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雷明华从梦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阳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里透进 来,投射在地上,光束中有细小的浮尘在游动。雷明华躺在床上,神情漠然地看着那 些上下飞舞的浮尘,好一会儿没有挪动身体。 又躺了十几分钟,雷明华才从床上起来。裹着一个厚厚的披肩呆坐了一会儿,雷 明华忽然想起什么,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电话旁想打电话。拨号前,她犹豫了一会 儿,随即还是拨了一个号码。等待电话接通的几秒钟时间里,她的表情说明她对接通 这个电话并不抱有希望。因此,当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略显温柔的声音时,雷明华情 不自禁地吃了一惊,没有及时回答对方的问话。 “喂?”对方又问了一句。没错,是那个雷明华已经十分熟悉的声音。雷明华在 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干脆地说:“我是明华,是你吗?”对方显然并没有料到是雷 明华的电话,迟疑了一下,说:“是我。” 雷明华忽然又不知该说点什么了,等了一下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个电 话,我只是想试试还能不能找到你。” 对方说:“你在哪里打的电话?”雷明华说:“在我家里。”“你自己家里还是 父母亲家里?”他追问道,但语气一如他平日的温和。“我和男朋友住的地方。”雷 明华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坦白地说了实情。他顿了一下,问:“你男朋友不在吗?” “不在,他上班去了。我们的工作时间不太一样。”雷明华老老实实地说。他在电话 那边轻轻笑了一下,说:“你找我有事吗?” 雷明华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怎么会打你这个电话。对了,我还是想问你那个 问题,你从来没有直接告诉过我答案。” 他用肯定的语气说:“我早就回答过你了,那是真的。是你自己不相信。”雷明 华说:“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说:“在我自己家里,就是她和我住了一段时间的 家。”雷明华问:“她呢?她的人在哪儿?” “我告诉过你她已经死了。”他语气温柔但不容置疑,接着说:“你为什么总是 不相信我的话?”雷明华打了个冷战,问:“你真的把她杀死了?” 这次,他没有直接回答雷明华的问题,而是说:“我不想再重复我的话了。”雷 明华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那天晚上是不是你在跟着我?”对方没有吭声,雷明华 听到耳机里有非常轻的呼吸声,知道对方在听。雷明华又说:“既然你跟踪我,说明 你想见我。现在我也很想见到你,可以吗?”他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想一个人 见我还是和其他人一起?”雷明华说:“当然是我自己。你放心,我不会报警,也不 告诉男朋友,只是我自己单独去见你,你可以安排你觉得最安全的方式。”他笑了, 说:“你把我想象成黑社会的人物了。”雷明华说:“我不管,你从头到尾都那么神 秘,我配合你。”对方没有马上回答,过了几秒钟说:“好吧。”雷明华立刻问: “什么时间,在哪儿见面?”“半个小时后,你在清江路广场的东边入口处等我,我 去接你。”说完,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 雷明华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她看看钟,算了一下时间,还来得及。急忙走到梳 妆台前简单地化了个淡妆,头发梳理整齐,又换了件出门穿的外套,拿上包走出家门。 门一关,雷明华马上想起来,自己又忘记带钥匙了。她顾不了那么多,匆匆地走下楼 去。 雷明华从出租车上下来,走到了清江路广场里。午后的广场只有几个老人在晒着 太阳,严冬的阳光吝啬地释放着薄薄的热度。雷明华看看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几分 钟,便在广场里慢慢走着,四下里张望,希望能看到那个人的影子。但除了老人和匆 匆经过的行人之外,没有雷明华急切想见到的人。 在他们约定的准点时间里,雷明华站在广场的东边入口处等着。她意识到自己情 绪里隐隐的紧张和兴奋,那种焦急的等待仿佛应该属于情侣之间。几乎与此同时,她 看到一辆摩托车从对面的路上驶过来,很快停在她面前。雷明华定神看着摩托车手, 但对方戴着一个全罩式的头盔,只能看到暗处灼灼发亮的眼睛。 摩托车手简单地说:“上车吧。”