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陈蕊怡更笑了,她咯咯地笑着说:“妈,咱们是回家,到家您就知道了。” 陈母靠回到座位的靠背上,点着陈蕊怡的后脑勺说:“你这丫头,又在闹什 么花样呢?” 陈蕊怡只是一个劲地笑,并不解释,她把车开得飞快,在后视镜里观察着母 亲,母亲靠在座位上想着心事,丈夫死了,女儿残了,小女儿的命运吉凶未卜, 这一切的不幸把母亲给压垮了,好像几天的时间饱尝了人间沧桑,她越来越苍老, 越来越呆滞,有的时候她会一个人默默无言一动不动地坐上很长时间,仿佛一尊 年久失修的泥塑,失去了欢笑,失去了旺盛的生命力。 陈蕊怡领着母亲跨进家门,陈母的眼前骤然一亮,大房间里春意盎然,仿佛 春天开在了房间里,一片片绿茵茵的叶子从窗台上垂落下来,绿葱葱,水灵灵的 散发着水样的清幽与香气,米兰那小米粒一样的白色小花,像星星一样洒满在绿 叶之中,晚香郁像一个个倒挂的黄色小铃铛在绿叶下摇摆,窗外的阳光照在一片 绿葱葱的花草上,在碧绿的叶片上洒下了一点点金色的光点,像萤火虫一样在绿 色的丝绒上跳跃,一闪一闪的。 姐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腿上盖着一条毛巾被,看见母亲走进来,她的脸涨 红了,情绪激动:“妈,妈妈——”她嘴里喊着,挥动着双手,迎着母亲扑过去。 陈母正在惊奇疑惑地打量着新居,猛然听见大女儿的呼喊,扭头看见大女儿 正在向她张开双臂,那样子就要扑到她的跟前,但她马上意识到,那只是一个扑 过来的动作,女儿的双腿已经不能动了。 陈母连忙紧走了几步奔过去,母女俩人拥抱在一起,姐姐搂住母亲说:“妈, 您可回来了,我想死您了,您吃苦了。”说着眼圈红了,一串泪流了下来。 陈母抱住女儿的肩膀,拍着她的后背说:“妈不吃苦,不吃苦,这没什么的。” 她上下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托着女儿的脸仔细端详了半晌,然后颤巍巍地说 :“你瘦了一点点,但瘦的不多,脸色比我走的时候好一些,不那么发黄了,头 发长了一寸,只是好像少了些。”陈母用手捋着女儿的头发,“是掉头发吗?” 陈母观察的很仔细,女儿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印在她的脑海里,只要发生 小小的变化,她都会有所觉察。 “噢,我没事,我最近服用的这种中药,服过之后精神感觉好多了,就是掉 头发,没关系。”姐姐道。 “这是咱们家吗?”陈母扫视了一眼客厅说。 “是,是咱们的新家,是蕊怡给咱们买的,把老房子锁起来了。” “我们又搬家了?”陈母的声调降了下来。 “是,康——”姐姐想告诉母亲康泰来到青源了,但刚说了一个康字,她便 停下话,她又改变了主意,不想再提起已经过去的事情。 姐姐让母亲坐在自己身边,拉着母亲的手说:“妈,蕊怡做事有她的想法, 这些您就别管了,我们也没有能力去干涉,让蕊怡去处理吧,只要我们母女三人 好好地生活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别的咱们什么都不要管。” 陈母点点头,喃喃地说:“你现在天天在我身边,我守着你反而放心了,她 每天在外边跑,我反而不放心。” “妈,看您,所有的人不都是在外边跑吗?”姐姐笑了。 “是,话是这么说。”陈母点着头说。 小红把饭菜摆放在桌子上,其实只有三个女人吃饭,陈母又有许多菜肴要忌 口,还不能喝水,医生限制陈母每天只能饮用一小杯水,多喝一杯水就有可能要 了陈母的命,这对一个感觉器官正常的人来讲是一件极为无情,极为残酷的事情, 但是陈母别无他法,为了保住性命,只能强忍着痛苦,不去喝水,不去想水。因 此,陈蕊怡在母亲面前从来不喝水,不吃水果,在客厅和餐厅里也不摆设饮水的 茶具,饭桌上也从来不出现汤水之类的食品。 为了迎接母亲出院,又为了祝贺乔迁之喜,陈蕊怡破例吩咐小红做了满满一 桌子菜,但依然没有煲汤和水一类的食品,陈蕊怡还特意自己下厨做了一个烩海 参,是红绿黄白,色香味美。 陈蕊怡把母亲扶到餐桌旁坐下,又把姐姐抱到轮椅上推到桌子跟前,陈母端 详着崭新的住房长长地叹了口气,用手托了托眼镜,从陈母进到新居里,对舒适 的新居既没有表示出欣喜,也没有过多的评论,那表情与焕然一新的新居不很协 调。 陈蕊怡扭头看着母亲笑了,她用筷子夹起一块母亲以往最爱吃的红烧鸭子放 在母亲的碗里说:“妈,您尝尝,我只放了一点盐,您吃一点不要紧的。