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齿 黑齿国……为人黑,食稻啖蛇,一赤一青,在其旁。一曰在竖亥北,为人黑 首,食稻使蛇,其一蛇赤。 ——《山海经·海外东经》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头攒动。茶楼内,靠近窗 台的桌边,坐着一位愁眉苦脸的男子。 基本上,繁华的广州城多了名发愁的男人算不得什么,街上男女老少依旧互 相打听着当下最时兴的传闻——“听说了吗? 又有新的东西出来。” “是呀,这个月时兴的东西又出来了,听说是从爪哇国传来的。快去买吧, 头三天价格便宜哦!” “是吗?那我得赶紧去了。常氏生药铺的生意一向就好,迟了只怕买不到便 宜的。” “对对对,咱们也去。” 连续不断的声音传入男子耳中,令他从茶盏中抬头。扫视四周,众人也是私 语一片,其中出现最多的,便是那“常氏生药铺”。 药铺的好坏不关他的事。 男子低头,丢一块肉给脚下伏睡的爱兽,同时叹了口气。 感到主人的叹息,似犬非犬的兽掀了掀眼皮,咬住肉块,吞咽间似乎也出发 了一声近似人类的叹息。 此兽似犬,却比寻常犬类高大,全身毫毛亦较犬类细密绒长。因为样貌凶狠, 茶客们顶多只看上一眼,便不再留意男人脚边的那团毛茸茸。若是有人细看,会 发现这头兽更似虎。当然,因为无人细看,也就当它是只狗了。 盯着它慢慢嚼肉,男人又叹了声。 他的衣衫不算华丽,淡灰的布衣上沾了不少尘土,脚上蹬一双兽皮靴,猜不 出来自何种动物身上。黑发任意披散,身边的包袱只怕盗贼看了也生不了打劫之 心。 除开愁眉苦脸,男子长相不丑,却也并不能用“俊美”形容。粗眉大眼,鼻 悬唇厚,一眼看去带着蠢蠢的感觉。好听点,是憨厚。 在广州城,海外商贾、四地游客来往甚密,这样的人见多了,茶客也不奇怪。 众人正议论间,一位女茶客的尖声突兀响起——“快看,那不是常二公子吗?” “啊哟,是呀!瞧瞧,他对面的是谁?是常大小姐的死对头呀。” 男子顺着众人的眼光瞧去,看到一位穿着褐色长衫的瘦弱公子,即是茶客口 中的常二公子,二十出头的模样,在茶楼对面的王道人蜜饯铺买了两包澄沙米糕, 常二公子身边站着位粉色衣裙的窈窕女子。男子听那粉衣姑娘道:“今儿轮到你 来帮她买吃的。” “是。”常二公子扬起微弱的笑,为买到新鲜的澄沙糕满意。 “我今儿一早就听说了,她又玩什么新鲜点子糊弄人啦!”粉衣女子娇笑着, 背对男子,让他看不清容貌。 女子的话让常二公子的笑淡下,迟疑片刻才听他道:“家姐从不糊弄人,这 糕要新鲜才好吃。先行一步,告辞。” 女子娇笑不断,冲常二公子的背影道:“小摇啊,论着辈分和我与你姐姐的 交情,你也得叫我一声姐姐才是啊!我刚从她那儿来,你知道我看到什么?” 常二公子闻言回头。 “呵呵,不说了,你快些回去吧。只怕迟了,她全身都要变黑的,呵呵……” 掩嘴娇笑,女子转身,袅袅娜娜地往反方面行去。 变黑?黑? 男子脚下一动,踢中眼皮半闭的兽。 街道上,常二公子呆了呆,盯住那女子身影,直到她在拐角处消失方转身。 茶楼内,临街的桌上搁着一锭小银,碟中还剩半块未来得及吃的卤肉。愁眉 苦脸的男子不知何时已走到街上,那只毛茸茸的……算是狗吧,似乎踩着傲气十 足的步子,跟随在男子身侧。 他们的目标,是常二公子。 她的声音……好听! 