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四月十六日,星期六,下午一点 已经过了一点钟,马克汉、凡斯和我一起开车到史杜文生俱乐部;希兹留在杜 瑞克家,继续例行的调查、完成调查报告以及应付即将蜂拥而来的记者。 马克汉和警政署长约在三点钟会面;所以吃了午饭后,我和凡斯走到史泰格利 兹艺廊,花了一个小时参观奥基夫译注:美国女画家,以描绘大自然以及大朵花卉 和兽骨等的半抽象画闻名。水彩作品展;接着,我们到艾尔亮厅,欣赏德布西的G 小调四重奏。我们本来还想到蒙托鲁斯画廊里看一些塞尚的水彩作品,但这个计划 却被第五大道故障的红绿灯给破坏了,于是凡斯要司机直接开往史杜文生俱乐部— —我们约了马克汉在那里喝下午茶。 “相较之下,我觉得自己好年轻、好单纯、好天真,”凡斯夸张地说,“这么 多事情都是经过凶手这么精密的算计,我实在无法理解。太令人沮丧、太困惑了。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喜欢,实在很难过。”他叹口气,啜了一口茶。 “你这么难过让我的心也凉了半截,”马克汉接腔说,“你可好,一整个下午 都泡在大都会博物馆里……” “好了,别这样,”凡斯打断他的话,“世界已经够情绪化了,感情用事对破 案一点帮助也没有的。我们惟一的希望,是继续维持愉快的心情,保持头脑清楚平 静。”他严肃起来,“马克汉,这案子可以说是接近零破绽。就像莫尔非的棋局, 早就算准了接下来的棋步。我们什么线索也没有。就算有,也可能完全指着一个刻 意误导我们的方向。不过呢……我有一种直觉,觉得我们的调查似乎即将有所突破。 一股声音,似乎想把真相说出来,但却无法开口。我常常感觉到有种力量在挣扎, 像一个鬼魂,想在不泄露行踪的情况下向我们透露内情。” 马克汉无助地叹了口气,负气说:“谢谢你,真有建议性。要找个灵媒来吗?” “有些事情,的确是被我们忽略了,”凡斯不理会马克汉的讥讽,继续说, “整个案件是个大谜题,而破解谜题的关键字正在我们面前,但是我们看不出来。 这实在……实在恼人。我们一件一件来,把一切弄清楚。首先,罗宾被杀了;其次, 史普立克被枪杀;接下来,杜瑞克夫人被一颗主教棋恐吓;之后,杜瑞克被人从墙 上抛下;这四件事,满足了凶手的妄想。其中的三件,是经过缜密计划,只除一件 ——把棋子留在杜瑞克夫人门口——凶手是被情况所逼,不得不在没有准备的情况 下铤而走险……” “关于这点,请你说得清楚点。” “噢,老友啊,黑棋主教这一步,凶手很显然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在他一 连串计划中,出现了这个意想不到的风险,他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消除这个风险。 就在罗宾死前不久,杜瑞克离开射箭室,坐在后院中的花台下——自处一个可以透 过后窗,看见射箭室内一举一动的位置。他看到有人在房里和罗宾说话,然后他回 家。就在这时,罗宾的尸体被抛到射箭场上,杜瑞克夫人看到了这一幕,可能也看 见了杜瑞克,她当然很自然地尖叫。杜瑞克听到了尖叫。我们告诉他罗宾被害之后, 为了让自己有不在场证明,他告诉我们,他听到了尖叫。因此,凶手知道,杜瑞克 夫人目睹了部分过程,至于目睹到多少,他也不晓得。但他不能冒险,所以他在半 夜潜入她房里要她闭嘴,想把主教这颗棋子留在她身边,以示警告。没想到,房门 上了锁,他只好把主教棋子留在门外,暗示她如果开口就必死无疑。他没想到,可 怜的老妇人,怀疑的却是自己儿子。” “但杜瑞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看到谁和罗宾在射箭室里谈话?” “我们只能假设,他不愿见到这个人被定罪。