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颗子弹 十一月十二日,星期五,早上九点 刚刚还在起居室里的探员,带着法医德瑞摩斯医生进来。精力充沛、有点神 经质的德瑞摩斯,这会儿倒显得轻松愉快,正眼都不瞧我们这群人一下,自顾自 地把帽子和外套丢在一张椅子上,才过来和每一个人握手。 " 警官,你的朋友们到底想干什么?" 他问,瞪着椅子上那具无生命的躯体 看。" 干掉整个家族吗?" 不等他的黑色幽默有任何回应,他已经又走向窗边, 哐啷一声猛地掀起遮阳窗帘。" 各位先生都仔细看过这具尸体了吗?如果是,那 我就要开始工作了。" " 请便," 希兹说,看着契斯特·格林的尸体直挺挺地被抬上床去。" 医生, 子弹怎么办呢?能在解剖尸体前先取出子弹吗?" " 这我倒要问你:没有探针和镊子,我怎么挖出子弹?" 德瑞摩斯医生拉开 契斯特那乱成一团的晨袍,开始检视伤口。" 先让我看看我能做什么。" 他直起 身子,要笑不笑地望向希兹。" 好啦,照惯例先问我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吧。" " 这我们已经知道了。" " 哈! 但愿你们每次都知道。再怎么说,光是靠仔细打量一具尸体来确定死 亡时间本来就很勉强。每一具尸体的僵化都不一样,我们这种人只能粗略地估计 时间。所以警官,当我抓出一个' 确定' 的时间给你时,千万不要太当真--不管 怎样,我们来看看……" 他的双手在床上的尸体上迅速移动,扳直指头,移动头部,仔细观察伤口附 近凝固的血迹。他专注地摇头晃脑了一下子,眯起眼来看着天花板。 " 十个小时怎么样?也就是,昨晚十一点半到午夜之间被杀的。你说呢?" 希兹开心地笑了起来。 " 你说中了,医生--标准答案。" " 好说,好说,我一直都是个猜谜家。" 德瑞摩斯医生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有 什么。 万斯跟着马克汉走出起居室,进入大厅。 " 你这位得力的手下真是一个正直的家伙。很难想像,这样的人竟然会是我 们慈善政府的公仆!" " 有很多担任公职的人都很正直。" 马克汉反驳他。 " 我知道," 万斯叹气," 我们的民主政治还很年轻。我们得给它时间。" 希兹也跟了过来,就在这个时候,护士出现在格林夫人的卧室门口。一阵专 横的抱怨声也立刻从她身后的房间深处传来。 " ……你告诉随便哪个负责的人,我要见他--现在就要,你听到没有?这样 子问东问西和走来走去,对我这样痛苦地躺在这儿,只想好好休息一下的人来说, 完全就是欺负人。没有人对我表示过一点关心。" 希兹扮个怪相,往楼梯那儿使了个眼色;不过,万斯抓住马克汉的手臂。 " 来吧,我们让这位老妇人感受一点关怀。" 我们走进房间,格林夫人一如以往,以惹眼的、色彩缤纷的各式各样的枕头 支撑着她的身体,一条方形披肩也仍围绕着她。 " 噢,就是你们是吧?" 她招呼我们,神情和缓了一些。" 我以为,那些可 恶的警察又随便在我家里……马克汉先生,你们到底在这里忙个什么呢?护士跟 我说,契斯特已经被枪杀了。天哪,天哪!如果有人一定要做这种事,为什么就 非得进入我的房子,打扰我这个可怜无助的老女人?地方多的是,他们大可以到 别人家里开枪。" 对凶手不替别人着想,选择了蹂躏格林大宅这件事实,她显然 充满了深深的怨恨。" 不过,我早料到会有这种事,没人会管我有什么感觉。如 果连我自己孩子的大小事都要来烦我,我又怎能期望一个陌生人体谅我?" " 格林夫人,当某人决心要谋杀人的时候," 因她的冷酷无情,马克汉忍不 住回嘴," 他不会停下来想想他的罪行会不会干扰到别人。" " 我想也是," 她自哀自怜地咕哝," 不过,这都是我孩子的错。如果他们 都像一般孩子该有的样子,别人就不会想要闯进门来谋杀他们。" " 还很不幸地真的杀了他们。" 马克汉冷酷地补上一句。 " 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说,口气突然充满怨恨," 十年来他们这样 对待可怜兮兮的瘫痪在这儿的老妈,这就是他们该有的报应。你以为他们想过要 让我舒服心安吗?不! 我必须待在这里日复一日承受脊椎的剧烈痛苦,而他们从 来没给我一点关心。" 她那双令人望而生畏的老眼中,浮现出一种天知地知你知 我知的眼神。" 不过,我猜他们偶尔也会想到我。噢,会的!