轻缓清脆,虽然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吐得非常清晰。 来到一条宽阔的街上,看着常二公子提着新鲜澄沙糕走进一间中等铺面的药 店,男子抬头,看到“常氏生药铺”的匾额。 这条街开了许多店面,金纸铺、漆铺、金银铺、樨皮铺等等,另有几间酒楼 茶楼和一些卖粥贩盐、卖一些小吃的小摊贩,整条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常 氏生药铺内同样人头攒动,能将女子的话听清楚,因为男子早已一步跨入药铺, 混在了买药的人群中。 除开刚进店的常二公子以及背对着他说话的女子,店中另有一名年轻小伙计 和一个十六七岁的丫环,小伙计正在包药,丫环负责收讫银两。 男子踢了脚身侧的似犬兽,借着人缝又挤近数步,女子的声音更加清晰。 “这位大嫂,您用大真红玉膏最合适不过。您想知道这膏里有什么秘密?说 出来其实也算不得秘密,只是加工精细,寻常人难得费心思去自己调制。” “真的吗?”人群中有数位大嫂疑问。 “对。大真红玉膏洗脸最有效。本店特地找一年的杏仁去皮,加入滑石轻粉 等成分,反复蒸融后,再加入脑麝少许,调和均匀而制。早起用以洗脸,数日后 便可色如红玉。”女子点头,看似随意的粗辫在腰间晃了晃。 男子盯着晃动的蓝发带,又挤近三步距离。 哪里黑?他怎么看不出来。 女子穿着一件窄袖蓝花襦裙,束出纤细的腰身。虽说以背相对,脸侧的肌肤 却白如滑玉,看不出黑的迹象。偶尔见她抬手,纤纤五指细长柔软,指尖圆润如 珠,不显乌色。要说乌黑的,只有那一头编成麻花的油亮长发。 男子不自觉地又挤了挤,已挤到女子身侧。站在他身边的,是提着糕点,一 直到现在也插不了口的常二公子。 “常姑娘的头发乌黑亮泽,还有香气呢。用了什么秘方呀?”某位发色如稻 草的年轻女子一边让伙计包药,嘴中一边不停询问。 “发油。香发木樨油。”女子将乌辫拉到前胸抚了抚。 “你看,我的头发合适用吗?” “不合适没关系,常氏还有宫制蔷薇油、洁发威仙油,保管让你的头发乌黑 又芳香。” 让众位女子去药台试用,女子身边一人道:“常小姐,我最近火气大,气有 些不顺。” “气不顺?”女子似乎皱了下眉,随后明了,“周老板,您可以试试牢牙橄 香散,与人谈生意时绝对不用担心口气混浊。” “是吗?”被称周老板的男人挑眉笑了,喷着浓浓的口臭道,“拿五瓶…… 不,十瓶给我。” “那边,让伙计帮您拿。”女子抬手,让周老板去柜台。 嗅到空中猛烈袭来的恶臭,男子忍不住皱起鼻,脚边的似犬兽也受不了似的 呜了声。那位常二公子则技巧地侧身,躲过恶臭的袭击。 送走周老板,女子的声音自始至终未曾变过,听不出一丝厌恶。 她真能忍啊!男子有些佩服。 接下来,有人问如何去除脚溃烂,女子道:“金莲稳步膏,兔兔,取一瓶给 这位客人。” “是。”丫环应了声。 看不到女子的容貌,男子听只她一会儿“唐宫迎蝶粉”,一会儿“海方腋气 净”,时不时为买药的客人建议着。 听了半晌,男子愁色又起,他似乎来错地方了。这个常氏生药铺里没有他要 的东西,稀奇的药名倒是一大堆。男人想走,却又觉得既然来了,只听声音不见 人不太划算。于是,干脆越过他人,直接挤到女子面前。 “这位客人,您想买什么?” 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过半刻后,男子才明白女子问的是他。