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祸不单行 十一月九日,星期二,早上十点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那些顶尖的犯罪学作家们--包括艾德蒙·皮尔森、厄 文、费尔生·扬、坎农·布鲁克斯、威廉·博利索和赫诺德·伊顿--都没有特别 腾出一些篇幅来探讨格林家的悲剧;现在看起来,那不但是我们这个时代非常重 要的神秘谋杀案之一,事实上,放眼整个近代犯罪史,我也没看到多少比" 格林 家杀人事件" 更特殊的案件。在重新研读自己为了这个案件所做的浩繁笔记、检 视过各种相关文件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整个犯案过程不只" 羚羊挂角,无迹可 循" ,而且就算是最有想像力的记录者,也不可能填补得了其中失落的环节。 当然,世人都已经看见了浮现在外表的所谓" 真相" 。在事发后的一个多月 间,新闻媒体无不争相报道这宗骇人听闻的悲剧--即使只是完全表面的简单概述, 也足以满足社会大众渴望异常、惊人事物的偷窥欲。但大家根本不知道,这一连 串血案的内情,甚至超越大多数人最荒诞不经的想像;虽然我亲眼看到整个悲剧 一幕又一幕地揭开,甚至还私藏着案发后所有侦查过程的真实记录,但当我坐在 这儿、打算要公布这些第一手资料时,一种" 这不可能是真的" 的氛围,几乎立 刻就包围了我。 这宗骇人听闻的罪行背后,不只潜藏着可怕的巧计奸谋、扭曲失常的心理动 机,还有不可思议的、隐晦难辨的原型模式……这一切,报章杂志上当然是完全 看不到的。其次,分析犯案步骤一点也无法解释说明最后的结果,光只审视侦办 案件的途径,更看不出事件本身的高度戏剧性和违反常情。为什么大家都相信, 警方以一般的办案方式解决了这个案件?很简单,因为大家都没看到最关键、最 重要的犯罪意图和犯罪行为。为什么大家看不到?因为警察局和检察官办公室似 乎有一种" 绝不公布血案全貌" 的默契--到底是因为害怕" 说了也没人会相信" , 还是只因为事情的真相" 可怕到没有人想谈" 的地步,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因此,我正要写下的这个记录,可以说是第一手、而且未经剪辑的" 格林家 灭门惨案" 的发展过程( 我猜我不必再说明为什么我有资格做这件事了吧) 。我 觉得,现在正是公布真相的好时机,因为这个悲剧已完全过去,而我们不应该回 避历史真实。同时我也认为,侦破这个案子的功臣该得到应有的赞扬。 这个人解开了难以理解的谜团,结束了沉积的恐惧,但令人相当好奇的是, 他不但不曾正式地与警方携手办案,而且在所有公开发表过的谋杀案的记述中, 他的名字也从来没有被提起过。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他和他那犯罪推论的 新分类法,这宗以格林家族为目标、令人发指的阴谋可能会永远不见天日。警方 的调查工作,一向只能在犯罪的现场找证据,再根据教条式的办案方式步步推进, 然而," 格林家杀人事件" 背后的阴谋,却完全超越了通常警探所能理解的范畴。 经过几个星期孜孜不倦、令人挫折的分析之后,这个人终于查出了恐怖的源 头。他是一位年轻爱交际的贵族,纽约地方检察官马克汉的密友。他的名字我无 权泄漏,但是为了记述的方便,我决定称他为菲洛·万斯。他已经在几年前搬到 佛罗伦萨附近的一栋花园住宅,而且无意在有生之年返回美国,因此他答应了我 的请求:发表他以" 法院之友" 身份参与刑事案件的个人经历。马克汉目前也已 退休,过着隐士般的生活;而坚决、勇猛、诚实的刑事局警官厄尼·希兹,指挥 侦查格林家杀人事件的警方代表,也因为得到一笔意外的遗产,现在已经达成他 的人生目标--在莫霍克山谷译注:莫霍克人是纽约州的" 原住" 印第安人。