”虽然教授显得很有耐性, 但谁都能看出,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让他有些不满。 “教授,能不能请你——”凡斯锲而不舍,继续问,“告诉我们,杜瑞克先生 和帕帝先生为什么会在晚餐之后,来到这里?” “这没什么特别,他们平时晚上常会过来。杜瑞克本来是来找我,谈他对量子 理论修正的问题,但是帕帝来了之后,就没有再谈起这个话题,帕帝虽然是个很优 秀的数学家,但高等物理却不是他所擅长的。” “狄勒小姐去看演出之前,有没有见到帕帝先生或杜瑞克先生?” 狄勒教授自口中缓缓取出烟斗,脸上开始露出不悦。 “我不得不说,”他表示,“我实在看不出回答这些问题的目的。不过,”他 用更为不悦的语气补充,“如果我家里这些芝麻绿豆的小事,都会对你们有帮助, 当然,我也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看了凡斯好一会儿,说:“是的,昨天晚 上帕帝和杜瑞克都见到过贝莉儿,在开演前大约半小时,我们所有人,包括西古德, 都在这房间里。我们甚至谈到易卜生的天赋异禀,杜瑞克坚持颂赞霍普曼的伟大, 还让西古德很不高兴。” “这么说,安纳生先生和贝莉儿小姐是在八点钟离开,最后剩下你、帕帝先生 和杜瑞克先生。” “是的。” “然后,我记得你说,帕帝先生和杜瑞克先生十点半离开。他们是一块儿走的 吗?” “他们一起下楼,”教授答道,“我想,杜瑞克是直接回家,帕帝则约了人在 曼哈顿西洋棋俱乐部。” “杜瑞克回家,似乎有点嫌早,”凡斯说,“尤其他是来找你谈一件重要的事, 但直到他离开前,都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和你讨论。” “杜瑞克当时不太舒服,”教授持续着他的耐性说,“我告诉过你们,他很容 易疲累,昨天晚上这样出来,已经是很难得的了。而且,他还告诉我他不舒服,回 去之后要立刻上床。” “没错……可以理解,”凡斯说,“刚刚他才告诉我们,昨天早上他六点钟就 起床工作了。” “这我一点也不惊讶,只要他脑海里有件事情没完成,他就会拼命工作。可惜, 他不懂得找个法子来平衡他对数学的热情。有时候,我很担心他的精神状况不稳定。” 不知为什么,凡斯换了个话题。 “你刚刚说,帕帝先生昨晚在西洋棋俱乐部约了人,”他边说边小心地点燃一 根烟,“他有没有告诉你是和什么事有关?” 狄勒教授轻松地微笑,说:“他整整说了一个小时。是这样的,有一个叫做鲁 宾斯坦的先生——据我所知是西洋棋天才,正在美国访问——要请他去参加三场西 洋棋表演赛。昨天是最后一场,从下午两点钟开始,一直比到六点,本来应该在八 点钟继续比赛,但鲁宾斯坦有个重要的宴会必须出席,所以把时间改到十一点。帕 帝的状况不太妙,因为他输了第一场,和了第二场,如果昨天晚上他能赢,便可以 和鲁宾斯坦打平。根据下到六点钟时的战况来看,他觉得自己很有获胜机会。不过, 杜瑞克不这么认为……总之,他应该是直接从这里到俱乐部的,因为他们离开的时 候,已经十点半了。” “鲁宾斯坦是个很强的高手,”凡斯原先隐藏的对西洋棋的热中,终于展露无 遗。他说,“他是西洋棋大师之一,他在一九一一年曾于圣席巴斯坦击败卡帕布兰 加;一九七到一九一二年间,他被人们视为最有条件挑战拉斯卡博士世界冠军头 衔的选手(作者注:阿基帕·鲁宾斯坦当时是——现在仍是——波兰西洋棋冠军, 也是国际上重量级大师。