定了定眼,他眸 中映出女子微微露齿的笑靥。盯着女子轻轻开合的唇,他呆怔半晌——黑? 黑色黑色啊——他终于看到旁人议论了半天的黑色。 突然皱起浓眉,男子伸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不得不仰起染上惊讶的面容。 她的颊光滑白皙,不黑;她的眉眼干净漂亮,不黑;她的唇色鲜红,更加不 黑。而古怪的,是她的牙齿——漆黑如鬼般的牙齿。 黑的……黑的……莫非这儿有他要的东西? 被他突来的举动怔住,女子的明眸中染上错愕,柳叶眉渐渐皱起,颊上因男 子的孟浪飞上红云。摇头挣扎,她问:“客人,我脸上有什么奇怪?” 她每说一字,黑齿便在男人眼中闪现一次。将头凑近,男子伸出另一只手, 意图明显地想探上女子的唇…… “啪!”一道黑色物体抛向他,阻断男子意图不良的色手,也令他松开对女 子的钳制。 什么东西? 男子微恼地接下黑影,眼神却紧紧地盯着女子,未错过她松口气的表情。待 分神看清手中的物件,才发现是一包糕点——新鲜的澄沙糕。如此说来,阻止他 的岂不是——“客人想买什么?若是想调戏姑娘,对不住,这儿是生药铺,不是 花酒地。秃宝,送客!”开口的正是瘦弱的常二公子,后一句是冲小伙计吼出。 “是,少爷。”小伙计秃宝跳出柜台,看了眼男子脚边的似犬兽,吞咽口水 道:“客人请回。”这个看上去模样老实的客人不会放狗咬他吧? 男子正要解释,却听常二公子对铺中客人说了句“各位慢选”,便拉着女子 走入内厅。经过他身侧时,女子还非常顺手地提过他手中的糕点,却不多看他一 眼。 “客人?客人?请回。”伙计秃宝见他扭着脑袋盯在自家小姐身上,有点生 气自己被忽视。 人影消失,其他客人收回惊讶目光后,男子问秃宝:“你家小姐的牙齿……” “扑哧!哈哈!”秃宝大笑一阵,随后笑脸一变,“客人,你若不是存心买 药,请回。若真想买药,先看看咱们店外今儿挂的告示牌。这可是我家小姐公子 特地秘制的新药,您哪,是不是看这儿人多才跑进来呀!” “……”男子无言,脚边的似犬兽却咧开了牙。 “还……还有,本店人多,看好您的狗,别让它乱咬人。”声音有点抖,却 无损秃宝赶人的坚决。 男子听了伙计的话,竟真的走到铺外,开始仔细阅读今晨挂出的招牌,神色 万分认真。而那只咧着白牙的……狗(小伙计眼中是这么认为),躺在常氏生药 铺门前,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尊睡狗。 黑玉固齿膏?什么东西? 男人双手负胸,站在铺门外研究半晌后,高大的身子越倾越斜,整个人几乎 贴在墙上。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他瞪着眼睛边数边轻声吟念,就差没用舌 头去舔了。 憨厚的表情在他脸上挂了约莫一炷香,男人又要进店时,来了位壮汉,推着 一车的药材等着小伙计收货。客人陆陆续续地来,店里人很多。常二公子露面点 了货,让壮汉搬到后院,回身时对杵在门边的男人瞪了一眼。 得罪这位弱公子啦? 男人收到不太善意的睨瞪,低头看了看睡兽,闷叹一声,将视线调回招牌。 黑玉固齿膏啊,应该是牙粉之类的东西吧。男人想着,眉头皱紧,愁眉苦脸 的神色却消了不少。他很想听刚才那位姑娘的声音,也想请教一些问题。