他把挂在扶手上的另一个头盔递给了雷明华。 雷明华接过头盔戴上,毫不犹豫地跨上了摩托车的后座,刚一坐稳,摩托车就 “呼”地一声开动了,车速很快,仿佛不是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中,而是驰骋在宽敞的 荒郊野外。遇到有红灯的路口时,车刹得很急。巨大的惯性令雷明华的身体不可控制 地紧紧贴到摩托车手的后背上。尽管前面这个男人穿得很厚,但雷明华仍然感觉到他 身体的瘦削。说不出为了什么,雷明华原本抓住后座扶手的手,伸开来紧紧环住摩托 车手的腰,并把头贴在他的后背上。在摩托车忽左忽右穿行于城市街道的过程中,雷 明华闭起了眼睛不看四周,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划过耳际。她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向何 处,只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着前行。 摩托车终于停下来。冷风已经把雷明华吹僵了。“下车吧。”摩托车手说:“到 了。” 雷明华有点艰难地从摩托车后座上下来,腿有点儿不听使唤。她看到摩托车停在 一片老式建筑前,高大的院墙,斑驳的墙砖,枯萎的爬墙虎,隐约看得见院墙里一栋 栋老式的二层楼。雷明华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建筑,她在这个城市住了那么多年,不 知道还有这样古旧的老式房屋。 摩托车手打开小院子的门,把摩托车推了进去,雷明华紧跟着也走了进去。院子 不大,小楼是红色砖墙结构,有着乌黑的飞檐,其中一个角上还挂着一串牛铃,在风 里发出略显低沉的声响。 直到那个摩托车手开门走进了小楼时,跟在后面的雷明华才显出几分犹豫来。楼 里很黑,看不见有什么摆设。院子里很安静,除了风吹牛铃发出的叮当声之外,几乎 听不到其他的任何声音。雷明华抬头看了看毗邻的院落,也是类似形态的小楼,但看 不出有人的迹象。在最后决定迈进小楼前,雷明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脚走了 进去。 房间里很暗,老式的结构采光不好,午后的阳光丝毫不能进入楼内。雷明华的眼 睛在短暂的不适应后,渐渐开始看清楼内的一切。她看到摩托车手,这个用神秘气息 吸引着她的男人,就静悄悄站在她面前一米远的地方,头盔已经摘下来了,面带着一 点儿微笑看着雷明华。 雷明华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高个子男人,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闪发亮。她看 到眼前的男人有着比她想像中更英俊的面孔,眼神却如同她想像中的一样,即便是在 他微笑的时候,也含着淡淡的漠然和掩饰不住的忧郁。 雷明华叹了一口气,说:“你的人和声音是一样的。”男人温和地说:“明华, 你就这样跟我来了,不害怕吗?” 雷明华说:“你不是说,每天在黑暗里听着我的节目,已经像了解你自己一样了 解我了吗?” 男人笑了,说:“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这样,看着你的眼睛,和你面对面地说话。” 雷明华说:“如果你早给我打电话,我们早就可以这样了。” 男人垂下眼睛,停了一会儿,说:“那样的话,事情也许就会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了。” 雷明华走上前一步,几乎与此同时,男人却向后退了一步。雷明华笑了,问: “难道你还怕我?”男人说:“不是怕你,是要保护你。” 雷明华不笑了,说:“现在我更不相信你说的话了。”说着,她看了看四周,现 在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室内的昏暗,能够看到房间里老式的家具,以及房屋一角摆放 的一架钢琴。她接着说:“你让我的感觉全都混乱了。” 男人微笑地看着雷明华,说:“是啊,如果你完全不相信,你也不会跟我来这里 了。可如果你完全相信了,你也不会跟我来这里。”雷明华说:“你叫我明华,我叫 你什么呢?”男人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里仍然显得很有神采,他说:“我叫孟知非。” 雷明华喃喃地重复了一句:“知非……知道了什么是什么非?”孟知非笑了,说: “不知道,是父母给的名字,不过你可以发挥你的想像力。” 雷明华抬头四下里张望了一周,叹了口气说:“像老电影里的场景。”她又看着 孟知非,说:“连人也一样,太不真实了。” 孟知非问:“什么不真实?这套房子的背景?面前这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我讲给 你听的那个故事?”雷明华没有回答,而是问:“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你的女朋友呢?” 