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墨 常毒药……呃,错了,常独摇常二公子,抱着一床薄被,死守在微凉的房前, 看样子打算打地铺,向释迦成佛前的苦行看齐。若不是在自家中,兴许会来个身 无覆盖、不避风雨,顺便割股、断臂。 “少爷、少爷,今晚你真的要在这儿……” “行了行了,铺好了没?” “铺好了,小的特地拿了三床年初弹的新棉垫,保管你睡在地上和睡床上没 区别。” “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常二公子追问一句。 秃宝拍着弱小的胸,用力点头,“我办事,少爷放心。”眼光移向廊外花圃 处的木桶,让常二少彻底放心。 “少爷呀,法师驱鬼,你在这儿闹什么?”准备睡下的陈妈照列探望睡前的 二位主子,因为今夜有法师驱鬼,家仆们都早早躲进屋里不敢出来。 “我怎么知道他究竟是驱鬼还是闹鬼?”常独摇瞪眼,看着一身紫绸衣的高 大男子,眼中溢满浓浓的防范和怀疑。 “独摇,你确定要在外面睡?若真的撞到鬼怎么办?”窗子由内推开,沐浴 完的常微凉支颌倚窗,不明白自家小弟为何偏要守在门外。 “睡觉,你快睡觉!”他三步并一步跑到窗边,先将她推进屋,随后“啪” 地关上窗,阻断有心人探来的目光。 开玩笑,让那家伙驱鬼就已经不对劲了,居然还让他在微凉的门外待一夜, 谁敢保证他半夜里不会变成鬼——色鬼! 看着毒药公子跳来跳去,摄缇摇头,又见披散头发的清新俏人儿只在窗边闪 了一闪,心中不免惋惜。 方才换衣费了些许时间,让常独摇以为他掳了微凉跑掉;又见他身边多了凯 风和随从,常小弟眼中的怀疑只增无减。若是听了凯风的话,让随从全部守在常 宅,不知道常小弟会生出怎样激烈的反应? 唉,任他闹去。 憨厚刚毅的脸挂着浅笑,深邃的眼在月下形成一方阴影,掩去闪闪晶亮。爱 兽穷奇照例趴在腿边,昏昏欲睡的模样,没半点威胁。 微凉的确是吓到,似乎,真有什么东西在窗外飞来飞去;而这个看他总是用 瞪的常小弟似乎真的不怕,不但念什么“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也”,居然抱了被衾 打地铺,完全胸有成竹,笃信不会有“鬼”这种东西。 墙外,更夫已经开始打响第一梆,夜半来临,常家的人渐渐睡去。 “啊嚏!”坐如钟的常家二公子,半眯眼打个喷嚏,将薄被裹紧一圈。 “你……不必在这儿。”静静坐在台槛上,摄缇忍不住劝他。 “你管我!”低声嘀咕,常独摇没好气地呸他,将被头拉高。 “呜!”穷奇低低咆哮,冲傲气十足的常二公子龇牙。展臂拍了拍它,摄缇 不以为意。 夏风轻吹,悠远的更鼓声迤迤逦逦,飘荡在寂静的城中。 这一夜,宁静。 晨曦微现,常宅院内。 赏了一夜的月,摄缇盯着渐渐吐白的天空,若有所思。常二公子睡熟在门边, 连人带被滚出秃宝精心铺垫的棉褥,成为墙角的蚕蛹一颗。 兽皮靴缓缓走到蚕蛹边,将包住头的衾被轻轻拉低,让他呼吸顺畅。 “木尊。”身后传来轻叫。 “你回客栈去,不传勿到。”他不回头,听脚步消失,心知凯风已走,又将 注意放到那颗与微凉相似的脸上。 这个只会拿白眼看他的毒药公子,很怕他接近微凉,好像怕自己的宝贝被人 抢走似的。他们是一胞所生,长得……不太像。 他的脸虽然白皙,却不细腻,毕竟是男子,比不得女子的细滑娇小;他的眉 又黑又粗,不比微凉的细眉漂亮;微凉的眼比他大,微凉的鼻……唔,姐弟俩的 鼻子最像,又高又挺;微凉的唇比他小、比他红,柔软而溢满了香气…… 想到唇,摄缇自然忆起用一巴掌换回的吻。举手掩唇,也掩去突来的笑弦。 突然,常独摇动了动,又将被子包住脑袋,缩成虾状。 掩唇的手放下,轻轻拉开薄被,看到一张舒适的睡脸。若不用眼瞪他,常独 摇倒也算个稚气的俊秀青年,他与微凉同日出生,如此,微凉也快二十了吧。 不知微凉睡着了是如何模样? 