他们会想假如我不 挡在这里那该有多好。这样子,他们就能拿到所有的钱……" " 夫人,我听说," 马克汉打断她的话," 昨天晚上你儿子遇害当时,你已 经睡着了。" " 是吗?也许吧。不过说也奇怪,昨晚竟然没人让我的门开着,要不然我又 要被吵到一次。" " 而你也知道,没有任何人有杀害你儿子的理由?" " 我怎会知道?没有人会告诉我任何一件事。我是一个可怜又没人照顾、寂 寞又年老伤残的……" " 既然这样,我们就不再打扰你了,格林夫人。" 马克汉的语气里,带着某 种既同情又受不了的味道。 我们正要下楼时,护士又打开我们才刚关上的门,而且就让门半开着;毫无 疑问,这绝对是病患自己的要求。 " 不讨人喜欢的老妇人," 当我们进到客厅时,万斯轻笑着说," 马克汉, 有一阵子我以为你就要掴她耳光了。" " 我是有那种冲动。可是我却又不由自主地可怜她。无论如何,她这样自我 催眠式的讲话,可以免去一个人许多精神上的极度痛苦。她似乎把这整个该死的 事件,看做是一个有意苦恼她的计划。" 史普特卑恭地在门口现身。 " 几位先生需要喝点咖啡吗?" 他那令人印象深刻满布皱纹的脸上,没有丝 毫的喜怒哀乐。过去这几天所发生的事件,似乎一点也没有激起他的情绪。 " 不,史普特,我们不需要咖啡。" 马克汉粗鲁地回答他。" 不过,我倒希 望你能问一下希蓓拉小姐,看她是否愿意到这儿来。" " 好的,先生。" 这个老人家拖着脚慢慢走开。几分钟后,希蓓拉轻快地走了进来,一只手夹 着烟,另一只手插在她那鲜绿运动衫的口袋里。尽管她表现得若无其事,脸色却 是一片苍白;那种苍白,与唇上深腓的胭脂形成强烈的对比。她的眼神也透着些 许憔悴,尤其是说起话来时,声音听来更是不怎么自然,就好像正在扮演一个不 合她性格的角色。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挺愉快地和我们打招呼。 " 早啊,你们每一个。就一个社交聚会来说,你们可真捧场。" 她往椅把上 一坐,有一只脚没停下来在那儿晃着。" 没什么好说的,一定有人对我们格林家 怀恨在心。可怜的老契仔!" " 他甚至没能穿着靴子死去。套着家里的拖鞋!对一个热衷户外活动的人来 说,这是多么悲惨的结局啊!--好啦,我猜我是被请来说我自己的故事的。我该 打哪儿开始?" 她起身把那还剩半截的烟丢进壁炉,坐进一张面对马克汉的直背 椅,结实、细致的十指交叉互握。 马克汉看了她好一阵子,才终于开口说话。 " 我听说,昨晚你哥哥的房间传来枪声时,你还醒着躺在床上看书。" " 老实说是左拉的《娜娜》。妈妈说我不该看那本书,所以我立刻就弄到手。 只不过,读来还真的很让人沮丧。" " 听到枪声后,你做了什么事?" 马克汉努力不去计较这女孩的轻浮,继续 问。 " 我放下手上的书,起床,穿上我的和服式晨袍,先在门边倾听了几分钟。 没有再听到其他声音后,我才往外面看。大厅还是暗的,而且静得让人感到阴气 森森,挺吓人的。我知道我该有个妹妹的样子,到契斯特的房间看看这爆炸声是 怎么回事;不过,马克汉先生,老实说我的胆子很小。所以我去--哦,好,老实 告诉你吧:我跑上佣人房,叫醒可敬的克里克顿先生译注:苏格兰学者、演说家, 以其哲学修养、记忆力、语言技巧和辩论才能而被称为' 可敬的学者' 。,我们 一起去查探。契仔的门没有锁上,无畏的史普特就打了开来。契仔坐在那儿,看 起来就像刚见到鬼似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他死了。史普特走进去 摸他,我就一边等着;接着我们下楼到餐厅。史普特打电话,弄了一些糟透了的 咖啡给我。半个小时,或者半个小时多一点过后,这位先生--" 她朝希兹点点头, "-- 来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过倒非常明智地拒绝了史普特的咖啡。" " 枪响之前,你有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声音?" " 一点声音都没有。每个人都早早就上床了。在这屋子里,我最后听到的声 音是妈妈温和又亲切的说话声,她说护士和我们其他人一样不把她当一回事,要 护士早晨九点整就端早餐茶来,而且别像往常一样呼的一声猛关上门。然后,安 详与宁静就主宰了一切,直到十一点半我听到契仔的房间传来枪声为止。" " 中间这段平静的时间有多长?" 万斯问。 " 这个嘛,妈妈通常会在十点半左右结束她对家人的每日批判,所以我想这 份宁静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 " 而在那段期间,你有没有听到大厅里一种轻轻地拖着脚走路的声音?或是 轻轻关上门的声音?" 女孩冷漠地摇头,从运动衫口袋的一个小琥珀烟盒中拿出另一根烟。 " 抱歉,我没听到。不过,那并不代表没有人拖着脚到处走和关上门。我的 房间在后面,河上和五十二街传来的嘈杂声,几乎可以盖过屋子前段的任何声音。 " 万斯走到她面前,而且托住火柴帮她点烟。 " 我说,你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担心。" " 哦,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不管我怎么做, 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还是一样会发生。不过我可不相信会很快轮到我。除了我以 前的桥牌搭挡,没有人有丝毫杀害我的理由--他们都是无伤害性的人,不会采取 这种极端手段。" " 但是--" 万斯保持他那仿佛一切都无关紧要的语气,"-- 显然也没有人有 任何理由要伤害你的姐妹和哥哥。" " 就这方面来说,我可没你那么有把握。我们格林家的人向来不互吐秘密。 在祖传的部分性格里,我们都有一种令人憎厌的不信任的个性。平日相处时,我 们就都很习惯互相撒谎。至于秘密!格林家的任何一个成员,都可以说是绝不妄 言的共济会修道士。是的,这些枪击事件当然都有个理由。我当然也不可能相信, 纵容自己连续杀人的目的,只是为了练习使用手枪。" 她心事重重地抽了一会儿烟,继续说道: " 是的,这些事情的背后一定有个动机--就算为了要保命,我也提不出一个 来。朱丽亚是一个刻薄、不讨人喜欢的人,但她还非常小的时候就离家在外,因 此免去了家族生活的各种情结。另外,就我所知她也可能过着双重人格的生活。 当这种乖戾的老处女试着挣脱压制时,我知道她们做得出最丑陋的丑事。但我就 是没法想像,朱丽亚会交上一堆争风吃醋的罗密欧。" 说到这里,她扮了个令人 发噱的怪相。" 至于艾达,我们可以说,她根本就是代数里的未知数。除了老爸, 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但老爸又从来不提。可以确定的是,她没多少空闲可以 到处乱跑--妈妈总让她忙得团团转。就一般的标准来说,她既年轻又漂亮--" 这 段话,带着一丝恶意的痕迹," 你又怎么知道,在这被诅咒的格林大宅门外,她 可能和谁有过什么样的关系?--至于契仔,似乎没有一个人真的喜欢过他。除了 高尔夫俱乐部里的职业运动员,我从没听过一个人说过一句有关他的好话,而那 也只是因为契仔就像暴发户一样的送钱给这些运动员花。他在招人怨这方面很有 天分,这次枪击的各种动机,或许可以从他的过去找到蛛丝马迹。" " 我发现,关于艾达小姐的应负责任的观点,你已有了很大程度的转变。" 万斯漫不经心地说。 希蓓拉看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 " 我有点激动,是不是?" 紧接着,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挑衅的意味。" 不 过我还是老话一句:她不属于这里,而且她真的是一只鬼鬼祟祟的小猫。她一定 很想看到我们全都如她意地被干掉。可能会喜欢她的人只有厨子;不过话说回来, 贾杜本来就是一个感情用事的德国人,她喜欢每一个人。她喂养了邻近地区半数 走失的猫狗,尤其在夏天里,我们的后院简直就是一个常设的认领栏。" 万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望着希蓓拉。 " 格林小姐,综合你的说辞,我能不能说,你认为枪击事件是某个外来人的 行为?" " 有人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吗?"她带着惊吓的焦虑反问," 我听说,这两次我 们遭到光顾时,雪地上都留下了脚印。这些脚印,当然指出了有外来者。" " 完全正确," 万斯言不由衷地附和她的说法,很明显,这么说只是想平息 因他提出的问题可能激起的任何恐惧。" 