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四月二十五日,星期一,下午八点三十分 八天过去了。杜瑞克母子的葬礼在七十六街上的小房子里举行。出席者只有狄 勒家人、安纳生,以及几位学校来的人——来向他们由衷钦佩的科学家致上最后的 敬意。 凡斯和我也出席了那天早上的葬礼。一个小女孩拿束自己采摘的花,要求安纳 生交给杜瑞克。本来,我以为他一定会对小女孩调侃一番,没想到,他竟爽快地收 下,而且以非常温柔的语气说:“我会马上交给他,玛德琳,‘驼弟丹帝’谢谢你 记得他。”当小女孩很有教养地离去后,他转过来对我们说:“她是杜瑞克最疼爱 的小女孩……杜瑞克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从来不去剧院,对旅行也反感,惟一的 休闲就是和孩子们一起玩。” 这一段看起来并无关紧要,但我之所以在这里特别提到,是因为它证实了一连 串证据之间一个最重要的关联;这些证据稍后也揭开了主教杀人事件的所有疑点。 帕帝的死,为现代犯罪史写下了特殊的一页。地检处所发出的声明中,只是暗 示帕帝“有可能”就是几桩谋杀案的凶手。不论马克汉自己心里究竟怎么想,以他 的为人,没有确切足够的证据,是不可能胡乱给别人强加罪名的。但是,这几桩离 奇命案所引发的恐慌,却迫使他不得不对外表示这些案子可以结案。因此,在没有 对帕帝提出公开起诉的情况下,主教杀人事件不再是人们的梦魇,人人都松了一口 气。 曼哈顿西洋棋俱乐部里,会员们对这案子的讨论,可能比纽约市任何一个地方 都来得少。可能会员们认为这涉及俱乐部的声誉,也有可能是因为对一个像帕帝这 样对西洋棋贡献良多者的忠诚。不管俱乐部会员避谈这件案子的原因是什么,他们 几乎都出席了帕帝的葬礼。我不得不由衷钦佩这位棋手,因为,不论他的个人行为 如何,他都是这项古老游戏的伟大奉献者。(帕帝在遗嘱中,留下一大笔钱推展西 洋棋。同年秋天,剑桥之春举办了“帕帝纪念杯西洋棋赛”。)帕帝死后隔天,马 克汉采取的第一个正式动作,就是释放史柏林;当天下午,警方将所有主教杀人事 件的档案拿出来,标示“存档”;同时也把狄勒家附近的守卫撤走。对于撤除守卫 这点,凡斯曾温和地反对。后来因为法医所完成的验尸报告,和所有“自杀”的推 论吻合,马克汉也爱莫能助。况且,他自己也坚信,随着帕帝的死,案子可以告一 段落,因此也没认真理会凡斯的疑虑。 发现帕帝尸体之后的那个星期,凡斯什么事也不肯做,比平常更心不在焉。他 曾试图开始做点别的事情,但仍然徒劳无功。他显得焦躁,平日过人的稳重也不见 踪影。我总觉得,他在期待什么事情的发生。他的样子看起来,倒不完全像是在等 待什么,但他那副期待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 杜瑞克葬礼之后的隔天,凡斯去找安纳生,星期五晚上还陪他去看易卜生的《 群鬼》——我知道凡斯根本不喜欢这出歌剧。他获知贝莉儿·狄勒已经离开,要到 欧本尼亲戚家住一个月。安纳生说她所经历的这一切对她影响很大,她必须换换环 境。很显然,她的离开让安纳生很不快乐;他也向凡斯坦诚,他们计划在六月结婚。 从他口中,凡斯获知杜瑞克夫人的遗嘱里写明,万一儿子也死了,将把一切留给贝 莉儿·狄勒和老教授。这消息,无疑引起了凡斯的高度兴趣。 如果我事先知道或是猜得到那个星期我们周围即将发生更恐怖惊人的事,我怀 疑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了。因为,主教杀人事件并没有结束,不可预测的恐怖事件, 随时可能发生。如果不是凡斯为这案子推断出两个不同的结论,这个恐怖而惊人的 事实,很可能只是个摸不到的影子。凡斯推断出的两个结论中,第一个已经因帕帝 的死而获得证实;事后我才知道,其实,当时另外一个结论使他留在纽约,不安地 保持警觉。 四月二十五日,星期一,是一切结束的开始。我们和马克汉约在银行家俱乐部 吃晚餐,然后要去看《伟大的歌者》的演出。(作者注:华格纳的众多歌剧当中, 这是凡斯最喜爱的一出。他常说,这是惟一一出具有交响乐架构的歌剧;他不只一 次地惋惜,觉得它没有被写成交响曲、反而被加上荒谬的剧情,实在是件可惜的事。) 不过,那晚我们没有亲眼目睹德国名指挥家华尔特的风采。当我们在爱奎德姆大楼 的圆形大厅和马克汉会面时,我发现马克汉似乎心事重重。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我 们那天下午他接到狄勒教授的电话。 “他特别提到,要我今天晚上去找他,”马克汉解释,“当我想推时,他显得 十分着急。他提到,安纳生整个晚上会不在家,这么难得的机会将很难再有。我问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不肯解释,坚持要我在吃完晚饭后到他家里去。我说, 我会再通知他能不能去。” 凡斯非常专注地听。