一八八二年生于罗德兹附近的史塔维斯克,一九六年的 奥斯登大赛中,开始在国际西洋棋坛崭露头角。最近这次造访美国,也大有斩获。) ……是的,如果能击败他,对帕帝而言将有重大意义。其实,能够和鲁宾斯坦交手, 已经是对他的极大肯定了。帕帝虽然曾经提出一套布局法,但从来没有被人封为大 师级人物。对了,昨天晚上的结果怎么样?” 我从老教授嘴角的微笑中再次注意到他压抑的不满。“不知道,”他答说, “我没问,但我猜是帕帝输了。因为当杜瑞克指出他棋局中的弱点时,他比以往更 乐观。杜瑞克是很谨慎的人,如果没有充分的具体证据,他很少会针对一个问题提 出他的看法。” 凡斯讶异地扬起眉头。 “你是说,帕帝和杜瑞克讨论未完的棋局来分析各种可能的结局?这么做不但 违背棋德,任何棋手都可能因此而被撤销资格。” “我对西洋棋的规矩不怎么了解,”狄勒教授有些尴尬地说,“不过我想帕帝 应该有分寸,不至于做出违背棋德的事。对了,我记得,当他在那边的棋盘上沉思 时,杜瑞克走过去,他还阻止杜瑞克提出建议。刚才说的讨论,是之后的事,只是 泛泛谈谈罢了,我相信他们没有特别针对那盘棋作讨论。” 凡斯缓缓地将身体前倾,慢慢将烟头按熄。我知道,他又有什么重大发现。只 见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棋盘边,一只手放在方形的精致棋盘上。 “你说,当杜瑞克走上前来,帕帝正在这棋盘上分析自己的棋局?” “是的,正是如此,”狄勒教授努力地保持礼貌,“杜瑞克坐到他对面,看着 棋盘上的布局,开始表示意见,但帕帝不准他说。十五分钟后,帕帝要杜瑞克走开, 也就是这时候,杜瑞克说他输了,说他尽管表面上看起来占了优势,但实际上却已 经不堪一击。” 凡斯的手指头一直在棋盘上滑来滑去,并且从盒子里拿出几颗棋子,然后再摆 回去,仿佛只是漫无目的地把玩。 “杜瑞克究竟是怎么说的,你还记得吗?”他问,头并未抬起来。 “我当时没怎么注意听——这不是我特别感兴趣的话题。”教授的回答带着一 股明显的遗憾,他继续说:“不过,据我记忆所及,杜瑞克说,如果这是一场速战 速决的比赛,帕帝可能会赢;但是,鲁宾斯坦是出了名的谨慎和慢动作,因此必定 会发现帕帝的弱点。” “帕帝有没有反驳?”凡斯回到椅子边,从烟盒中再掏出一根烟,但并没有坐 下。 “有,而且非常强烈。刚好杜瑞克是那种批判意识强烈的人,而帕帝对任何和 西洋棋相关的事情都特别敏感。所以,对于杜瑞克的说法,他非常愤怒。不过后来 我把话题岔开,他们离开时,显然也已经忘了刚刚的争议。” 我们又沉默了数分钟。马克汉正忙着向狄勒教授道歉,试图淡化我们造访为他 所带来的不愉快。对于凡斯老是追问帕帝棋局的细节,马克汉也相当不以为然。退 出会客厅时,他终于把心中的不满吐出来:“你要问这屋子里每一个人昨天晚上的 行踪,我很能理解,但你一再追问帕帝和杜瑞克为了一盘棋的争吵细节,我就觉得 完全没什么道理。别忘了,除了八卦,我们还有重要任务在身。” “痛恨八卦,使得英国诗人尼森笔下的伊莎贝尔平淡终其一生,”凡斯回答说, “不过,马克汉,我们都不是伊莎贝尔!老实告诉你,我八卦是有目的的,我是在 搜集资讯。” “你搜集了什么资讯?”马克汉尖锐地反问。 凡斯小心地望了大厅那头一眼,身体倾向前低声地说:“我发现,图书室中那 棋盘上,有一个黑色主教不见了。留在杜瑞克夫人房门外的那颗棋子,和楼上那副 正好是同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