念头一起,一探究竟的心意便越来越强,他慢慢站起,低头小心越过虾球状 的蚕蛹,正要推门——“你想干什么?”蚕蛹破茧而出,化为身带火焰的飞蛾。 看着只到他眼角的青年,摄缇搔了搔头,笑道:“我想看微凉睡着了是什么 模样。”常家小弟比微凉高,微凉还不到他的下巴。 看姐姐睡着的模样?哼,撒谎!睁开眼就瞧到他鬼鬼祟祟地站在门边偷窥, 棒子,棒子,快摸棒子。该死的,秃宝昨天把棒子藏哪儿去了? 双手在被中摸索了一阵,常独摇如愿摸到自己要的东西,当下一棒在手,气 势汹汹拦在摄缇面前,“休想。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我要进去,你这只棒子能拦得住?”他若真有心进屋,在他睡如蚕蛹的夜 里,机会多呢。 正要斥骂,房内倏然巨响,是瓷器的清脆破裂声。 “糟了!”顾不得互瞪,常独摇转身推门,随即——后悔——姐姐睡觉时并 不老实,时常踢被,床边的琉璃灯不知碎了多少个。灯碎事小,被摄缇看到姐姐 的睡相可就事大了。 转身,他要补救,但……但啊,狼入羊圈,为时已晚。 立在门边的男子嘴角含笑,为自己看到的晨景满意:乌发如瀑,睡颜酡红, 比脑中勾出人影更可爱。 “啊嚏!啊嚏!啊嚏!” “少爷,你干吗非要天天守在小姐的屋外? 三天了,何苦让自己着凉? ” “多嘴,招呼客人去。”病恹恹的常二公子从后堂撵人。 “少爷,这些天有位公子常来买洗头药呢,他的眼睛总往小姐身上溜……啊, 少爷,别跑那么快。” 秃宝的声音在梁上绕着,常独摇已经掀帘冲到铺中,果然看到一位华服的男 子,微凉正对他推荐洗头洗牙的药膏,该死的摄缇表情木然地坐在门边,神色愀 然。 哼,白白守了三天,鬼影子也没见半条,他驱的什么鬼!害他也跟着在房外 守了三夜。 本想开口赶人的常小弟,看到摄缇微现青灰的脸后,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将一句“秃宝,扫地”硬生生吞下肚,换成了——“这位公子,常氏还有很多受 欢迎的药品,就让家姐为你介绍一二。来来来,啊嚏……对不……啊嚏啊嚏,呵 呵,染了风寒,这边请、这边请。” “早就听闻常二公子风流倜傥,常大小姐灵机活泼,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 传。”华服公子赞美。 “夸奖夸奖。啊嚏!”不买账地虚应一声,顺便将满腔的喷嚏全冲到华服公 子身上,迫得他不得不退离常微凉。 “公子如何称呼,仙乡何处?听你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染了风寒的脑袋 虽然沉重,却无损精明。 “在下姓罗,罗炎。常公子说得没错,在下是北方来的生意人。”罗炎抱拳 躬身。看他的年纪不过三十,样貌却显得老成,宽宽的额头又光又亮。 “罗公子来常氏,不止为了买洗头膏吧?”故意说大声,他存心让青灰的脸 转向紫灰。 “啊?”罗炎似乎被他的话吓到,低头看着地面,半晌才道,“在下……在 下于十五夜赏花灯,在街边看到常姑娘的身影,不觉……” “一见倾心?”捣药的兔兔突然插道。 “噗!”趁着小弟招呼客人,绕到柜台后喝水的女子一口喷了出来,赶紧转 身,“兔兔,不得胡说。罗公子,你若需要其他的药粉,我家小弟比我知道得多, 问他就没错了。” 不再理会两人,她看了看摄缇,见他与凯风低声交谈,赶紧别开眼去。 他似乎不擅长说话,一板一眼的脸虽然老实,可板起来也是蛮吓人的。他的 个子较寻常男子高,此时的脸色带了点青灰,不知是不是心情不好。随即,凯风 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只见他的眉头突然皱起来,神色染上一丝戾意。独摇与那罗 公子颇谈得来,两人热络地坐到一边说起话来。 吁口气,常微凉走到柜台后,翻看这个月的账簿。 