的示 范农场饲养少见的怀恩多特鸡。因为这样,我才终于能够巨细靡遗地发表格林家 悲剧的深刻记述。 至于我自己为什么参与这个案件,我想我还有必要简单说明一下( 说是说" 参与" ,但事实上我扮演的只是个冷眼旁观的角色) 。 多年来,我,范达因,一直是万斯的私人律师。我辞掉了父亲律师事务所-- 范达因与戴维斯法律事务所--的工作,只为了提供万斯法律上和财务上的协助( 附带说明一下:这些工作并不多) 。万斯和我在哈佛求学时期就已经是好朋友了, 而且在他的法律代理人兼金钱管理者这份职责之外,我也发现,自己还不知不觉 地填补了万斯许多社会、文化方面的交游空隙。 当时三十四岁的万斯,身高将近六英尺1 英尺=0.3048米。,瘦长、结实而 且优雅。轮廓鲜明端正的五官,给了他外貌上的吸引力及均质的外形,但是,脸 上经常带着冷漠、嘲讽的神态,也让人无法把他和 "英俊" 联想在一起。万斯有 一双冷漠、超然、充满智慧的眼睛,细长高挺的鼻子,和一张直觉上就是" 不假 辞色" 、" 严以律己" 的嘴巴。但就在这严肃地外貌--就像他和他的伙伴之间一 道无法穿透的玻璃墙--之下,却深藏着高度的敏锐和机灵;而且,对那些确实了 解他的人来说,他的些许桀骜不驯,反而有一种无法抵挡的魅力。 他大部分的教育都是在欧洲完成的,因此到现在仍略带牛津口音和语调;我 发现那没有什么意义:他几乎不可能因为别人怎么想而维持、改变任何" 姿态" 。 他是一位努力不懈的学生,始终渴求知识,花了许多时间来研究文化人类学和心 理学。他热衷艺术,而且在艺术方面展现了非凡的才智,更幸运的是,他正好有 丰厚的收入来满足他强烈的收藏欲。他之所以会把对心理学的兴趣应用在个人的 行为主义上--正因为他注意到了马克汉管辖的犯罪问题。 他所参与的第一宗案件,正是我之前已写过的" 艾文·班森命案"(作者注: 《班森杀人事件》) 。第二宗呢,就是表面上看来几乎无解的著名百老汇大街美 女玛格丽特·欧黛儿的勒死案( 作者注:《金丝雀杀人事件》) 。同年的深秋时 分,格林家的悲剧就发生了。和前两宗案件一样,新近的这次调查我也保留了完 整的记录。我掌握了每一份手边的文件,向警方要求对档案逐字抄录,甚至草草 记下许多不管是私下或公开的万斯和高层警官间的对话,整个记录的详尽和完整, 会让山谬·佩皮斯译注:山谬·佩皮斯,十七世纪时的英国海军官员, 以密码写成日记,详细记载了一六六~一六六九年间的私人生活和社会变 迁,一八二五年时密码才被解译成功。都感到汗颜。 格林家杀人事件发生时,马克汉到任刚好快满一年。也许你还记得,那一年 的冬季来得特别早。十一月时有两度猛烈的暴风雪,而且当月的降雪量打破了十 八年来所有地区性的记录。为什么我特别提醒你这个早来的风雪?因为它在格林 家事件中扮演着邪恶不祥的角色:风雪,毫无疑问是促成这谋杀计划的重大因素 之一。因为这个悲剧里的所有险恶的内情完全没有公诸于世,所以之前根本没有 人知道,甚至意识到,那个晚秋不合理的气候,和降临在格林一家人身上的致命 悲剧有什么关联。 万斯之所以投入" 班森杀人事件" ,完全是马克汉挑衅的结果;在" 金丝雀 杀人事件" 里的行动,则是万斯自己想帮忙。至于参与格林家杀人事件的调查, 就纯粹是巧合了。解开卡娜瑞死亡之谜后的两个月之间,马克汉拜访了万斯好几 次,就有关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日常工作,请教他罪犯侦查的纯学术性观点;在 某次轻松地讨论其中一个问题时,我才第一次听说了格林家杀人事件。 马克汉和万斯已经是多年的老朋友,虽然品味,甚至道德观都不同,但对彼 此的敬意却由来已久。