医生说 您这次治疗的很好,也没有发生休克现象,这一个星期都不用再去医院,您就好 好在家里静养吧,您看——”陈蕊怡指着窗外,“外边的天气多好呀!您每天散 散步,身体很快就会恢复起来的,您要有信心。” 陈母没有说话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两个女儿,一个瘦弱,单薄,脸色苍白,坐 在轮椅上,一个虽然健康,漂亮,脸上挂着笑容,但眼睛里明显带着忧郁和凄楚, 而那种忧伤是深刻的,深埋在心里的。 姐姐也在一旁劝慰着母亲:“妈,您别为我担心,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明 天我就陪您到院子里走一走,花园里可好看呢,蕊怡买得这房子可真是好,我喜 欢死了。”姐姐尽量做出高兴的神色说道,但眼角却有一丝晶莹的光在闪。 陈母看着兴致勃勃的两个女儿,心里知道大家都在努力掩饰起自己的痛苦, 为了让彼此放心,让彼此高兴,陈母在心里感激两个女儿,她觉得如果不是命运 降临给她们不幸,她的两个女儿会是世界上最好的,最优秀的女孩,而她也会是 世界上最幸福的母亲。 为了让女儿们高兴,陈母也提起精神,脸上呈现出愉快的神情,她慢慢地吃 着饭,称赞道:“嗯,真的很不错,挺香的。”她伸手抚摸了一下陈蕊怡的头说, “我女儿能干了,我这就放心了。” “是吧!妈妈,好吃吧!那您就多吃点。”陈蕊怡高兴了,她由衷地笑了, 嘴边的笑容舒展开了。 姐妹俩人守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把饭菜一点一点吃下去,看着母亲吃得舒 服,吃得满意,她们的脸上呈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吃完饭,陈母坐在客厅里,这时候她才细细欣赏着新房的布置,陈母端详了 一阵客厅,又把眼睛转到窗外,然后问陈蕊怡说:“这房子好是真好,但这需要 多少钱呀?很贵的。”陈母把眼光疑惑地扭向陈蕊怡。 “这有什么,妈,只要你和姐姐过的舒服,就是我最高兴的事。”陈蕊怡眯 起漂亮的眼睛得意地眨了眨,“妈妈,钱的事,不用您管。” “我当然管不了,我每月除了那点退休费什么也没有。可是你哪来的这么多 钱呀?我住医院已经花了很多钱,你姐姐也需要你付医药费,还有这生活费,保 姆费。”陈母用手一指客厅,“还有这一切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你妈可是教了 一辈子数学,我会算账的。”陈母瞪了陈蕊怡一眼,然而在责问中带着深深的疼 爱。 陈蕊怡扑哧一声,咯咯地笑了起来,把两条漂亮的,跳芭蕾的长腿伸到沙发 的扶手上随意地摇晃着:“妈——您这个数学老师,可算不了现在的这些账目, 别说您只是中学老师了,就是大学教授也未必能算如今的这些账目,这里面学问 大了,您就是——”陈蕊怡说着说着突然停住话,摇晃的双腿也戛然停止,她迅 速地瞟了姐姐一眼,把腿从沙发上轻轻地放下来,缩在一起,那表情好像犯了大 忌。 其实陈蕊怡的这突然表情,并没有逃过陈母和姐姐的眼睛,她们心里都知道, 陈蕊怡不愿意在姐姐面前展现出自己的双腿,惟恐姐姐看见了会心里难过,然而 陈蕊怡的这种掩饰和回避更让陈母心里感到酸楚,疼痛,虽然腿在每个人身上的 存在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天经地义,但在这个家庭里,一切的不幸都起源于这 腿字上,她有着一种预感,这个家庭的兴起和衰退都将围绕着这腿字,可能最后 也将毁灭在这个腿字上。 陈蕊怡把腿缩在沙发底下,她降低了一点声调说:“妈,您就别操心这些事 情了,只要您和姐姐生活得好,比什么都强。”她的声音更低了,“无论您身体 有多不好,只要有您在,就有这个家在,您不在了,这个家也就没了。”她的嗓 子有些发涩。 陈蕊怡的话虽然很轻,说得也很淡漠,但陈母和姐姐都听得真切,仿佛在她 们心里投下了一颗炸弹,把她们的心炸裂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姐姐的眼圈红了,双手按在那双给自 己带来灾难的腿上。陈母太理解陈蕊怡这话里的意思了,是啊!这个家虽然经历 了噩运,经历了灾难,虽然如今残缺不全,但只要有她这个母亲在,两个女儿就 还拥有一个家,一个有母亲有女儿的家,如果她没有了,不在了,这个家就真的 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