常氏生药铺除了这间铺面,另有制作成药的作坊。对外买药材谈生意多是独 摇出面,她只负责铺子,算算账本。 常氏,严格说来不算是间药铺,虽说他们也卖药,独摇偶尔还为人号脉治治 病,重心上,他们的心思其实不在医术和药材上。 常大夫,他们过世的爹,并不因为她是女儿便不传医术,基本上,爹同样想 将一身医术传给他们,只是……天生不是做大夫的料啊。爹在广州城也算得上数 一数二的大夫,喜欢无偿为穷人家治病,不管药材贵贱与否,总是大包大包地给, 别看开了间药铺,在她的印象中,小时候家中只能用拮据来形容。十五岁,广州 城闹瘟疫,爹只顾着替人治病,药材照旧大包小包地送,又不注意自己的身子骨, 这一送,把自己送给阎王爷,陪那黑鬼下棋去了。 爹其实很笨。想让他们继承衣钵,没想到她生来就对医书没兴趣,独摇亦是 如此,家中成堆的医书,他只挑自己喜欢地看,害得爹时常骂他们拿着医书当故 事。 爹过世后,留下这间铺子给他们打理。当时只是单纯想着,他们既然只懂医 术的皮毛,倒不如就只卖皮毛的药。偶尔在街上看到有趣的东西,她的脑子会蹦 出些奇怪的名儿,独摇听了也觉得有趣,翻了翻医书,在药材堆埋了五六天,倒 还真让他磨出些有用的东西来。她又适巧被诓进绯绿社,成天听那些小姐吟诗唱 曲,久而久之,唐宫迎蝶粉、金莲稳步膏就这么出来了。 段合欢与她不对盘,常氏卖敷面粉,她就卖凉茶。广州城内还好,城边的乡 村时常发些瘴气,倒让丑婆婆生药铺的凉茶独占一席之地。 真不明白,她卖的是日用药,合欢卖的是入口茶,争什么啊?!唉!眼光在账 簿上转了一圈,又绕到皱眉的散发男子身上。 仿佛、依稀,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是不是因为这三天无功,所以面子 上挂不住? “木尊,你不是来捉鬼的,咱们这次出来是为了找骨骼,找被小小主人一屁 股挤烂的黑色异人骨,捉鬼这种事,太……太……”凯风面露薄责。 “太什么?” 太过分!凯风心中念着,“木尊,咱们还是快点找到黑骨回去复命,小的听 说了,其他四尊都没什么消息回去,想必是找不到。咱们先一步找到,你不但有 半年的休息,还可以统领五星骨宫,多好!” “怎么找?到哪里找?”摄缇问得非常漫不经心。 “……”凯风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木尊,我看这城里街上时不时有人笑出 一口黑牙,黑骨人应该很多,就算找不到大小完全一样的,差个分毫族长也量不 出来。难道……难道……你不会不记得,咱们这次出来是为了什么吧?” “骨头。” 呼,还好没忘。凯风正要松口气,却被摄缇接下来的话咽个半死。 “你急什么?” “我……”点着自己的鼻子,凯风瞪眼如牛,“木尊,不是我急,小的是为 你急。你……”瞧到他的眼光绕来绕去,又绕到柜台后的蓝裙女子身上,凯风的 气咽得更厉害,“木尊,你这次出来是找骨的,不是找女人呀!” “……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不看凯风,摄缇盯着翻阅账簿的 女子,满意她的气色。比起三天前,她的脸色又恢复成初见时的光泽。 三天来,虽说夜里平静无事,但他能感觉到,确有一些东西盯着常家。寂静 时,除了更夫的鼓声,远远的,有些东西嗡嗡绕着,不敢接近。看来,那些东西 倒有嗅出危险的本领,是因为他在那儿吗? “凯风。”他突然开口。 “在。” “今晚你在常宅守着,只许看,不动手。”摄缇紧了紧拳,平静的眼神夹着 隐隐怒气射向相谈甚欢的两人,特别是额头宽宽的罗炎。 “我……我?”一手点点鼻子,一手掏掏耳朵,凯风不信。 “你不愿意?”黑眸一睨。 “不、不是……木尊,不是这个问题。咱们是来找黑骨的。”他要死谏,外 加引诱,“先一步完成任务,你就可以……” “半年休息,统领五星骨宫。”他嗤了嗤,勾出讽刺的笑。 