不过… …看样子,那位常二公子是不会让他如愿的,至少,在今天不会。 男人在店外等了不知多久,那位常姑娘一直没露面,一直到他肚子饿。 其实,他是见到有位慈祥的老妈妈为他们送来米饭,才想到自己从早上到现 在什么都没吃。于是,就在最近的一家酒楼吃了饭,喂了爱兽,回来后继续再等。 小伙计和丫环很忙,男人看了半天,没见他们停下过。特别是小伙计,除了 为客人拿药打包算价钱,抽着有空了还拖着扫帚清理地面。 地面?很干净嘛。 男人不太明白,叫秃宝的小伙计为什么那么喜欢扫地。一下午扫了二十多次, 堂上的地皮都快被他掀去五层。 又冲店中瞅了瞅,确定那头发乌黑的常姑娘没有出来,男人坐在对街的台阶 上,完全不顾灰尘污了衣衫。 他方才见常二公子为人看病,又听老伯唤他为“毒药”,想必他叫常毒药了。 真是奇怪的名字,就不知那女子叫什么。男人忖着,抬臂抚摩趴在腿边的爱兽。 她为什么还不出来?他有好多问题想请教她。 “行了行了,我回去了。” 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引回男人昏昏欲睡的迷离。他睁眼,才发现夜幕低垂, 那抹蓝色的纤细身影终于出现在常氏生药铺的招牌下。 男人见常毒药将女子送出店门,叮嘱丫环小心点,直到女子与丫环相携走出 街口,才转身回店。 “穷奇。”男人低唤一声,憨厚的脸上露出微笑,身影已随了上去。 “咆呜——”似犬兽抖了抖毛,懒洋洋追在他身后。 “姑娘、姑娘!请留步!”男人急忙叫唤,令女子与丫环顿足回头,“我… …我可以请教你一些问题吗? “……客人?”女子露齿一笑。 啊,真是刺眼! 盯着粉面黑齿,男人又怔住,一时忘了自己想问什么。半晌后,他恍然扬眉, 笑道:“我叫摄缇,姑娘……姑娘如何称呼?” 不会叫常解药吧?那常二公子好像是她的弟弟(或哥哥)?一个叫“毒药”, 另一个当然叫“解药”? 。 “客人……是要买药吗?常氏生药铺在那边。”女子指了指遥远的街道,又 是露齿一笑。 “药?不是不是。”他想请教的是她为什么会想到以黑染齿,或者,解药姑 娘天生如此?摄缇盯着她如鬼般的黑牙,“解药姑娘”四字差点脱口。 “客人叫住我,为了何事?”女子笑容不笑。 “我想请教,你的……”比了比她的黑齿,摄缇皱眉,“你的黑齿是天生的, 还是……” “客人没见到咱们店的黑玉固齿膏吗? 这黑色正是用了固齿膏的结果。客人 放心,黑色是固齿膏对牙齿的保护,三天后黑色自然脱落,牙齿则会更加坚固。” 女子解释,“你若需要,店里还有一些,现在去买应该来得及。” 固齿?不不,他一点也不需要。 摄缇摇头。女子见他发呆,与丫环对视一眼,而后冲他微一点头,转身行走。 “姑娘。”身后摄缇又叫住她。 女子摇头,拉着丫环的手无意停留。本以为他叫过两声便放弃,谁知眼前一 花,高大的黑影成了拦路虎一只。 “客人还有何事?”女子嘴角在笑,已有生疏。 “我叫摄缇,我是不是可以唤你……解药姑娘?”他猜着,不知为何,没见 到她的黑齿,他反倒不习惯起来。 去去,才一天时间,习惯什么啊! 摄缇心中呸了呸自己。 “解药?”女子呆住。 “我听到常公子被人唤为毒药,姑娘的闺名可是叫解药?” “……” “解药姑娘?”摄缇不顾丫环的瞪眼,鼓起腮叫了声。 “兔兔,我们走。”笑意敛去,女子冷冷睨他,随后拉过丫环绕开他,径自 走了三步,突然回身道,“家弟姓常,双名独摇,独自的独,摇动的摇,非‘毒 药’也。” 