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四月十二日,星期二,中午十二点三十分 这讯息震撼了马克汉。和往常一样,当他一激动便会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踱 来踱去。希兹慢了半拍才了解这则讯息的重要,正用力抽着口中的雪茄——显示他 心里正忙着整理案情。 两人都没来得及开口,大厅后方的门突然打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朝会 客厅方向走来。从杜瑞克夫人处回来的贝莉儿·狄勒,出现在走廊上。她满脸疑惑, 把目光落在马克汉脸上。她问:“今天早上你对艾多夫说了些什么?他的情绪非常 糟,他几乎把整间屋子的每一个门锁、窗户都测试遍了,好像在担心什么窃贼闯入 似的。他还恐吓葛瑞蒂,要她晚上睡觉前得把门上锁。” “你是说,他警告葛瑞蒂?”凡斯说,“有意思……” 女孩的目光移向凡斯。 “是的,但是他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他显得很紧张,而且神秘兮兮的。最奇怪 的是,他不肯走近他母亲……这究竟怎么回事,凡斯先生?我感觉,好像发生了什 么可怕的事。” “我也不确定究竟是怎么回事,”凡斯的声音有些低沉沮丧,“我甚至不敢去 了解。如果我想的没错……”他顿了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我们还是 再观察看看,或许今天晚上就能知道答案了。不过,就你而言,狄勒小姐,倒没什 么值得担心的。”凡斯露出温馨的微笑,问道:“杜瑞克夫人还好吗?” “她看起来好多了,但似乎还有些事情令她很担心,我猜一定和艾多夫有关, 因为她从头到尾,都在和我谈艾多夫,不断问我,他近来举止有没有什么异常。” “这种情况下,她这种反应挺自然的,”凡斯回答说,“但你可不能让她的态 度影响你。好啦,我们换个话题吧。据我所知,昨天晚上,到剧院看演出之前,你 在图书室里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告诉我,狄勒小姐,那时候你的皮包还在你身边吗?” 她被这问题怔住了。迟疑了一会儿,她答说:“我进到图书室时,把皮包和外 套一并放在门边的小桌子上。” “是那个放着钥匙的鳄鱼皮包?” “是的,西古德很讨厌晚装,所以每次我们一块儿出门,我都穿着一般白天穿 的衣服。” “也就是说,除了那半个小时,接下来整个晚上你都没离开过这皮包。今天早 上呢?” “早餐之前,我带着皮包出去走走,然后我把它摆在大厅的衣帽架上,大约摆 了一个小时。不过,大约十点钟我要到玛意夫人那儿时,又将它带着。也就是在那 时,我发现那短枪被人放了回去,临时决定先不去玛意夫人那里。在你和马克汉先 生来之前,皮包被我留在楼下射箭室里。之后我都随身带着它。” 凡斯向她致意,感谢她的回答,然后说:“现在,我们对皮包的行踪已经了解 得十分清楚了,请你也将这事情全部忘掉。”她显然喉咙中哽着问题,但凡斯很快 地接口,浇熄了她的好奇心,“你叔叔告诉我们,昨天晚上你到广场去吃宵夜,所 以,你一定很晚才回到家吧?” “平常我和西古德出门,都不会太晚回家的,”她答道,语气中有些许抱怨, “他不喜欢夜生活,我本来要求他玩到晚些回家,但他看起来痛苦不堪,我也不忍 心再强求。我们到家的时间是十二点半。” 凡斯微笑地站起来,说:“你实在有很好的耐性,忍受我们这些愚蠢的问题… …现在我们要去找帕帝先生,看看他有什么高见。通常这时候他应该在家吧?” “我确定他在,”女孩陪我们走向大厅,“你们来之前不久他才离开,他说他 必须回家一趟。” 我们正要踏步出门,凡斯却停了下来。 “哦,对了,狄勒小姐,有件事我忘了问:昨天晚上你和安纳生先生回家时, 你怎么知道是十二点半?我注意到,你并没有带手表。” “西古德告诉我的,”她解释,“我有些气他这么早就带我回来,进到大厅时 我故意刺激他,问他现在才几点钟,他看了看表,说是十二点半……” 就在这时候,大门打开,安纳生走了进来,吃惊地望着我们,接着,眼光和贝 莉儿·狄勒相遇。 “小姐你好?”他亲切地和她打招呼,“看来,你被警察包围了。”然后转头 对我们说:“又有什么贵干?这屋子快变成警察局了。你们还在寻找史普立克的破 案线索?哈,莫非是‘聪明学生被嫉妒的老师干掉!’会不会真是如此?……” “才不是这样呢,”女孩说,“他们还挺周到的,我正在告诉他们,你是个什 么样的老古板,十二点半就带我回家!” “我想我宠你已经宠过头了,”安纳生笑道,“对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来说, 已经算很晚了。” “沉迷数学的老家伙,实在太可怕了。”她有些生气地回了一句,然后转身奔 上楼。 安纳生耸了耸肩,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然后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马 克汉说:“有什么好消息吗?关于这件新的案子,有什么进展?”他边说边把我们 带回到会客厅,“你知道吗,我实在很怀念那孩子,实在倒霉透了,竟然叫‘约翰 ·史普立克’,什么名字不好取……” “我们没有什么能告诉你的,安纳生,”马克汉打断他的话说,“案情没什么 进展。” “这么说,只是来看看老朋友?要不要留下来,一块儿吃午餐?” “我们有权利,”马克汉冷冷地说,“保留任何调查结果,我们也没有必要向 你报告我们的任何行动。” “果然!案情的确有了令人难过的进展,”安纳生酸溜溜地说,“我本来以为, 我可以成为你们的一分子,现在看起来,很多事情我都被蒙在鼓里。”他缓缓叹口 气,拿出他的烟斗。 凡斯一直若有所思地站在走廊上抽烟,显然无视于安纳生的抗议。这时,他走 进来说:“没错,马克汉,安纳生说得没错。我们曾经答应他,让他和我们同步掌 握案情发展,如果他想帮我们,一定得让他知道所有细节。” “是你自己说,”马克汉反驳,“如果我们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讲出来,会有危 险……” “话虽没错,但当时我忘了曾经答应安纳生先生的话。我相信,他是可以信赖 的。”接着,凡斯详细地将前一天晚上,杜瑞克夫人的遭遇告诉了他。 安纳生仔细地听。我发现,他那玩世不恭的态度正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认 真思考的表情。他静静坐了几分钟,烟斗握在手里。 “毫无疑问,是整个问题中极重要的因数,”他缓缓地说,“虽然这因此改变 了我们的侦查方向。我看得出来,这件事必须从一个全新的角度来思考。看来,主 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问题是,他干嘛要找上玛意夫人?” “因为,在罗宾死的时候,她曾经失声尖叫。” “啊哈!”安纳生坐直了身子,说,“我懂你的意思了。公鸡罗宾被杀的时候, 她从窗边看到了主教。他去转动她的房门门把,算是要她闭嘴的警告。” “可以这么说吧,我想……你要代入公式里的数值够了吗?” “我想看看这黑色主教棋子,在哪儿?” 凡斯伸手进入口袋,掏出棋子,安纳生急忙将它接过去,仔细端详良久。然后, 他把棋子还给凡斯。 “你好像认得这颗棋子,”凡斯说,“你想的没错,是从你图书室的棋盘上来 的。” 安纳生点点头。 “我想它确是来自那棋盘,”他突然转向马克汉,话中带刺地说,“为什么要 瞒着我?因为我也有嫌疑,是吗?太可笑了,把棋子留在邻居家里,算什么天大的 罪?” 马克汉站起来,朝大厅方向走去。 “你并没有被怀疑,安纳生,”马克汉回答说,“主教这颗棋,是半夜十二点 钟被留在杜瑞克夫人门外的。” “而我晚了半小时回来,真抱歉,让你失望了。” “如果你算出公式的值,请通知我们一声?”我们穿过大门之后,凡斯说, “现在我们要去找帕帝先生谈一谈。” “帕帝?哦……向西洋棋专家请教关于主教的事?我明白了……可能,其中包 含了极单纯的答案……” 他站在门廊下,像个滑稽的稻草人望着我们穿越马路。 帕帝一如往常,没说什么客套话来迎接我们。他脸上的悲剧感和挫折感,看起 来比过去都强烈;在书房里,当他为我们拉椅子时,举止看来像是个对生命已完全 绝望的人,只是具行尸走肉。 “帕帝先生,”凡斯开场白说,“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想进一步了解昨天上 午史普立克在河滨公园被杀的案子。我们有绝对的理由相信,接下来这些问题必须 向你请教。” 帕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说:“我了解你们的难处。我看过报纸,知道你们正 面对一个极怪异的难题。” “既然如此,首先,请告诉我们,昨天上午七点到八点之间,你人在什么地方?” 帕帝微微涨红了脸,但仍镇定地回答说:“我在睡觉,一直到九点才醒来。” “你是不是有习惯在早餐之前,到公园里散步?”(我知道,这是凡斯掰出来 的,因为整个调查过程中,根本没有人提过帕帝的生活习惯。) “是的,”他毫不迟疑地回答,“不过,昨天我没去,因为前一天晚上我工作 得很晚。” “你何时知道史普立克被害的消息?” “吃早餐的时候,我的厨子把街坊八卦的话告诉我,接着才在《太阳报》的午 报上,看到完整的报道。” “这么说,从今天早上的报纸,你应该也看到主教的字条再度出现。帕帝先生, 想请问,你有什么看法?” “我知道的不多,”第一次,那双无神的眼睛出现光芒,“这案子太不可思议 了。就数学几率的角度来说,巧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是的,”凡斯说,“说到数学,你有没有听过雷曼- 克瑞斯托弗尔张量公式?” “我听过,”他承认,“杜瑞克在他的书中提到过。不过,我所擅长的数学领 域不太一样,如果不是因为迷上西洋棋,可能我会是个天文学家。撇开钻研复杂的 棋局,对我而言最大的满足,应该就是探索天空,发现新的星球。我们家阁楼上, 还有台直径五英寸宽的望远镜,是我用来业余观测天文用的。” 凡斯仔细地听帕帝答复,并且和他聊了一下毕克林教授在海王星之外发现新星 球的故事。这让马克汉一头雾水,希兹也听得一肚子气。不过,后来话题还是回到 “张量公式”。 “据我所知,上个星期四当安纳生在狄勒家,和杜瑞克及史普立克讨论这公式 时,你也在场。” “是的,我记得,当时曾经提起这个公式。” “你和史普立克熟不熟?” “普通,安纳生介绍我们认识,见了一两次面” “史普立克似乎也有习惯,在早餐前到河滨公园里散步,”凡斯说,“你在那 里遇见过他吗,帕帝先生?” 帕帝睫毛微微动了动,回答之前迟疑了一下。 “从来没有。”他终于挤出这句话。 凡斯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否认。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往外看。 “我本来以为,从这里可以看见射箭场,但现在才发现,那屋角完全阻隔了视 线。” “是啊,射箭场还挺隐秘的,墙边甚至还有一条空巷子,所以更没有人能看到 里头……你们认为,有人目击了罗宾被害?” “是的,还看到了别的事情,”凡斯回到椅子上,“我想,你不会去射箭吧?” “那玩意儿对我来说太难了,狄勒小姐曾经要帮我培养对运动方面的兴趣,但 我实在不是那块料。不过,我倒是陪她参加过好几次比赛。” 帕帝的语气中,隐含着极少见的温柔,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也在喜欢 贝莉儿·狄勒。显然凡斯跟我也有同感,因为他接着说:“你应该了解,我们绝无 意刺探他人隐私。但由于我们调查中的这两桩谋杀案,背后的动机依然不明,而罗 宾先生的死,表面看来会让人以为是为了狄勒小姐争风吃醋而造成的情杀。如果我 们能知道这位小姐究竟喜欢的是谁,或许对我们能有些帮助……身为这个家庭的好 友,我想你或许知道答案,而且我们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这时,帕帝的眼神飘向窗外,叹息声也从他口中飘出。他说:“我总是有股感 觉,她和安纳生终有一天会结婚,但那只是我在乱想。她曾经很笃定地告诉我,三 十岁以前绝不考虑结婚。”(贝莉儿·狄勒为什么会对帕帝说这番话,其实不难想 像。