他会在乎是否统领其他四星骨宫?哼,骨骨阁的收藏全碎了也不关他的事, 他要的不过是半年的自由休息。那四人若想统领其他四宫,任他们争去,他可一 点也不想掺一脚。对他而言,找骨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微凉…… 该死,那个宽额头的家伙又贴到微凉身边去了。 “腾”地站起,尚来不及迈步,常微凉却先一步绕过柜台走到他身边。 “我……我现在要替独摇去作坊配药方,如果、如果你有空,待我配完药方, 我带你去找黑牙齿的人?” 她双手背在身后,紧张地握成一团。天知道她在紧张什么。她不是为了安慰 他的捉鬼无功,不是哦。 “……” “你……没空?”不会吧,看他坐在这儿很有空哦。 “好。”他笑。 憨厚无害的笑容没什么变化,她却觉得心头一跳,慌忙移开对视的眼,她转 身冲喷嚏不断的弟弟嘱咐几句,便拿着方子与摄缇出了铺。 “木……” 断然挥手打下凯风的叫唤,高大的身影紧紧跟在碎花蓝袖边,不疾不缓。只 是,两人走得太快,没听到常独摇的话。 “姐,我——啊嚏……我已经……啊嚏啊嚏……请罗公子今晚去家里做客, 吃顿便——啊嚏……饭,那个驱鬼的,今晚……啊嚏,你……啊嚏啊嚏……” “你是让我家木尊今夜不必再守在常家?”捂着鼻子,凯风避过天女散花般 的鼻水。 “对。”常独摇没好气地横一眼。 “放心,木尊今夜绝对不会去常家。”凯风抬抬颌,示意随从离开。 “真的?”常小弟忍住喷嚏问。 苦笑点头,凯风转身迈出药铺。木尊的确不会去,可今晚倒霉的是他。 放下药方,叮嘱坊工作活时精细些,常微凉抬头看了看一路无语的人,突然 笑道:“我带你去找的人可不一定是你要的。” “无妨。”他不在意。 两人走出作坊,在门边遇到看管作坊的六宝,常微凉冲他一笑,不多言语。 出了坊,摄缇回头望了望,欲言又止。 “你……你想说什么?”她扬眉。 “那人……” “你指六宝? 他是秃宝的哥哥,长独摇三岁,药坊的事独摇忙不来,全交给 他打理。” 哦,难怪越看越像成天拿着扫帚的小伙计。摄缇点点头,回她一笑。 默默走了一段,她突然开口:“找到你要的东西,你就要回去,对吗?” “嗯。” “那……你为什么向我提亲?以为我是你要的黑色异人种?”望着街边卖糖 葫芦的,俏丽的小脸敛去笑意。 “……你不记得?”他诧异反问。一直,他一直以为,她,应该记得。 “记得什么?”排到丑婆婆生药铺门口的喜盒,不仅让段合欢绿了脸,也让 她高兴了一阵。只是……他提亲的意图,让她不堪。倘若她真是什么黑骨的人, 为了骨头,他就真娶了她?他对婚娶当真如此儿戏? 她,真的不记得了! 摄缇心中暗叹,难怪某个星骨宫的家伙说“世间唯女子 翻脸之快,甚过于男子”,一点不假。 “没什么。”拉起她的手,不让她冲在自己前面,也让自己能看清她不笑的 脸,“微凉,你喜欢……怎样的男人?” “……”她挣扎着要抽出手,却被他紧捏不放,薄薄的脸皮染上酡红,“你 管我。” “我想知道。”意外的,他一本正经。 “……根本就没有,我怎么知道自己喜欢怎样的男人。”鼓起腮,她瞪他, 又羞又气地嘀咕。以为他听不到,再瞪时,却看到他笑了,“笑什么?”这句很 大声。 缓缓走着,白牙在他脸上勾出优美的弧弦,“微凉,你总是很高兴。”也很 胆大。 没见过她惊慌失措,对人总是微笑,对客人的微笑是生疏而礼貌,对家人的 笑却轻松而俏皮。她的嗓音清脆,每每听她开口,对他而言,犹如水滴滑落山泉, 一滴一滴敲在心上。不知何时开始,她的笑她的话已深深印在他的脑中,藏入他 的心里。看不到她的时候,便一次次从心底翻出来反复重温。 他对她,是喜欢,却不仅限于喜欢,不知何时开始,他起了……收藏之心啊。 想收藏……想收藏…… “你觉得我很高兴?”没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地步,她笑了笑,对上他发呆 的眼。 “嗯。