常独摇? 摄缇盯着她的疏远,赶紧追上两步,与她对视,“你……你不叫常解药?” “……小女子常微凉,摄缇公子记住了。”回他一记明亮得带点火花的眼神, 女子拂袖转身。 名为兔兔的丫环回头瞟了他一眼,掩嘴轻道:“小姐,那人好笨,定是来广 州城时间不长!”看他一身尘土,真是不修边幅。 “理他啊。”常微凉翘唇,不将刚才的事放在心里。 今日常氏生药铺推出新品“黑玉固齿膏”,不知那个从小与她不对盘的家伙 明日会出怎样的花招对阵,她微有……期待呢。那位奇怪的客人嘛,呵,没空理 会。 两人偶尔交头低语,纤细的身影转眼消失在拐角。摄缇被她明亮得过火的瞪 眼震慑,就这么挂着呆傻的表情,看着她们毫不留恋地走远。 半晌——“我很笨吗?”他问身边的爱兽。 “呜、呜!”似犬兽摇头,圆圆的灰瞳似乎表达着:身为它的主人,怎么可 能笨。 常、微、凉!她叫常微凉!嚼着三字,摄缇蹲下身,与爱兽平视。 夜幕时分,街上行人较少,偶尔提着灯笼经过的人,只看到高大的男人一边 抚摩着身边凶狠的狗一边喃喃自语,不知念着什么。 “我想,我应该不用再愁眉苦脸了。虽然没什么头绪,至少有线索了。就算 不知道线索准不准确,总好过什么都没有,害我像无头苍蝇一样,对不对穷奇?” 他语气兴奋,似乎在大海中捞到一根救命稻草。 “呜、呜!”穷奇点头。 爱兽的附和让摄缇颇为高兴,大掌在它头上拍了拍,道:“今天高兴,你自 己撒野去吧,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吃什么吃什么,明天早点回来。” “呜?”穷奇的叫声格外兴奋。 “去吧去吧,当心别吓到人。”摄缇又拍了它一下,站起。 的确高兴呀,至少,他不必像傻瓜一样从山上滚到山下,也不必从海边摸到 海底了,更不必为了找那副不知在哪儿的“东西”愁眉苦脸。找她准不准姑且不 论,起码一点,她能给他一个答案。 高兴,很高兴呀! 瞧着爱兽兴奋地跳脚三步,他微笑默许它的离开。 “吼呜——”低沉的吟叫后,庞大的兽影跃上屋梁,在弯月下化为一道乌光, 转瞬逝去——撒野去哦! 抬头盯着细眉般的弯月,摄缇又往她消失的方向看了看,若有所思。 方才在店中捏住她的颌,虽说极快就遭到常毒药……噫,好像叫常独摇,虽 说遭到他的打断,指尖滑腻的触感仍十分鲜明,白净的小脸上有莫名的香气,眼 睛明亮有神,双唇泛着健康的朱红,微笑时一口黑牙…… 呀呀呀!仰月而视的人蓦然回神,抚过小脸的手不自觉放到鼻下闻了闻,随 后恍然惊觉,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太暧昧了。 憨厚的脸呆怔片刻,随即咧出似笑非笑的怪异表情,抬在鼻下的手却不曾收 回。 一定是她的笑太突兀,他才会记得一清二楚。 对,一定是这样。摄缇心中肯定。 白皙的脸本该有一口洁白的玉齿,她却在如花的小脸上笑出两排墨黑牙齿, 不是存心吓人是什么?就因为笑容太突兀,才印在他脑海中,念念不忘……不是 不是,是难以忘怀……啧啧,好像也不是,他难以忘怀个什么劲? 侧头淡淡一笑,高大的身影转向,往客栈走去。 找“东西”不能急,他可以慢慢来。 缓缓走着,时不时抬头看看弯月,脑中的笑靥非但没有消失,反倒越来越清 晰。清晰到他以为,那倒悬的弯月,根本就是她弯唇一笑时露出的牙齿,很洁白、 很明亮、很——咦咦,月亮什么时候变成黑色了? 