我觉得,他把真相告诉了凶手, 而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假设你的推论是正确的,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可以从他没有充分准备便采取的那一步开始着手。因为没有充分准备,其中 必定有一两个细节是他没注意到的。现在,请大家注意,在这三桩谋杀案发生的当 时,这几位相关的人之中,没有任何一位能提出不在场证明,每一个人都有嫌疑。 因此我们可以说,这经过极聪明的算计:凶手选择了一个相关人都可能有嫌疑的时 间。但是,半夜造访杜瑞克夫人的那天却就完全不同了。情况太紧急,他没有时间 去部署其他相关条件。结果是什么呢?显然,只有杜瑞克和狄勒教授有嫌疑。因为 安纳生和贝莉儿·狄勒在广场吃宵夜,直到十二点半才回来。十一点到一点之间, 帕帝正和鲁宾斯坦在棋盘上厮杀。现在,杜瑞克被做掉了……答案是?” “我必须提醒你,”马克汉有些生气地答道,“这些人的不在场证明都还没经 过查证。” “好、好……你可以去查,”凡斯轻轻往椅背上靠,朝天花板吐出一长串烟圈。 突然,他全身紧绷起来,倾身,缓缓把烟熄了,看了看表后站起来,神秘地看着马 克汉说:“走吧老兄,现在还没六点,安纳生可能帮得上忙。” “又怎么了?”马克汉大声咆哮。 “听你的建议,”凡斯一边回答,一边拉着马克汉的手朝大门走去,“我们要 去查一查帕帝的不在场证明。” 半个小时后,我们和安纳生及狄勒教授,一块儿坐在他们家的图书室里。 “我们这趟来,的确有些唐突,”凡斯解释,“但这对于我们的调查可能极为 重要。”他拿出皮夹,把一张折叠着的纸摊开,说:“安纳生先生,我希望你能看 一看这张东西。这是帕帝和鲁宾斯坦那盘棋的正式记分单。很有意思,我已经看过 了,希望听听你这专家的分析。这盘棋的前半部分满平常的,但后半局就有意思了。” 安纳生接过纸条,一副不正经的表情看了一会儿。 “哈!这是一次帕帝惨遭滑铁卢的纪录啊!” “马克汉,这究竟是什么意思?”狄勒教授不满地问,“你们打算透过讨论一 盘西洋棋赛,逮捕凶手?” “凡斯先生希望能从其中找出线索。” “真受不了你们!”教授为自己再添一杯波多酒,翻开一本书,完全不理会我 们。 安纳生正专注于那盘棋局。 “这里有点奇怪,”他说,“时间相差太多。我来看看……这张记分单上写着, 中间暂停之前,帕帝的白棋共用了一小时又四十五分钟,而鲁宾斯坦的黑棋花了一 小时五十八分钟,目前为止还好。三十步,还算合理。但到了快结束,帕帝投降时, 白子共花了两小时三十分钟,黑子却花了三小时三十二分钟——也就是说,在这盘 棋的下半回合,白子一共才用了四十五分钟,而黑子则花了一小时又三十四分钟。” 凡斯点点头,说:“一点没错,棋赛从十一点钟开始,一共花了两小时又十九 分钟,也就是说棋赛于一点十九分结束。在这段时间内,鲁宾斯坦比帕帝整整多花 了四十五分钟。你能不能说说看,这是怎么回事?” 安纳生紧抿双唇,瞪着那张纸条,说:“不是很清楚,我需要时间想想。” “这样好了,”凡斯建议,“我们就把这棋盘摆起来重下一遍,我想听听你的 想法。” 安纳生站起来,朝着角落的小棋桌走去。 “这是个好主意,”他把盒子里的棋子都拿出来,“让我看看……一颗黑棋主 教不见了。对了,我什么时候能把它要回来?”他向凡斯作了个鬼脸,“没关系, 反正现在我们也用不着,黑棋主教已经被吃掉了。”他按着上半回合留下的残局, 一一把棋子摆到棋盘上,坐下来研究整个布局。 “我实在看不出,帕帝哪里居于劣势。”凡斯说。 “我也看不出,搞不懂为什么他会输,在我看来,和棋的机会满大的。”过了 一会儿,安纳生再回头看那张记分单。他说:“我们照着这表下一遍,看看哪里出 了问题。”他下了六步,然后研究数分钟,大笑,“哈!鲁宾斯坦还真老谋深算, 他这几步棋实在好,太厉害了!