那些脚印不可否认地摆明了,这位闯入 者每次都从前门进入。" " 但是,格林小姐,往后你也不必再担忧," 马克汉加了一句," 今天我将 下令设置严密的警卫,前前后后,遍布整个房子,直到事情不再威胁你们为止。 " 希兹点头表示他绝对的赞同。 " 长官,我会安排。从现在起,会有两个人日夜守卫这个地方。" " 真让人感激涕零!" 希蓓拉大声叫嚷。但我也发现,她的眼里隐约有一股 忐忑不安的保留。 " 格林小姐,我们不再耽搁你的时间了," 马克汉起身说," 假如你愿意待 在你的房间里等到我们完成所有的讯问,我会非常感激。当然,你可以随时探望 你的妈妈。" " 非常感谢,但是我想我会让自己补一顿小小的美容觉。" 她说,然后友善 地挥手离开。 " 马克汉先生,下一个您想见谁?" 希兹站起来,充满活力地又点燃他的雪 茄。 马克汉回答之前,万斯忽然举起手来要求安静,整个身体往前倾,专心聆听 门外的声响。 " 哦,史普特!" 他往外召唤," 请进来一下。" 老管家立刻平静且恭顺地现身,带着一种期待的表情,直愣愣地听候指示。 " 说真的,你一定知道," 万斯说," 当我们在这儿忙的时候,你大可不必 小心地守在窗帘后面。你既周到又忠诚,不过,如果我们真的有任何事需要你, 我们会摇铃。" " 先生,就照您的意思。" 史普特说完就要转身离去,但是万斯叫住他。 " 既然你都在这儿了,不妨回答我们一两个问题。" " 好吧,先生。" " 首先,我要你非常仔细地回想,再告诉我:昨晚锁好房子后,有没有发现 任何奇怪的事。" " 没有,先生," 老管家立刻回答," 如果有,今天早上我就会向警察提起。 " " 在你回房之后,有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或是动静?比如说关门声?" " 没有,先生。一切都很平静。" " 你实际的上床时间是什么时候?" " 先生,我没办法说得很准。假如我大胆一点推测的话,大概是在十一点二 十分左右。" " 当希蓓拉小姐摇醒你并告诉你契斯特的房里传出一声枪响时,你很震惊吗? " " 是的,先生," 史普特承认," 虽然免不了有点惊讶,我还是尽力隐藏我 的情绪。" " 你无疑隐藏得非常好," 万斯冷冰冰地说," 我的意思是:在经过了几次 枪击事件之后,你难道没有预料到诸如此类的事还会在这屋内发生?" 他锐利地观察这位老管家,但是这人的外貌就像一片沙漠般干旱千里、了无 生气,又像浩瀚的大海般难以理解。 " 先生,请原谅我,我的确没有弄清楚您的意思;" 他无情无绪地回答," 我有没有预料到契斯特先生会被杀?如果我料到契斯特先生会被杀,我理所当然 地一定会警告他。先生,这向来都是我的责任。" " 史普特,不要回避我的问题。" 万斯严峻地说," 那么我问你,你是否料 想过,第一桩惨案之后很快就会有第二桩?" " 先生,祸福难测,没有人料得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我试着不去预测天 命的运转,不过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感情,随时准备面对--" " 哦,走吧,史普特--走得远远的," 万斯说," 如果我很需要模棱两可的 辞令,我会去阅读托马斯·阿奎那的作品。" " 是的,先生。" 男人僵硬有礼地鞠了个躬,便离我们而去。 史普特的脚步声才刚刚消失,德瑞摩斯医生便轻快地大踏步走了进来。 " 警官,这是你的子弹。" 他抛了一个褪色的小小子弹到起居室桌上。" 没 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我走运。它从第五条肋骨边穿进契斯特的身体,循对角线 方向穿过心脏,再从斜方肌前方的边缘钻入腋窝后的褶层处。我可以感觉出它就 在皮下,就用我的袖珍折刀挑出来。" " 别想用那些花哨的术语来唬我," 希兹咧嘴而笑," 让我等这么久才拿到 子弹。" 他捡起子弹,握在手掌里,嘴巴抿成一条直线,眯起眼来细看这颗子弹。然 后他伸手进西装背心的口袋,拿出另外两颗子弹,放在先前那一颗子弹旁边。他 缓缓地点了点头,把这邪恶的展示品推向马克汉眼前。 " 在这房子里发射过的,就是这三颗子弹," 他说," 它们都是点三二左轮 手枪的子弹--刚好一模一样。长官,你可不能不当一回事:这三个人,都是被同 一把枪射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