管不了那么多,他只知道,很高兴,他很高兴,明天再也不用愁眉苦脸啦。 还是很愁眉苦脸! 盯着满街的黑牙齿,高大男子嘴角有些抽搐。 常氏生药铺的东西很好卖吗? 不过才一夜,为何满街的人笑起来全是一口黑 鬼牙? 一身布衣染尘,足蹬兽皮靴的摄缇,在正午时迈入药铺,如愿看到纤细背影 和一条乌黑的发辫。 铺里有客三两只,她正向一位妇人解释铺里的产品,小伙计打拨着算盘,丫 环在台后整理药材,没见到那位“毒药”公子。 双目一扫,摄缇叹气。 昨天堆满药柜的白瓷小瓶已罄售一空,看样子,广州城的人很喜欢黑玉固齿 膏,要不就是他们的牙齿太软,必须借着牙粉来坚固。 “客人,想买什么?本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小伙计招呼一声,拨着算 盘的手不知何时多了把扫帚。 啊,他的牙齿也黑了! 皱眉看他一眼,摄缇径直走到送客的女子身边。 “微凉姑娘。”他叫。 “客人想买什么,小的向你介绍。若要黑玉固齿膏,请这边;若想为家中夫 人小姐买些洗头洗脸的,也请这边。”小伙计扫帚一横,不让他靠近。 常微凉回头,明亮大眼对上一副愁眉苦脸后,露齿一笑,“秃宝,不得无礼。 地面很干净,你拿扫把做什么?” 秃宝闷闷看了摄缇一眼,没见到昨天那只狗,只得退开,用力扫起地来。 不顾小伙计的无礼,黑齿又闪了闪,“客人,想买什么?” 很好听,真的很好听。 摄缇黑眸微闪,肯定昨夜绕在耳边直到夜半的声音,的确来自这位姑娘。 “在下摄缇。”她唤他客人,生疏得很,不知为何他竟然不高兴。昨夜辗转 想了她一夜,却不知她有没有将他放在脑中,唉! “摄公子,来常氏生药铺定是想买东西,是为自己,还是为朋友亲戚家人买?” 常微凉脸上带笑,眼中不复昨夜生气的异亮。 “在下不买东西,只想请教姑娘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她笑容不变。 “姑娘如何想到用黑玉来固齿?黑玉是什么?姑娘不怕黑色染在牙齿上会洗 不掉吗?姑娘是否见过黑齿人……啊,我是说天生牙齿就是黑色的人。”他有些 急迫,迈近了一步,缩短彼此的距离。 “……”是来打探的?她眯起眼,仔细打量起他。 会是从小与她不对盘的家伙雇来的吗?看他身形高大结实,头发随意披散, 似乎连用绳束起都懒,灰布衣上沾了些污秽油渍,想必数天未洗,早已干涸。 从头看到脚,再由脚看到头,常微凉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就像市桥下做劳力的 无业者。 “微凉?”讷讷叫了声,他随着她眼光的移动扫视全身,不明白她为何收回 笑脸,眯起的大眼中夹着一丝怀疑。 “客人,请唤我家小姐常姑娘,小姐的闺名也是你叫的?”突然插嘴的是兔 兔。 常微凉眯眼移向兔兔,示意她噤声后,螓首转回,“摄公子,本店产品绝对 不骗人,至于从何处来,仍是本店的秘密。” “……”她不善的斜视令他呆了呆,对小丫环的叫嚣没听进耳,待叫出口, 方知自己直呼了她的闺名。本想不以为意地哂笑,随后听了她的话,才明白她误 会他是其他店家的探子了,“不,我不是来打探的。” “那客人来这儿,干什么?”她倾头,问得俏皮。 “……”他来请教她有没有见过真正的黑齿人呀!他想着,也这么问了。 “客人是想知道,为何常氏会推出黑色固齿膏,对吗?”她有点明白。 对对对! 他点头,高兴看到她恢复笑靥。 “秘密。” 开玩笑,他以为自己是谁呀,广州城人人都想知道常氏生药铺为什么生意这 么好、为什么推出的新产品总能吸引新旧主顾。难道随便跑个人来问问,她就要 巨细靡遗地推心置腹? “我……微凉,你真的没见过天生长着黑牙齿的人?这城里有没有人的牙齿 慢慢变黑,比如年纪大的老头子,突然一夜牙齿变黑了?”他不死心,叫她的闺 名却意外顺口。 “……”常微凉正要回答,一把竹扫横空而来,扫在不知名的兽皮靴上。 扫扫扫,拼命地扫!秃宝努力摇动着扫帚,就差没扫到摄缇身上去。 “秃宝,地上很脏吗?”她奇怪伙计的举动。 “是呀是呀,小姐,公子说了,药铺不比其他铺子,要保持干净才能让来这 儿买药的主顾舒服。”秃宝边扫边道。 跳开秃宝的扫帚,摄缇追问:“微凉,你有没见过……” “客人,想打听城里的事,问我秃宝就行了。”干吗非得问他家小姐呀? 居 心不良的家伙! “你见过?”摄缇惊喜,目光转向小伙计,大手不知何时捏在他 的臂骨上,“快说,你真的见过黑齿人?” 眼睛仍是盯着偶尔微笑的脸,捏在小伙计臂骨上的手完全控制不了力道,不 能说重,只是劲大了点,捏得秃宝——“啊啊,客人,断了,要断了,小姐救命!” “摄公子,请放开我家小伙计。” 清脆的声音响起,憨厚的脸来不及回她一笑,手已经自动放开秃宝,嘴上却 问:“你真的见过,在哪里?在城里什么地方见到?” “没有。”揉着臂腕,秃宝怨恨斜他,竟发现这男人的眼睛从头到尾没离开 过小姐,当下想起自家公子的嘱咐,扫帚又扬了起来。 臭男人,竟然不将他秃宝放在眼里。瞧瞧,臂上隐隐青了一圈啦。 扫扫扫,要把这男人扫地出门! 秃宝的怨恨来不及入摄缇的眼,他早已被常微凉清脆的声音吸引:“公子真 的真的很想知道常氏为何会推出黑玉固齿膏?” 嗯嗯!高大的身子躲闪着伙计的扫帚,用力点头。 “前些日子梦里,小女子梦到一金甲神人,神人全身金光,只有一口牙漆黑 如墨。神人在梦中笑着告诉我,‘吾仍广州守门神,近日城中烂牙者甚多,今日 传汝一剂仙方,以固齿提神’。醒来后,我与家弟发现竟然做了一模一样的梦, 想必是神人相助。故常家推出黑玉固齿膏,意在为城人中坚固牙齿,齿固则体泰, 体泰则安康。” 啊?真的假的? 笑靥如花,一口墨黑乌齿是摄缇脑中最后的画面,因为——为了躲避秃宝的 扫帚,他真的被扫到门外去了。不不,是他自己跳出……走到门外的,不是被扫 地出门的。 那她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她的话,算不算……糊弄他? 被小伙计扫地出门,随后那位“毒药”公子不知从何处窜出来,阻着他硬是 不让他有机会再问她。他是可以一脚踢飞这个瘦弱的毒药公子,然后抓着常小姐 问清楚。只是……唉,只是呀,听毒药公子唤她“姐姐”,他想踢,却不想因误 伤常二公子而惹来她的不快。 伤了她弟弟,她定会生气——这个念头刚从脑中升起,他立即庆幸自己的脚 还算安分。可……她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想了三天三夜,摄缇仍然不确定,唯一肯定的——她胆子很大。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