孟知非收了笑,说:“我告诉过你无数次了。她已经死了。” 雷明华摇摇头,说:“你还是不肯跟我说实话,那个故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孟知非走到一个房间门口,伸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雷明华也跟在后面走进来。 这是一个朝南的房间,室内光线很好,阳光从窗外透进来,使得空气显得不那么寒冷 了。雷明华一眼就看到墙上挂着的两张大照片,一张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外景照,另一 张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合影,女人还是同一个女人,而那个男人就是更年轻一点儿的 孟知非。 雷明华径直走到照片前,仔细地看着。那个年轻女人的照片是在一片春天的田野 里拍的,四周围是青青麦田,身后是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那种无边无际的绿野和 大片大片鲜艳的黄花带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画面中的年轻女人正俯下身体去嗅那 些色彩明艳的黄花,她的脸扭向镜头,唇红齿白,笑容灿烂,无论是五官还是神态, 都会令人在第一眼便赞叹她异常的美丽。 另一张合影是在一个房间里照的,看得出是夏季,两个人穿着同色系的家居休闲 服,女人的领口有些低,可以隐约看出胸部柔美的曲线。孟知非从女人身后张开手臂 抱住她,下巴放在女人的肩上,而女人微微仰起头,眼睛望向孟知非的眼睛,像是想 用脸去贴住孟知非的脸。两人都甜蜜地笑着,看得出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 雷明华看得有些痴了,好长时间没有开口,也没有察觉到孟知非走到她身后站着。 孟知非轻声说:“这就是她了。” 雷明华这才省悟过来,怔了一会儿,眼睛没有离开照片,说:“她真美。” 孟知非也看着照片,脸上露出一种痴痴的表情,说:“是啊,她一向都是这么美。” 雷明华恍惚地说:“怪不得你会这么爱她。这样一个女人———我开始相信她的 确存在于你的生活中了。” 孟知非轻轻叹了口气,说:“可现在她已经不存在了。” 雷明华转过身,仰头看着孟知非,问:“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孟知非说: “这是两年前,她离开我去医院进修之前照的。”雷明华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着墙上 的照片,说:“她可真美,你也很英俊。你们俩在一起,就像是天生的一对。” 孟知非沉默了一会儿,说:“看过我们在一起的人,都会这样说。”雷明华说: “在油菜花里的那张照片是你为她拍的吧?”孟知非点点头,说:“你看到她那种眼 神了,是吗?” 雷明华说:“是的。我想只有真的爱一个人,他们对视时才会有这样纯洁的眼神。” 孟知非在雷明华身后注视着墙上的照片,没有说话,脸上掠过一丝隐隐的痛楚。雷明 华轻声说:“我现在没有办法判断你讲的故事是真是假,也不想去判断了。但我知道 她是存在的,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说完,雷明华转过身来,面对着孟知非。在室 内明亮的光线下,雷明华看见孟知非英俊的面庞上,隐藏着深深的倦意。裸露在厚厚 的冬装外的脖子上,因为瘦削,喉结显得十发突出。 雷明华像是迷失了方向似的,轻声说:“你太瘦了。”说着,雷明华情不自禁地 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孟知非的手臂,却被他一下子就闪开了。雷明华眼睛里流露出 一丝受伤的情绪。孟知非抬手看了看表,想了想,柔声说:“你该走了。我也要走了。” 雷明华一怔,说:“你要去哪里?”孟知非说:“我要工作了。现在是普通人的工作 时间。”雷明华说:“哦,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孟知非淡淡一笑, 说:“这个和我们之间的交往没有什么关系,何必要问呢?”雷明华点点头,说: “是,你说的对。平时我总是不太关心这些事情的。可你给我的印象太不实在了,我 好像很想证实一下你的确是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人。” 孟知非微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转身向外走去,雷明华又站到那两张照片前, 怔怔地看着。孟知非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看着雷明华的痴迷模样,他轻轻地叹了口 气。“走吧,”孟知非再次说:“真的该走了。”雷明华这才转身向门口走来,她一 言不发地跟在孟知非身后向楼下走去。