他说:“马克汉,我们必须去一趟。我甚至在期待像这样 的会面,可能会找到真相的关键。” “什么真相?” “帕帝的死。” 马克汉不再说话,我们便在沉默中用餐。 八点半,我们按了狄勒家门铃,派恩直接把我们带往图书室。 老教授努力掩饰心中的紧张,和我们寒暄。 “马克汉,很高兴你能来,”他说话时并没有站起来,“搬张椅子过来,点枝 雪茄,我有事要跟你讲。我可能需要点时间调适,这对我来说有些难……”一边为 烟斗添加烟草,他的声音一边抖起来。 我们找了位子坐下,等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我感受到教授明显忧虑的 情绪——我突然有种期待。“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教授开口了,“因为,这和 科学现象一点关系也没有,而是和人类看不见的意识有关。一整个星期来,我都在 和这些突然出现的模糊想法搏斗。而我在想,如果不和你们谈谈,看来是不能摆脱 这些想法的了……” 他一脸犹豫地看着我们。 “我希望在西古德不在的时候,和你讨论这些想法。刚好今天晚上他去看他最 喜爱的易卜生的《觊觎王位的人》,那是他的最爱,所以我便请你过来。” “是什么样的想法?”马克汉问。 “也不是有特定的想法。正如我所说,它们都很模糊,但却有相当程度的一致 性……其实,是非常一致,”他补充,“一致到我要让贝莉儿离开一段时间。经过 了这一连串不幸事件,她心里的确饱受折磨,但我要她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为了我 心中这些无形的疑虑。” “疑虑?”马克汉身体前倾,“什么样的疑虑?” 狄勒教授并没有立即回答。 “让我用另一个问题,来回答你这个问题,”他说,“你心里真的相信,帕帝 的死因,是如我们所见这般?” “你是指,他自杀的真实性?” “还有他所犯的罪行。” 马克汉缓缓靠向椅背。 “那么,你‘不’完全满意?”他问。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狄勒教授有些突兀地说,“你没有权利问我这个问 题。我只是想知道,手中握有充分资料的当局,是不是真的认为,这件案子已经水 落石出?”他脸上出现一股深深的忧虑,“如果我能知道确切的答案,或许能帮我 摆脱这些想法的纠缠,这一个星期来,它们日夜困扰着我。” “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满意呢?” 老教授的眼神透露着沮丧。他的头微微低下,仿佛突然被一股哀伤重重压下。 过了一会儿,他提起肩膀,深深吸了口气。 “世上最难的一件事,”他说,“就是认清自己的角色。因为,‘角色’是一 种意识上的机制,而我们的心,会不断介入,把这个机制打乱。或许,我刚刚不该 这样问你,因为毕竟,我只有模糊的怀疑和若隐若现的想法。然而,有一种可能是 :我这股不安,是来自于一些深藏着——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原因……你明 白我的意思吗?”他欲言又止,显示他内心深处正被面目模糊的问题所困扰。 马克汉同情地点点头。 “我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法医的检验结果,”他用极平淡的语气说,“我能 够体会,这几桩不幸的悲剧如何带来令人疑虑的气氛。但我想,你不须太过忧心。” “我由衷希望你是对的,”教授低声说,但显然,这并没有让他安心,“马克 汉,万一……”他突然又住口,然后说,“是,或许你说得对。”他又重复一遍。 整个“满意或不满意”的讨论,凡斯从头到尾只是坐着抽烟。但他一直很专心 地听。现在,他开口了:“告诉我,狄勒教授,是什么样的原因——不管多么抽象 ——造成你的不安?” “没有,没什么,”这答案几乎是冲口而出,而且显得较有精神,“我只是担 心,以及探测各种可能性。如果要我不担心,当然要有充分的理由!当一件事和我 们没有切身关系,纯逻辑思考可能没问题,但是当一个人的安全受到威胁,未臻完 美的人性,需要见到具体证据才能安心。” “的确如此。”凡斯抬起头,看着老教授。我感觉到,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之 间,闪过一刹那的相互了解。 马克汉站起来准备离去,但狄勒教授希望他多留一会儿。 “西古德再过不久就会回来,他一定会想再见到你。刚刚我说过,他正在看《 觊觎王位的人》,我相信,演出结束后,他会直接回来。对了,凡斯先生,”他的 眼光又移到凡斯身上,“西古德告诉我,上个星期你曾陪他去看《群鬼》,你也和 他一样,喜欢易卜生的作品吗?” 凡斯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我感觉到这个问题令他困惑。