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时间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川流不断地流逝过去,时间可以跨越空间,可以抹 杀痕迹,可以把一切往事变成历史的遗迹,但水会留下波纹,会荡起涟漪,甚至 会一石激起千层浪。 康泰来到青源的消息,使陈蕊怡那对爱情早已关闭的闸门再度开启,如同一 倾长久封存的湖水,一泻千里。虽然康泰这个名字已经沉淀在她记忆的最底层, 她和康泰也早已是解除婚约,断绝往来,但以往的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的情景并 没有完全磨灭,依然历历在目,与康泰的感情也依然存活。对于陈蕊怡来讲康泰 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爱情,也是她爱过的第一个男人,这对一个女人来讲就足以 让她一生镂骨铭心,永世不忘。 然而,陈蕊怡对自己作出和康泰分手的决定并不后悔,她坚信自己的决定是 正确的。即便有那么多的人为了爱情可以舍弃事业,舍弃亲情,即便有那么多的 人为了爱情可以背信弃义,众叛亲离,但是陈蕊怡在爱情和亲情之间,她要维护 的是亲人,她要保护的也是亲人,虽然没有征兆表明拥有了康泰的爱情,就不能 维护亲人,没有征兆表明这两者是相互对立的,但她有自己的一定之规,并且她 觉得事实验证了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也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秘密存在,秘密只是相对而言,虽然这 个世界很大,幅员辽阔,人口众多,有无数的人每天会擦肩而过,但相识的人们 总可以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某个特定的地点,突然相遇,仿佛命运的有意安排。 那是一个偶然,在一个冬天的晚上,正值春节前夕,刚刚遭到失去了父亲, 姐姐瘫痪,母亲住院三重打击的陈蕊怡感觉这个冬天异常的寒冷,虽然是南方, 但她依然感觉冷风一直吹到她的心里。 那天的傍晚,奔波了一天的陈蕊怡,精神倦怠,疲惫不堪,她到附近餐厅给 姐姐去买饭,餐厅里顾客寥寥无几。陈蕊怡买了饭菜,转身正要离开,距离陈蕊 怡不远处一张桌子上的一个老人引起了她的注意。老人精神萎靡,行动迟缓,他 穿着一件旧大衣,棉衣的式样和款式显得过时和落伍,他一个人坐在桌子旁,面 前一瓶白酒,两盘小菜,他不动筷子,只是看着那些菜肴发呆,叹气。 陈蕊怡从侧面看过去,心里不禁一动,她感觉面前这个老人长得非常像她的 父亲,或者准确地讲非常像她的二伯,虽然她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二伯,但她 仍然依稀可以辨认出二伯那酷似父亲的相貌,只是面前这个老人比当年的二伯要 苍老很多,仿佛历尽了艰辛,饱经风霜。 陈蕊怡还记得二伯家有两个姐姐,小的时候她们经常在一起玩耍,然而不知 道为什么,在她五六岁的时候,母亲突然同大伯、二伯家断绝了来往,从那个时 候起她就再没见过大伯二伯,还有他们家里的哥哥姐姐们。她询问过母亲,母亲 告诉她大伯和二伯都迁居到西藏去了,小小的陈蕊怡想不太明白,大伯、二伯为 什么要从风景秀丽的青源迁居到西藏高原?从此,父母亲对大伯、二伯两家闭口 不谈,更不谈起二伯家的两个姐姐,陈蕊怡虽然心里感到怪怪的,但随着时间的 流失,慢慢的也就淡忘了。 二十年过去了,在这个寒冬的晚上,在一家餐厅里,陈蕊怡却突然遇到了阔 别二十年的二伯,可想而知她的惊讶和激动。她站在二伯跟前,俯下身子对着二 伯的面孔惊诧地喊道:“二伯,二伯,是您吗?您还认识我吗?您看看我是谁。” 陈蕊怡指着自己惊呼道。 老人抬起呆滞的眼睛看了看她,然后又把头低下了,面孔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很明显老人丝毫不知道她是谁,好像也丝毫不想知道她是谁。 陈蕊怡走近一步激动地指着自己喊道:“二伯,我是蕊怡呀!我是陈蕊怡!” “蕊怡——”老人含糊不清地重复了一句,仿佛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寻着蕊怡 这个名字,片刻,老人猛然抬起头来,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指着陈蕊怡抖动着声 音说:“你是蕊怡?你是老三家的那个陈蕊怡?”二伯特意强调了陈字,似乎惟 恐面前的这个如花似玉的蕊怡不是他们老陈家的那个陈蕊怡。 陈蕊怡拉起老人的手说:“是,二伯,我是陈蕊怡,碰见您我太高兴了,二 伯伯我可想你们了。”陈蕊怡又高兴,又兴奋,又心酸,从二伯她想到了已经去 世的父亲,她说:“二伯,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这十几年您可好?两个姐姐好 吗?二伯母好吗?