出了小楼,她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说:“我 觉得,她好像就在这个楼里的什么地方看着我们似的。”孟知非看着雷明华,轻轻地 摇摇头,没有说话。雷明华说:“我还可以再来看你吗?”孟知非说:“我不知道, 也许……也许我们不该见面了。我告诉过你,我的日子不多了。”雷明华固执地说: “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这并不影响我们见面。”孟知非微笑着说:“你就和我想 象的一样,真固执。”雷明华说:“是的。现在你把我的头脑全弄乱了,你不能就这 样从我生活里消失。”孟知非说:“不是我弄乱了你的头脑,是因为你自己本来就很 混乱了。”雷明华说:“我知道,本来我也是乱的,但乱的方式不一样。以前我是因 为自己的生活而迷乱,现在却又增添了其他的内容……我说不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意 思,总之,你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地就消失了。” 孟知非微笑起来,抬手指了一下小楼和院子,说:“你看,它们都在这里,我们 都不会消失的。”雷明华说:“可你说,她已经消失了。”说到这儿,雷明华像是被 冷风吹过一样,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孟知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凝神看着雷明华,说 :“你是个奇怪的女人。”雷明华说:“我好像快精神错乱了。” 孟知非更深地注视着雷明华,雷明华眼睛里真的流露出迷乱的光芒。雷明华茫然 地说:“我要走了,以后如果你还想见我,就给我打电话。”说完,雷明华转身向院 外走去。孟知非在雷明华身后叫她:“明华。”雷明华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仿佛 有些害怕再看见身后这个充满神秘的院落和小楼。 孟知非说:“我送你吧,这里离你家很远。”雷明华默不作声地等着孟知非推出 摩托车,坐在孟知非身后的座位上,任由孟知非骑着摩托车将她送回到她和常远的住 所附近,然后孟知非便骑着摩托车消失了。雷明华走上楼,来到家门口才发现,自己 忘记带钥匙了。她整个人的状态都有些恍惚,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对于刚才 看到的、亲历过的事情,都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门口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 才想起晚上还要做节目,差不多该赶到台里去做准备工作了。可身上没有钥匙,进不 了家门,想了想,只好用手机给常远的公司打电话。 常远公司里接电话的人盘问了几句,才叫常远接了电话。雷明华说:“常远,我 又忘带钥匙了,现在在家门口,要进去拿一些东西去台里。”常远为难地说:“公司 还没下班,走不开。”雷明华说:“那我去你那儿拿吧。”常远简单地说好,便挂了 电话。雷明华神思恍惚地走下楼梯,到外面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常远的公司,到了公司 门口,常远正等着给她钥匙。 看到雷明华的神态,常远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雷明华 说:“我把自己丢了。”说完,雷明华转身走开了。 常远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个背影看上去孤单而柔弱,像是一棵风 中的秋草,没有前途,没有方向雷明华从电台的大门里走出来,大门口的灯光还算明 亮,雷明华的身影投射在地上,越拖越长,越来越暗,直到与外面的黑暗融为一体。 雷明华低头快步走着,听到自己的皮靴在冻得硬硬的地面敲击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 令暗夜显得更为寂静。 拐过一个弯,走上主干道边的人行道,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公交车站,雷明华常常 会在那里等待经过的夜班车。由于夜班车是定时发放的,每小时只有一班,如果雷明 华下了节目就出来等车,通常是可以等到的。如果再晚,她便会坐出租车回去了。 公交车站没有一个人,路灯昏黄的照着黑暗的空间。雷明华走到站牌下,把连帽 子的外套裹裹紧。偶尔会有一辆车经过,车轮由远而近驶过的声音因为夜的安静而显 得有几分不真实。雷明华在站牌下小范围地走动,以免脚冻得太厉害。她的表情很平 静,像是对独自一人处于黑暗的环境中习已为常并且无所畏惧。 站了一会儿,一片灯光从远处向车站的方向靠近,雷明华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时, 一辆摩托车已经驶到了她跟前,并且在低低的轰鸣声里停下了。