不过,当他开口回答 时,语气中却完全将这股疑惑隐藏起来:“我读过易卜生很多的作品,虽然我无法 看出他的作品有何特殊美妙之处,也不认为其中有什么深刻的哲学思考,但毫无疑 问的,他是个创作天才。” “我敢说,你和西古德将会永远为此争执不休。” 马克汉回拒了多留一会儿的邀请。几分钟后,我们走到西缘大道上,吹着四月 的凉风。 “我说马克汉,你可千万要注意,”当我们转到七十二街朝公园走去的路上, 凡斯对马克汉说,“除了你的同伴外,显然还有别人对于帕帝的死因抱有高度怀疑。 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老教授对于你的说法,一点也不满意。” “他这种多疑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马克汉接着说,“这几桩谋杀案和他家 关系太密切了。” “这绝不是真正的原因。这位老先生在害怕,他还知道一些事情,他仍不肯告 诉我们。” “我实在没有这种感觉。” “噢,马克汉哪马克汉,难道你听不出他说话时的犹豫与欲言又止吗?他似乎 想在不把话说得太清楚的情况下,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我们应该猜出他话里的意思。 对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坚持要你趁安纳生去看易卜生的作品演出时,到他家里去 ……” 凡斯突然停下来,动也不动地站着。他的眼神充满了疑惧:“噢,老天!我的 天啊!这也是为什么他问我关于易卜生的事!……原来如此!我竟然这么愚钝!” 他瞪着马克汉,下颚绷得紧紧的。“终于,真相出现了!”他用极柔和的声音说, “破案的人,不是警方、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一个死了二十年的挪威剧作家。 易卜生,是整件案子的关键。” 马克汉望着凡斯,好像凡斯突然疯了似的。但他还没开口,凡斯已经伸手招计 程车。 “回到家,我再详细说给你听。”他说。当我们朝东走,穿过公园,他继续说 :“太难以置信了,但却千真万确。我早该想到这点,但那些纸条上的署名,隐藏 的可能性太多了……” “如果现在不是春天,而是盛夏,”马克汉气呼呼地说,“我一定会说你中暑 了。” “打一开始,我就知道,可能的凶手有三个,”凡斯继续说,“在心理上每一 个都有杀人的动机。除了等待更有力的线索出现,我们别无他法。杜瑞克是这三个 嫌犯之一,但他被杀了,接下来,只剩两人。然后,帕帝看起来是自杀死了,我必 须承认,他的死,使得关于‘他是凶手’的假设,获得相当合理的证实。然而,我 心中始终存疑,他的死仍有疑点,那幢纸牌屋困扰我很久。但是,我们实在无计可 施。因此,我只好等待,观察第三个可能的凶手。现在,我已经确定,帕帝是无辜 的,而且他也没有自杀。他是被杀害的,和罗宾、史普立克、杜瑞克一样。他的死, 是另一个血腥笑话——他是被凶手基于邪恶的目的,送给警方的牺牲品,自从那以 后,凶手便一直在嘲笑我们的愚昧。” “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已经不需要再追问原因。我终于了解了这整件案子;我知道纸条上‘主教’ 代表的意义。等一下,我会让你看一件无懈可击的证据。” 数分钟后,我们抵达他的公寓,他带着我们直奔书房。 “这证据一直在这里,唾手可得。” 他走到放着剧作的书架旁,取下《亨利克·易卜生全集》第二卷(作者注:凡 斯这套书,是威廉·阿契尔的版本,由美国出版家斯克里布纳之子出版)。这一卷 里,收集了《海尔格尔的海盗》和《觊觎王位的人》两部剧作。对于前者,凡斯丝 毫不感兴趣,翻到《觊觎王位的人》时,他找到列出“剧中主角”的那一页,把书 摊在桌上,推到马克汉面前。 “读一读安纳生最喜欢的剧作中的角色。”他说。 沉默不语却又满腹狐疑的马克汉,把书倒转过来朝向自己。从他身后,我们看 到书上是这么写的: 哈昆·哈昆逊布奇利选出的国王 英佳哈昆逊的母亲 厄尔·史考尔 莱妮德夫人史考尔的妻子 希格莉史考尔的妹妹 马格丽特史考尔的女儿 古汉·英格森 西古德·雷宾 尼可拉斯·安纳生奥斯陆主教 达可芬哈昆的侍卫长 伊伐·波地 维格尔·维拉达波地的侍卫之一 葛瑞格里斯·詹森公正人士 保罗·费里达公正人士 英姬伯尔安秋里斯·史基亚达班的妻子 彼得英姬伯尔的儿子,年轻教士 亚拉·维林主教尼可拉斯的祭司 西卡德大师科学家 杰特·史卡特 巴德·布拉提 但我在想,我们的眼光都只停留在那一行: 尼可拉斯·安纳生奥斯陆主教 看到这夹带一连串骇人事件的名字,我当场愣在那里。接着,我想起来……在 所有文学作品里,主教安纳生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嘲讽、尖酸、对现实中正 常的一切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