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弃 随随还在发狠啊! ——我们做朋友吧!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倒挂在阴暗角檐边,黑袍黑发融为一体,而本应俊美惑人的脸上如今却满是 幽怨。抱着已经糊掉八分的脑袋,他想不通也想不透。 以往他要找镇随,入了土宫后院就能找到;以往来去土宫,从未有侍卫出声 阻拦;以往他想沐浴,不必出声,侍女五福早备好了温水候着;以往他想亲近随 随,那土宫总辅鬼趣证只有黑脸黑脖子的分儿……所有的“以往”,如今全部变 成为“不可能”。 随随到底在想什么? 盯着遥远——对他现在的位置而言,的确是很遥远——楼阁上疏影轻晃,碧 纱飞扬,幽怨的脸又平添三分凄凉。 他可以瞧到阁台内走动的人影,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是可以像以往一 样,光明正大撞进去缠着随随,但结果多是被侍卫阻拦,更讨厌的,待他摆平那 些侍卫,随随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与其如此,倒不如远远瞧着随随来得自在些。 “呜,随随……” 一声悲呜,夹在乍起的夜风之中送上半空,愈飘愈远,飘入楼阁碧纱…… 楼阁明亮处,是一间书房。 分神看了眼被风卷起的轻纱,批示卷宗的男子抬头,冲屏风后俯身读书的女 子说道:“我主,您该休息了!” 男子身着褚青一色衫裤,身形瘦长,眉眼深邃,容貌并不俊美,却是耐看。 他正是土宫总辅鬼趣证。 他并非古骨族灵,本是鬼界夜叉族,儿时全族因战火被灭,他孤身一人逃入 灵界,被镇随所救,从此长伴其侧,若说他留下是为报恩,也未尝不可。镇随儿 时极厌土尊之位,十八岁时被辰门说服承袭土尊之位,他也由近侍升为总辅。 她不爱理事,土宫大小事务皆由他打理。从小他唤她“我主”,承袭土尊之 位后,她初时不喜被唤为“土尊”,他也未想过要改口,一直唤到现在。 “鬼趣证,我做这土尊之位也有些年了,你说,我是不是也该学爹当年一样, 把这麻烦丢给自己的娃儿,然后无事一身轻,去逍遥快活? ”趴着的身影动了动, 偏头向屏风看去。 镇随并未束发,但为了方便读书,覆眼的白纱成为临时发绳,将乱发拢系在 脑后。她晃了晃曲起的小腿,颇有些自得其乐。 握着骨笔的手渐紧,鬼趣证飞快道:“您正年轻。” “我总会老嘛。” “您……”他无意在这话题上打转,想了想,下笔疾书,嘴里同时说道, “我主,近来传闻您与水尊……他被您抛弃……” “哦!”轻轻应了声,镇随似乎完全不受流言干扰,小腿摇晃,脚尖相撞时, 又轻轻翻过一页。 云淡风轻的性子,终究是多一份洒脱与恣意。 “我主……” 未等他再多说什么,镇随突然开口:“鬼趣证,你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十五年。” “你可曾想过,你愿意与怎样的女子面对面,相对一辈子? ”她呢,又会与 怎样的男子面对面一辈子而不生厌倦?脑中瞬间掠过一张脸,红唇不禁扬起。 沉默良久,镇随侧首,见鬼趣证放下骨笔走到飞纱边,缓慢却肯定道:“那 必是属下爱之疼之,愿以生命相守的……妻子。” 只是,他从不敢奢望。 屏风后传来吃吃笑意,清脆如铃。 笑声歇后,镇随似真似假说了一句话。正是这一句,让鬼趣证脚下一软,差 点形象全无地跌坐在地,更惊得他的魂儿魄儿飞离肉体,数日归不了位。也正因 这一句,在水宫内掀起轩然大波,波及无辜甚多。 只因镇随说:“鬼趣证,我们生个娃儿吧!” 歌舞升平之后,宴散曲终。 热闹的谢访后,各族使者纷纷告辞,古骨城渐渐恢复原有的平静。 秋风已起,午后纳凉。 骨骨阁外,蔓藤如盖,拢出一片阴凉。其下,这些日子跑得不见踪影的五星 尊长难得齐聚一堂,或站或坐,或倚桌假寐。他们前方,一老一小正在拼架他们 的新欢——暗红色兽骨一副。 