摩托车手戴着全罩式 的头盔跨坐在座位上,雷明华看见孟知非的眼睛在头盔后依然显得很明亮。雷明华并 不意外地笑了,说:“专门来接我的?”孟知非点点头,没有说话。 雷明华问:“送我回家还是接去你家?”孟知非的声音从头盔里传出来,像隔着 一层墙壁般,有些模糊:“送你回家。”雷明华说:“可我不想马上回家。” 说着,雷明华还是走到孟知非身边,抬腿跨到后座上坐下,然后就伸出手臂环住 孟知非的腰。摩托车本来就没有熄火,孟知非等雷明华一坐好,马上就把车启动了, 摩托车在宽敞的街道上疾速前行。雷明华没有戴头盔,疾风把她外套上的帽子吹得向 后翻去,一头长发也在风中乱舞。雷明华紧紧抱住孟知非,身体尽量凑到前面,大声 问:“我们去哪儿?”孟知非扭头对雷明华说了一句话,声音被风刮得断断续续地: “回你家!”雷明华又大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儿?” 孟知非没有说话,摩托车正好行驶到一个十字路口,孟知非直接向左转去。那正 是回雷明华住处要去的方向。雷明华问:“你怎么知道的?” 孟知非还是不说话,摩托车开得很快,再过了不多久就来到了雷明华住处的楼下, 车停下来,雷明华只得下车。她走到车前,看着孟知非。夜很黑,孟知非的脸藏在头 盔里,雷明华看不清他的脸。“让我看看你的脸。”雷明华说:“不然,我总觉得像 在做梦。” 孟知非听了,稍一迟疑,抬手把头盔摘下来。雷明华凑近一点去看,看到孟知非 那双微微凹陷的眼睛在凝视着自己,脸上带着一丝微笑。雷明华说:“你总是让我感 觉特别不真实,包括你的人,你的故事,还有你那个家。” 孟知非微微一笑,说:“这么晚,你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以后我接你。”雷明华 固执地说:“你得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孟知非说:“我说过,坐在黑夜里 听着你的声音,我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你。”雷明华想了想,说:“你还会带我去 你家吗?”孟知非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其实那天我就不应该带你去的。”雷 明华问:“为什么?” 孟知非仰起头看了看楼上,整栋楼的窗户都是漆黑的,只有四楼一间透出淡淡的 光亮。他抬手把头盔又戴上了,说:“那是你住的地方吗?” 雷明华也仰头看了一下,说:“是的。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我所有的事情。” 孟知非开始启动油门,在骤然爆发的轰鸣声里,他说:“我走了,再见。”然后 没等雷明华再说什么,把摩托车调了个头便开走了。 雷明华转身看着摩托车远去的方向,很快她的视野里就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 暗,而摩托车行驶发出的声音却隐约响了很久,仿佛从天外传来。又站了一会儿,雷 明华才慢慢转回身走进楼洞,楼道灯一盏盏打开,从外面看去,雷明华上楼的身影如 同舞台剧中的人物一样遥远恍惚。 打开房门走进客厅,雷明华看见卧室里还透出光亮来。刚才在楼下看到的淡淡的 灯光正是从卧室中透出的。雷明华换了拖鞋,把包扔在桌子上,走进了卧室。卧室床 头的台灯开着,常远睡在被子里,但双手枕在头下,眼睛睁得很大,愣愣地看着天花 板。雷明华问:“我看灯亮着,以为你还在用电脑呢。怎么还不睡?”常远仍然看着 天花板,说:“睡不着,干脆等你回来一起睡。”雷明华边脱外套边说:“等我干嘛? 我上午可以睡觉,你还得按时去公司呢。” 常远没说话,雷明华走出卧室,到卫生间去洗漱。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过了一会儿,雷明华走回到卧室,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擦护肤品。等一切都收拾妥了, 才走到床边,脱得只剩贴身的衬衣裤钻进被窝。常远把压在脑袋底下的手抽出一只来 搂住雷明华,说:“今天你回来得比平时要早一些啊?”雷明华头埋到常远怀里,说 :“嗯,一下节目就回来了。” 常远问:“坐夜班车还是打的?”雷明华略一迟疑,说:“打的。”常远没有再 问,沉默了一会儿,雷明华抬起头看着常远的脸,说:“你最近好像睡眠越来越差了, 是不是有点儿神经衰弱?” 常远说:“晚上睡不着,白天在公司精神很差,做事总是不能集中。”雷明华担 忧地问:“要不要抽时间去医院看看?” 常远冷笑一声,说:“去什么医院看?精神病院?” 雷明华笑笑,说:“要去精神病院的也不是你,而是我呀。”常远瞟了雷明华一 眼,问:“你怎么了?我看你挺好,睡也睡得着,吃也吃得下,整天熬夜,气色倒还 不错。” 雷明华说:“我现在好像常有幻觉,想像一些不真实的东西,又弄不清到底是真 实的还是幻想出来的。”常远说:“幻想什么了?”雷明华想了想,又不说了。常远 等了一会儿,又问:“怎么不说话了?跟我说说话吧,我现在想听你说话。”雷明华 笑了,说:“你不是总说我胡说八道的吗?”