一开始我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两位个性恰恰相反的人,竟 会产生如此坚固的友谊?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也愈来愈能理解他们独特的友 谊。仿佛是两个人凑在一起后,各自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天性中缺乏的特质 --也许带有某种潜藏的遗憾。 这一边的马克汉个性率直、生硬粗鲁,有时甚至盛气凌人,以苛刻严肃地态 度看待人生,不顾任何障碍地追随法律良知:诚实,廉洁正直,而且不屈不挠。 另一边的万斯则生性活泼轻快、温文儒雅,而且有一种永不枯竭的尤维纳式的嘲 讽译注:Juvenal ,古罗马的讽刺诗人,传世的十六首讽刺诗,都在嘲弄帝王的 权威和贵族的糜烂生活。,向令人不快的现实报以冷笑,坚持在尘世间扮演一个 奇特的、公正的冷眼旁观者。此外,他了解人就像了解艺术一般深刻,对动机的 剖析、对人物的敏锐判断--就如我在很多场合见识过的--都超乎想像的准确无误。 马克汉显然既能理解万斯身上的这些特质,也很能领会它们真正的价值。 十一月九日早上十点不到,在到达富兰克林大街、中央大街街角上的旧刑事 法庭大楼之后,万斯和我直接前往四楼的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在那个关键的上午, 两名参与最近一宗薪资抢劫案的歹徒要接受马克汉的盘问--他们都说,杀人的那 一枪是对方开的火。这次的盘问将会决定两个劫匪谁是谋杀犯、谁又是目击证人。 前一天晚上,马克汉和万斯已经在史杜文生俱乐部的交谊厅里讨论过这件事,万 斯很希望能参与这场讯问,马克汉则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因此这般,我们才起了 个大早,一路开车到市中心来。 在和这两个匪徒对谈了一个小时以后,万斯很让人意外地说,这两个人都不 是真正开枪杀人的罪魁祸首。 " 马克汉,你应该看得出来," 当承办警官送犯人回纽约市坟墓监狱后,万 斯才拉长声调慢吞吞地说," 这两个家伙能说的都已经说了,两个人都认为自己 说的是实话。也因此,他们都没有开那致命的一枪。真可惜,因为他们很明显地 都该受绞刑--不,在我看来他们根本生来就该被绞死的。不能让他们得其所哉, 实在是一件极让人遗憾的事……我说啊,没有其他人参与这抢劫案了吗?" 马克汉点点头。" 第三个给脱逃了。根据这两人的供词,他是一个道上知名 的坏蛋,名叫艾迪·马波。" " 那么,艾迪才是你想绞死的人。"(作者注:后来证明这推断是正确的。将 近一年之后,马波在底特律被捕,移送到纽约后被判谋杀罪。他的两名同伙则以 抢劫罪被判刑,目前还在新新监狱服长期徒刑。) 马克汉不置可否。万斯则懒洋洋地起身,伸手去拿他的乌尔斯特大衣。 " 顺便问问," 他说,很快地穿上他的大衣," 今天早上我发现,连我们最 高尚的报纸都以昨晚发生在格林豪宅的大屠杀为头条新闻,夸张地在头版上大刊 特刊。为什么?" 马克汉迅速地瞥了一眼壁钟,忽然紧皱眉头。 " 那倒提醒了我。契斯特·格林一大早就打电话给我,而且坚持要见我。我 要他十一点过来。" " 你准备在哪儿见他?" 万斯本来已经握着门把手,这会儿却伸进口袋,拿 出他的烟盒来。 " 我根本不想见他!"马克汉恨恨地说," 但显然,每个人都认为检察官办公 室是他们遇到麻烦事时的情报交流中心。反正很不巧的,我认得契斯特·格林也 很久了--我们都是玛丽邦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所以我不得不听一听,在这桩轰 动的格林案上他还有什么好添油加醋的。" " 他们说是窃贼--是真的吗?" 