据我所知,这一定是鲁宾斯坦花了不少时间才想出 来的。真是个慢工出细活的家伙。” “这几步好棋,”凡斯问,“和两人之间花费时间的差距如此之大,有没有关 系?” “噢,这是毫无疑问的。鲁宾斯坦一定是状况很好,才没有让差距变得更大。 酝酿这几步棋一定花了他整整四十五分钟。要不然我就不叫安纳生!” “那么,”凡斯轻描淡写地问,“你认为,鲁宾斯坦用完了这四十五分钟的时 候,大约是几点钟?” “这个嘛,我看看……棋赛从十一点钟开始,这几步开始发动前,两人一共下 了六步……嗯,应该是介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半之间……是了,就是这段时间没错。 上半回合一共下了三十步,十一点钟开始,下了六步——一共三十六步,接下来一 直到第四十四步,鲁宾斯坦用兵将了主教七,帕帝投降……没错,鲁宾斯坦是在十 一点三十分到十二点三十分之前,想出这一招的。” 凡斯望着棋盘上的棋子——这时,帕帝已经败阵了。 “我很好奇,”他低声说,“那天晚上我把帕帝投降之后的几步棋下完,一直 下到被将死。安纳生先生,你能不能也这样下一遍,我想听你的意见。” 安纳生再仔细研究了那盘棋,他缓缓转过头来,眼光移到凡斯脸上露出诡异的 笑容,说:“老天,我懂你的意思了。真是精彩!再下五步,黑棋就赢了,这种结 局几乎前所未闻,我印象中没有任何一场棋赛和这盘一样。最后一步死棋,是‘主 教/ 骑士/ 七’,也就是说,帕帝是被那颗黑棋主教将死的!太不可思议了!” 狄勒教授把书放下。 “怎么回事?”他走到棋盘边,说,“帕帝是被主教将死的?”他用佩服的眼 光看着凡斯,“你不断追问这盘棋,果然另有目的,请原谅我这老家伙的冲动。” 他低头看着棋盘,脸上的表情哀伤而困惑。 马克汉的眉头皱得快贴在一起了。 “你的意思是,用主教将死对方,是很罕见的?”他问安纳生。 “前所未见——非常特殊的结局,而且竟然发生在帕帝身上。完全无法解释!” 他轻轻笑了一下,说,“让人不能不相信天意难违!你不知道,二十年来,主教一 直是帕帝的梦魇,可以说是毁了他一生。可怜的孩子,那颗黑棋主教成了一个不幸 的征兆,真是命中注定。帕帝布局法就是被主教这颗棋所破,‘主教/ 骑士/ 五’ 破了他的布局,使他的理论功亏一篑,让他一生心血尽付东流。好不容易有机会打 败伟大的鲁宾斯坦,突然杀出个主教,导致一个悲惨的下场,主教让不幸的历史重 演。” 几分钟后,我们离开,走向西缘大道,招部计程车。 “凡斯,”车子驶往市中心的路上,马克汉说,“难怪那天下午当你提到黑色 主教在半夜出现时,帕帝一脸惨白。他可能以为,你是故意在羞辱他,翻他失败的 旧账。” “或许吧……”凡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真搞不懂,为什么这么多年来, 主教始终是他的克星。这种一再出现的挫折,往往会让人受不了,会让人想要对这 世界报复!……” “很难想像帕帝是那种会报仇的人。”马克汉不同意他的说法。过了一会儿, 马克汉又说:“你不断追究帕帝和鲁宾斯坦之间所耗费时间多少的差异,究竟有什 么目的?就算鲁宾斯坦真的花了四十五分钟想出这一套绝招,棋局也是到一点多钟 才结束。我实在看不出这次造访安纳生有什么收获。” “这是因为你不了解棋手的习惯。比赛中,对手在思考下一步棋时,没有人会 乖乖待在棋桌边。他们会站起来走走、伸伸懒腰、到外头透透气、泡泡妞、喝喝冰 水,甚至大吃大喝。去年在‘曼哈顿广场名人赛’中,一共有四张桌子,经常可以 看到两三张椅子同时空着。帕帝是那种紧张型的人,他不会静静坐在那里等候鲁宾 斯坦思考。” 凡斯缓缓点了根烟,说:“马克汉,安纳生刚刚的分析指出,那天晚上帕帝有 整整四十五分钟,可以自由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