你总在笑。” “对,我是很高兴。能有一家铺子,我高兴;能赚到银子,我高兴;看到独 摇钻研药方,我高兴;城里人喜欢常氏的药品,我也高兴;就算那朵合欢花处处 与我不对盘,我还是很高兴。啊,你应该不认识,合欢是我的朋友,也是死对头。” 最后三字有咬牙感。 “……我呢?”默默盯着她的笑,他突兀问。 “你怎么了?”看到拐角的青瓦屋,她加快脚步,“快点儿,到了。”正是 前不久喝豆腐花时,她在那儿看到一个黑齿的小男孩,脑中便蹦出黑玉固齿膏的 名儿。 “我能让你高兴吗?” 呃……啥?她顿脚,回头。 “我想……让你高兴。”抬手点点她粉红的颊,他低头,将唇边的一抹惊讶 吞入,眼中,是势在必得的狂傲。即使,在一张憨厚老实的脸上,不该出现如此 狂傲的眼神。 她怔忡,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他说什么?什么意思呢?他想让她高兴,而且……啊,他又吻她,像小狗一 样舔她的唇角?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觉得心跳得如此剧烈,像是 要……是要跳出喉咙口般。 “你……”粉唇微启,让他有机可乘,舌尖顺着贝玉齿溜过,吻住她。 是的,他想让她高兴。如果说最初仅是欣赏,进而由欣赏她到喜欢她,如今, 比喜欢更进一步的是什么?收藏她?基本上,他没有收藏某种东西的欲望,但, 真的,方才的一瞬间,他的的确确起了收藏之心。而一经他确定的事,多数是不 会再变更了。这是他的原则。 吻……吻得她双脚无力,颊飞云晚,才想起要……甩他一巴掌? 五指高高举起,却被他眼疾地擒住。依恋不舍地咬了咬唇角,他退开,脸上 仍是那抹憨厚的笑。 “你……你放手。”她差点跳脚。哪里憨厚?啊,他哪里憨厚,根本是…… 是……大智若愚?不,他是登徒子。 他不放,反而伸开五指与她交握,“微凉,我欣赏你,喜欢你,想收藏你。 你……愿意让我收藏吗?或者,被我收藏,你会高兴吗?” “……” “微凉?” 登徒子!登徒子!她要……她要……突然捂住心口,她惊喘一声瞪向他。 好快,心跳得……好快。他说什么,说什么呢?喜欢她,收藏她?当她是什 么?这人,为什么油嘴滑舌没正经时,笑容还是那么的老实? 那张脸分明就是生 来骗人的,可……他眼中的神色不像骗人,不像是……骗她啊。 闪烁的黑眸似乎等待着她的首肯,就连唇角的笑也是那么的……无害。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说过要收藏她,从来没有。曾有些富家公子故意来店中搭 讪,她从不觉得公子哥儿有什么好,他不同,他没有文弱之气,粗壮的身形却因 憨厚的笑让人无法去害怕。他从不说自己如何厉害,可由凯风对他的恭敬中也能 猜出身份不凡。 他说……收藏她?是真心吗? 她,不敢确定。 一颗。只有一颗。 纯白无污的布上,放着一颗七八岁孩童脱落的乳牙,漆黑如墨,也格外刺眼。 刚回药铺的常微凉捂着嘴,吃吃偷笑,似乎出去一趟,遇到了令她开心的事。 “那是什么,姐?”早就打发掉罗炎的常独摇,瞪了眼原本走掉、却又去而 复返的凯风,挪到偷笑的人身边。 “牙齿。”放下素手,随后忍俊不禁似的,常微凉又捂住笑了数声。 “谁的牙齿?”常小弟为了防止风寒染到她,特地拿了毛巾捂住嘴,声音听 起来嗡嗡作响。 “一个小男孩的牙齿。”看了眼端详牙齿的男子,常微凉拂了拂小弟颈后的 乌发,想起方才在青瓦屋见到的情景。 因为他的话,满脑晕沉沉,进了青瓦屋才清醒过来,没来得及害羞,注意力 却被屋内住的一对兄弟吸引过去。 兄长十五六岁,弟弟不过七八岁,那兄弟与寻常人无异,倒是弟弟的牙齿较 一般人乌深许多。他们说了些什么没听清,她只记得,摄缇不怎么在乎地牵着她 的手要离开,小男孩追了出来,犹如献珍宝般——“送给你。”小男孩高高举着 拳,飞快跑出来。 “什么?”