万斯连抽了几口烟,问," 听说还有两个女 人被枪杀了?" " 噢,那真是一件倒楣到家的惨剧!毫无疑问是外行人干的事。受了惊吓就 拿起枪来乱开一通,然后拔腿就跑。" " 听起来倒让人很纳闷。" 万斯若有所思地顺势坐进门边的大扶手椅里。" 有什么古董餐具不见了吗?" " 什么东西也没少。显然这个窃贼还没来得及收网就被发现了。" " 你不觉得,这个小偷也笨得太离谱了点?--一个业余的小贼冒险闯入名门 大宅,想要趁着夜深人静一股脑儿抄光餐厅里的镀银餐具,但因为受到了惊吓, 所以他走上楼去,在两个不同的卧房里枪杀这两个女人,然后再飞快逃走,连支 汤匙都来不及拿……非常戏剧化,更非常令人难以置信。谁搞出来这种慈眉善目 的理论?" 马克汉的脸色立刻阴暗下来,但等他再开口时,看得出来已经克制住了愤怒。 " 昨天晚上总局转来报案电话时,值班的是助理检察官费瑟吉尔,他和警方 一起到现场看过之后,也同意他们的结论。"(作者注:亚摩·费瑟吉尔是地检处 助理检察官,他后来以坦慕尼协会候选人出来参选议员,而且当选了。) " 如果费瑟吉尔是对的,那我就更想知道,为什么契斯特·格林会急着找你 谈话。" 马克汉抿着嘴,不出一声。那天早上他的情绪不怎么对劲,而万斯那追根究 底的好奇心更让他火大。但不管他到底情绪如何,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勉强答复 了万斯: " 既然你这么关心这桩抢劫未遂的案子,你可以--如果你坚持的话--你可以 留下来等,看看格林到底想说什么。" " 我留下来," 万斯微笑着脱掉他的外套," 我就是这么软弱,就是没办法 拒绝热情的恳求……契斯特是格林家族里的哪位?他和两桩死亡事件的主角又是 什么关系?" " 谋杀案只有一件," 马克汉以充满克制的口气订正他的说法," 四十出头、 还没结婚的大女儿当场死亡。另一个年轻的女儿也挨了枪子儿,但我相信她有复 原的机会。" " 那契斯特呢?" " 契斯特是家里的大儿子,四十岁左右。他也是枪响之后第一个到达现场的 人。" " 还有哪些家族的成员住在这座大宅里?我知道老托拜亚斯·格林已经去见 上帝了。" " 没错,老托拜亚斯大约在十二年前就过世了。他的妻子还活着,只是瘫痪 无助、不能行走。另外还有--或说应该有--五个孩子:老大朱丽亚,接下来是契 斯特;然后是另一个女儿希蓓拉,我猜想她年近三十;然后是雷克斯,一个苍白 多病、爱读书的男孩,比希蓓拉小一岁左右;艾达则是最小的、领养来的女儿, 大概二十二三岁。" " 被杀的是朱丽亚,是吗?另一个中弹的女孩是谁?" " 最小的那个--艾达。她的房间,听起来似乎是在楼上客厅的另一边,与朱 丽亚的房间遥遥相对,显然这个小贼逃跑时误把她的房间当成了通道。我的看法 是,他在对朱丽亚开枪之后,立刻冲出朱丽亚的房门,笔直闯入艾达的房间,才 发觉自己弄错了,只好再度开枪,然后才终于找到下楼的路,从大门落荒而逃。 " 万斯沉默地抽了一阵子烟。 " 你这位假设的闯入者一定是非常非常慌张,才会错把艾达的房间当成楼梯 间,对不对?那么这就很奇怪了:这位来历不明、生性喜好收集餐盘的绅士跑到 楼上去做什么?" " 说不定是想找找看有没有珠宝。" 马克汉终于失去了耐性," 我又不是千 里眼、顺风耳。" 语调的转折,开始有点儿嘲讽的意味。 " 好了,好了,马克汉!" 万斯赶紧见风转舵," 别这么没风度。你手上这 个格林惨案,提供了几个很好的、纯理论的推断观点。请原谅我纵容自己毫无根 据的奇想。" 就在此刻,马克汉那位年轻机灵的秘书史怀克,刚好出现在检察官办公室半 开的门边。 " 契斯特先生已经到了。" 他通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