显然帕帝的感情也和事业一样,经历了挫败。) “也就是说,你并不认为,”凡斯接着追问,“她真的爱上了史柏林?” 帕帝摇摇头。“不过,”他补充道,“像他这么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对女人而 言是很有吸引力的。” “狄勒小姐告诉我,今天上午你去找过她。” “我经常会到他们家串门子。”他很明显地有些不自在,也有些尴尬。 “你和杜瑞克夫人很熟吗?” 帕帝看着凡斯的眼神闪过一股莫名所以。 “不是很熟,”他说,“只见过几次。” “你有没有去过她家?” “去过几次,但都是去找杜瑞克的。多年来,我对于西洋棋和数学之间的关联, 一直很有兴趣……” 凡斯点点头,说:“对了,昨天晚上,你和鲁宾斯坦的棋赛,结果如何?今天 早上我没看报纸。” “我在第四十四步时弃子投降,”他如斗败公鸡似的说,“鲁宾斯坦看出了我 攻势中的破绽,我从一开始就忽略了这个破绽。” “狄勒教授告诉我,昨天晚上,当你和杜瑞克在讨论棋局时,杜瑞克已看出这 个结果。” 当时,我搞不懂凡斯为什么这样直截了当地提起这件事,他明明知道这会刺痛 帕帝。马克汉也皱着眉头,暗暗责备凡斯的莽撞。 帕帝脸色大变,说:“杜瑞克昨晚话太多了,”他语带讥讽地说,“就算他没 有参加过比赛,也应该知道在棋赛期间那种讨论是被严格禁止的。不过,老实说, 我也挺佩服他的。我以为我之前那一步已经解决了问题,但杜瑞克想得更远,他的 分析一点也没错。”语气中有些自卑和嫉妒,我感觉得到,这温和的人,已经痛恨 杜瑞克到极点。 “那盘棋下了多久?”凡斯问。 “到一点多钟,昨天晚上一共才下了十四步。” “很多人在旁观赛吗?” “那么晚的时间,那样的人数已经算很多了。” 凡斯把烟按熄后站起来。当我们朝大门走准备离去时,凡斯突然停下,转过身 来望着帕帝,说:“你知道吗,昨天半夜,主教又发威了。” 这话一出,帕帝十分震惊,他站起来,仿佛遭到极大痛苦,脸色惨白。整整有 半分钟的时间,眼睛动也不动的瞪着凡斯,嘴唇不断微颤,一句话也没说。接着, 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僵硬地转身走向大门,颤抖的手撑着门,让我们出去。 马克汉的座车就停在七十六街上杜瑞克家门前,当我们沿着河滨大道朝车子走 去的路上,马克汉质疑凡斯最后说的那番话。 “我的目的是希望,”凡斯解释道,“让他大吃一惊,看看他是否对此事有所 了解。但天晓得,马克汉,我实在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竟然如此吃惊,我实在 搞不懂,完完全全搞不懂……” 接着,他陷入沉思。正当车子在七十二街上转入百老汇大道,他仿佛突然回过 神来,指示司机开往薛尔曼广场饭店。 “我想知道更多有关帕帝和鲁宾斯坦那盘棋的细节。说不上原因,我也还没想 清楚,但自从狄勒教授跟我提起这棋局之后,我就一直有这个念头……从十一点钟 下到一点钟……对于只下了四十四步还未结束的棋局来说,这确实花了很长的时间。” 我们的车在七十一街和阿姆斯特丹大道交叉口靠边,凡斯下了车,身影消失在 曼哈顿西洋棋俱乐部里。他在里头整整待了五分钟,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张写得满满 的纸条,但脸上没有雀跃的表情。 “我本来有个疯狂而有趣的假设,”他微笑说,“现在,这个假设有了具体的 证据支持。我刚刚和俱乐部的秘书谈过,昨晚的比赛前后花了两小时又十九分钟, 扣人心弦的一战,吸引了很多会员棋迷和看热闹的人围观。十一点半的时候,旁观 的人都以为帕帝会赢,但接下来,鲁宾斯坦沉着应战,最后一一破解了帕帝的布局 ——正如杜瑞克所料。了不起,杜瑞克这人……” 凡斯对这发现并不完全满意,是显而易见的。果然,接下来他说:“我刚刚在 查这件事的时候,我在想,可能得学学希兹警官,做点一般办案程序该做的事,所 以,我把昨天晚上的棋步借来抄了一份,等哪天闲着没事,或许可以拿出来复习一 遍。” 他格外谨慎地把那纸条折起来,放到皮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