摄缇蹲下身,扶住他有些急的小身子。 “是我刚换下的牙齿哦。”小男孩很得意地咧嘴笑了笑,将牙齿放在他手上, 转身跑进屋。 那颗乳牙,现在正躺在白布上,黑白格外分明。 贴着独摇的耳朵细述看到的,红唇间或飘出吃吃的笑声,随后,夹入一边打 喷嚏一边忍俊不禁的沙哑狂笑。 姐弟俩怪没形象的窃语加狂笑传入凯风耳中,不露痕迹地瞪他们一眼,他将 注意放到乌齿上,“木尊,这种小牙齿不值钱,小的在街上看到不少黑齿人,小 的全打听好了,德一街的王公子牙齿黑,手指甲也黑,应该符合咱们要找的东西。 不然,德二街刘老爷的大公子也行,他在姑娘堆里笑的时候,不小心露出大牙, 全黑。” 这就是他去而复返的原因,全打听清楚了。 “凯风,你为何总要‘小的小的’?”摄缇将黑牙举到眼前晃了晃,看向他。 “入乡随俗嘛。若木尊不爱听,小的……咳,属下不说便是。” 默默盯他,直到他收起嬉皮的笑脸,摄缇才道:“最好。”说完,他伸手, “拿来。” “是。”赶紧从怀中掏中黑布包裹的东西,凯风展开黑布,取出一块墨样的 四方之物,约两指宽三寸长。 接过那东西,摄缇自腰间取出锋利的小刀,削了些墨粉在布上,随即将乳牙 如法炮制,在白布上挫出两小堆黑粉。拈在指上磨了磨,放在鼻上闻了闻,随后 将两种黑粉放到穷奇鼻下,“一样吗?” “呜。”穷奇点头。 “果然是了。”他沉吟。 “真的真的?”凯风似乎更激动。 “那两兄弟并非亲生,从牙粉来看,小男孩的确是黑齿人的后裔。只是,他 们全是孤儿,年纪又小,骨骼未长成,不符合骨骨阁收藏的条件。” “木尊,小的……”收到似有似无的一瞥,凯风连忙改口,“属下有妙计。” “嗯。”他点头暗许。 “第一,咱们可以等小男孩长大,然后重金买他的骨骼。但这个费时太长, 咱们不能等。第二,打听那男孩的祖坟所在,咱们挖上一挖,相信能找到符合老 主人要求的骨骼。第三嘛,这城里黑骨人多,随便到哪家找个年轻力壮的,嘿嘿 ……”奸诈的笑声从凯风嘴中飘出。 这样也行?有谁会傻乎乎抹了脖子,等着人来收尸的? 姐弟俩对望一眼,同 时缩了缩脖子,他们不认为摄缇会赞同凯风的“妙计”。 “不行。”果然,摄缇浓眉扬起,眸中涌出指责,“第一点的确不行,第二 点也行不通。那对兄弟说了,他们是逃难来此,根本不知道自己出生何地,家中 有何人,当然也不会知道祖坟在哪儿。第三嘛……”他静了静,“凯风,你是真 不知还是假不知,那些公子真是黑齿人?” “嘿……嘿……木尊,小的只想提醒你,咱们的任务很重。而且,多多益善 也不错。” 突地,一道怯怯的声音插入:“为什么……呃,我想问,为什么要多多益善? 找一副不够?” 两张相似的脸挤在桌边,提问的是姐姐。 莞尔一笑,不待凯风回答,摄缇已开口:“黑齿民又叫黑骨人,他们的骨骼 是灵界制墨的上好材料,古骨家族除了收藏特色骨骼,亦会将多余的骨骼按功用 进行加工,制作成有用的东西卖给其他家族。”他指了指桌上三寸见方的墨块, “这个,就是用黑骨研磨,加入精致香料制作而成的墨块,用此墨书写的文章, 永不褪色。” 人骨墨块?真是恐怖哇! 姐弟俩各自抚了抚胳膊。有人不怕,好奇地问: “这种墨很值钱?” “当然,一块骨墨的售价买三百间药铺还有多。”不屑的语调,绝对不是摄 缇。 “你们……怎会有如此奇怪的嗜好?” “在灵界,我们——绝不浪费。”摄缇摇头。这可不是奇怪嗜好。 “你的意思是,如果有幸知道那对兄弟的祖坟所在,你真的会去挖人家的祖 坟?或者,街上真的全是黑齿人,你也会多多益善地重金买骨?”常独摇思量着 刚才听到的话。 “对。”摄缇承认。 “呃……请问。”怯怯的声音又插进来,“要收集人骨,必须那人死了才行 吧?若是没死……” 很恐怖的问题呢,而答案,从凯风口中飞快溜出——“等到他死。” “哇!砰——哗啦!” 跳离桌边,姐弟两人抱成一团。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