常远说:“无所谓,反正这个世界上的 一部分人喜欢胡说八道。”雷明华说:“要我说点什么呢?”常远说:“随便。说说 你的节目,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儿,或者我认识你以前发生的事儿。”雷明华想了一会 儿,说:“那我就讲讲我爸妈离婚以后,我自己跑到爷爷奶奶家去的事儿吧。”常远 说:“就是你自杀的那件事儿?” 雷明华说:“是那时候的事儿,但不讲自杀,我告诉你我一个人怎么跑了那么远 找到爷爷奶奶家的。那时候我还小,身上又没钱,自己带了一个小书包,里面装了两 本课本,一块毛巾,还有家里剩的两个馒头就走了。到了火车站,也不知道该怎么走, 看到有戴红袖章的人,就躲在一边儿悄悄看,如果觉得那人看上去像好人,就上去客 客气气地问人家我要去的地方应该坐什么车。我记得自己害怕上坏人的当,一连问了 好几个人,听到他们说的都一样了,才觉得放心。” 常远被雷明华的话说得笑起来,用手抚摸一下雷明华的脸,说:“小小年纪,警 惕性倒还挺高的,都是谁教你的。” 雷明华也笑了一下,继续回忆着说:“大概是本能吧,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并不太 安全。问到该坐什么车以后,我就跑到排队买票的地方,站在窗口边等着,看那些排 到窗口买票的人是不是去我爷爷奶奶家住的地方。有时候听到有人是去那个地方,但 看看那人不太放心,就不敢跟着。直到有一个抱小孩的阿姨也买去那儿的票,我才决 定要跟着她走。谁知道那个阿姨买的是第二天的票,我跟她走出了售票大厅,看她一 直往汽车站走,这才傻了,只好又返回身来。”常远笑起来,说:“真难为你了,一 个那么小的小丫头,怪聪明的。” 雷明华接着说:“这回我改变策略了,不再到售票窗口等,而是混进候车大厅等。 因为已经知道了是哪趟车去爷爷奶奶家,所以直接就找到了等那趟车的队伍。观察了 好半天,找了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有点儿像我爷爷的老头儿,就离他不远不近地坐着。 后来火车进站,要检票了,人挤得要命,我拼命跟着那个老头儿,可一会儿就找不着 他了。还好那时我个头小,进检票口的时候人家拦了我一下,我就装得很着急的样子 告诉人家说,我妈妈在前面,找不着了,人家就放我进去了。就是这么混上火车的。” 常远叹了口气,说:“唉,可怜,你爸妈要是知道这样的情况……”雷明华冷笑 着说:“知道又能怎么样,他们要是真爱我的话,我也不会走了。”常远沉默了一下, 说:“也是。其实小孩子是最骗不得的,大人爱不爱他们,他们心里都很清楚。”雷 明华说:“可很多大人都不知道。有的人小时候还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可等他们长大, 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就又开始重复他们小时候被别人对待的那一套了。”常远说: “那后来呢,在火车上那么长时间,你就带了两个馒头,怎么办呢?”雷明华又回忆 起来,出神地说:“你猜呢?”常远微笑着说:“其实你年龄那么小,真被人发现逃 票了也没什么,耍耍赖呗,那些大人能把一个小女孩儿怎么样呢?” 雷明华“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你以为他们会那么善良?你以为我年龄小就 没有自尊心?其实火车开了不久,列车员一查票我就露馅儿了。那个列车员是个挺凶 的小伙子,要赶我下车。我又急又怕,求了他半天,最后我说只要不赶我下车,我就 帮他扫地,拖地,送开水……只要他让我干什么我都会干。他这才同意了。所以这一 趟火车可把我忙坏了,从头到尾一直没怎么歇过,一直在干活。车上人特别多,到处 都是垃圾,我个子小,可以钻到座位底下去打扫卫生。所以我们那节车厢保持得最干 净。还好,我的两个馒头吃完以后,那人看我干活挺卖力,他吃饭的时候也分给我一 份儿。一路下来,倒也没怎么挨饿。最后总算平平安安地到了爷爷奶奶家,可惜到了 以后才知道,他们俩都已经死了。”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常远把雷明华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房间里 只有闹钟一丝不苟地发出“嘀嗒”声,还有两个人轻轻的呼吸声,室内一片安静。 台灯发出的柔黄的光线落在墙上,地上。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形成一些奇形怪状 的阴影,像是代表着某些面目不清的秘密。雷明华的哭泣声,常远的嘟哝声,在房间 里忽轻忽重地响着,在这些声音的间隙里,还可以听到闹钟发出的一成不变的“嘀嗒” 声。规律和不规律的声响互相交织着,使得这个深夜的房间里,有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弥散开来。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