二伯,我可想你们呢,想两个姐姐,二伯,您知道我爸爸——” 陈蕊怡低下头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老人惊讶之后,缓缓地站起身,他伸手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想把陈蕊怡看得 再清楚一些,他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陈蕊怡,并且特意低头瞧了瞧她 那两条漂亮的,流线型的双腿,老人的视线从陈蕊怡的脸上移到她的腿上,又从 她的腿上移到她的脸上,几次三番,他无法相信面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就是 自己记忆中那个只有五六岁,梳着一根小辫子,顽皮,好动,走到哪里就跳到哪 里舞到哪里的陈蕊怡。 老人的眼睛开始从呆滞转为浑浊,慢慢地闪出一丝微弱的亮光,然而这股微 弱的亮光只是在刹那间闪动了一下,便迅速地熄灭了,他颤巍巍地把手按在自己 的胸口上,仿佛在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突然的相遇,使老人的反应有些迟缓,好像还没有完全接受面前这个健康漂 亮的姑娘就是自己的亲侄女,也可能是陈蕊怡的突然出现,使他想起了自己的两 个女儿,而最令他惊讶的是陈蕊怡依然健康,一点遗传病症的迹象都没有,这使 他大为惊骇,不知道应该是高兴,还是伤心。 陈蕊怡把老人扶坐到座位上,她感觉出二伯一脸病态,精神疲惫,状态极差, “二伯,您好吗?两个姐姐好吗?二伯母好吗?”陈蕊怡又神色焦急地问了一遍, 她急于想知道二伯家两个姐姐的情况。 老人听到陈蕊怡问起两个姐姐,再看到面前健康的陈蕊怡,心里一酸,眼睛 潮湿了,他又抬起哆哆嗦嗦的手指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陈蕊怡已经看出二伯怪异的举止和沉默寡言,这不是以前的二伯,在她的记 忆里,二伯是开朗的,直爽的,永远谈笑风生,比父亲更健谈,更幽默。而二十 年的时间,二伯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变得苍老,迟钝,沉默,仿佛遭受到强烈的 打击,神情恍惚,一蹶不振。 陈蕊怡皱起双眉,询问地看着老人说:“二伯,家里出了什么事?两个姐姐 ——”陈蕊怡迟疑地问,她已经听母亲说过,两个姐姐早已瘫痪,计算时间也有 二十年之久,她不知道两个姐姐是不是还健在,或者已经去了。 半晌,二伯从嗓子里喷出一口气来,重重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慢慢地说: “蕊怡——没想到你还这么健康,还是这样欢蹦乱跳,真是奇迹呀!”他感叹道, 声音里混杂着复杂的情绪。 陈蕊怡严肃地看着老人,她慢慢地说:“二伯,把发生的事告诉我,我要知 道。” 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二伯才面无表情地断断续续把家里的事情告诉了陈蕊 怡,自从二伯家的两个女儿相继瘫痪之后,陈母为了对陈蕊怡姐妹俩封锁消息, 便同大伯、二伯家断绝了关系,慌称他们全家迁居到西藏去了,阻止了陈蕊怡姐 妹与两个姐姐的来往。其实,陈蕊怡的父亲一直和两个哥哥家保持着联系,经常 不断地去看望他们,给予他们一些经济上的接济,然而那样一点点的微薄之力根 本改变不了他们的噩运。 二十年里二伯带着两个女儿走遍了几个大城市有名的医院,请教了众多专家, 采用了各种医疗手段,为了给女儿看病,为了养活一家四口,二伯把家里能卖的 东西都卖了,依然债台高筑,欠下了一大笔款子,有的时候因为躲避债主的讨债, 二伯被迫东躲西藏,成了《白毛女》里的杨白劳。即使这样,二伯也没有能留住 女儿的性命,几年前二伯家的一个女儿还是去世了,另一个女儿也是形销骨立, 命在旦夕。一个本来好端端的家庭,因为一种莫名其妙的,从来不知晓的家族遗 传病症,弄得家破人亡,支离破碎。 如晴天霹雳,陈蕊怡的脑子炸开了,把陈蕊怡震撼得魂飞魄散,心惊肉跳。 虽然她已经知道了两个姐姐的病况,虽然自己的姐姐已经患病,但她仍然没有想 到,一个姐姐已经去世,二伯家如此悲惨,陈蕊怡张大了嘴巴,睁着恐惧的眼睛 瞪视着二伯:“这,这是,这是真的?是真的?”陈蕊怡说得磕磕巴巴,由于恐 惧舌头变得僵硬。 “是!是真的。”二伯垂下头。 陈蕊怡只感觉浑身发凉,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脊背上明显地感觉到有一条 像蛇一样冰冷的汗水顺着她的脊骨流下来,一直流到她的后腰上,“姐姐们就— —就这样走了?”她问,嘴唇在发抖。 “是,一直瘫痪着,在床上躺了十几年,有一个总算去了,这一个时间也不 会长了,最终也是一个死。”二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死这个字,丝毫没有回避, 很显然死这个字早已在二伯的心里没有了任何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