原来,老族长等得心焦,前段日子不好意思紧催,如今战事访者皆告一段落, 骨骨阁的收藏自然而然被提上日程。 这一边,老族长在自说自话。 那一边,五尊表情不一,但都非常给面子地频频点头,就怕老族长发现他们 心不在焉。 悄悄走到斜靠蔓藤的女子身后,俊美的脑袋轻轻搁在她肩上。女子动了动, 站直身子斜跨一步,让他的脑袋落空。 “随随,你要生气,冲我来就好,何必……”一把将女子带入怀中,俊美的 脸上有一抹暗恼,“何必说些惹我生气的话。” “哦?我说了什么让你生气的话?”瞧那三个家伙外带一老一小对蔓藤这边 的声响视而不见,镇随勾起笑,吹动唇边白纱一角。 “你明知……”他叹气,捺下心中怒气,平静道,“你性子随和,对什么都 不乎,但有时说话也要注意一下啊。你不在乎,我在乎,那话对我说当然没事, 最好是冲我说,若是对鬼趣证说,岂不……” “什么话?”她侧首,粉颊一时刷过他的唇。 俊脸有些泛青,美目因为瞪她而睁大,柔秀的脸因隐忍怒气而微现狰狞之感。 似乎,他气得也不轻啊。 心情没由来得愉悦,对他擒在腰腹间的大掌也无意推开,贴着温暖的胸膛, 背胛处能感到他缓缓起伏的心跳。 “你岂可对鬼趣证说……说让他跟你生个娃儿。”将脸埋进乌发,闷闷的声 音从她颈后飘出。 “说都说了,又能怎样? ” 她向来随性,说的话自然也随性如此,想到什么便说了出来,至于能不能做 到,想不想做到,她也是随性而已。不想去做,她自然就不会再想这事。 说,也只不过说说而已。 偏偏,有人可不这么认为,“我迟早把那家伙送给老族长当收藏。”简单明 了,他要扒皮抽骨,让鬼趣证绝对没机会觊觎她。 老天,他对随随的独占到了一个怎样的境地,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以往他笑他闹,就是笃定随随会一直站在他身边,会一直一直这么安静地任 他缠着。他是不爱随随小老太婆的性子啦,可偶尔也会暗暗心喜自己是她唯一的 爱侣,得到她独一无二的纵容。 “说到收藏啊……”她微一沉吟,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我还是快些把双尾 肥遗骨找到,省得老族长念念叨叨。”从正午开始,到如今日斜树梢,难怪她想 睡觉。 他闻之气极,“随随,我们现在说的是鬼趣证。”她什么时候学会对他岔开 话题了? 她微不可闻地笑了笑,突道:“辰门,我们生个娃儿吧!” 此言一出,立即感到背后的身子僵硬起来,腰间的手臂也随之缩紧,抱得她 有些吃痛。 “随随,话不能乱说。”他的声音杂上沙哑。 “我也对你说了这话,怎么,你要把自己送给老族长做收藏吗?”她说得无 关痛痒。 “……”果然余怒未消。心中暗叹,他无奈,“随随,你到底在气我什么?” “咦?我在生气吗?”她好诧异地回头。 “……”气得非常厉害了。 说话间,老族长已完结他的念叨。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拉开腰上的手,快走数步拉开两人暧昧的距离,她转 身冲他一笑,淡淡的,随后拂袖而去。 “气死我啦!我要抽他的骨。对了,向荧惑借套刑具,我要好好尝尝折磨逼 供是什么滋味!” 如风般旋入白色华阁,未等雪发男子眨眼,身边已坐上一个美人儿,可惜的 是,眦睚阴沉的眼神破坏了那份美感。 挥手退了阻拦未及的近侍,月纬丢开手中书卷,趣道:“你什么时候对荧惑 宫里的东西有兴趣了? ” “现在。” 他气呼呼咬着袖口,全无水尊应有的风度,月纬瞧得有趣,也懒得提醒他。 这家伙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气冲冲杀来他这金宫,也未必有什么好事。静静坐 着,他等着杀气腾腾的家伙开口。 “鬼趣证,我要抽他的骨。” “他是土宫总辅,犯到你了?”一杯凉水倒在辰门头上,让他清醒清醒。 “哇!”急急跳起,甩开满头水珠,俊脸上的杀气不见减少,反倒有暴涨的 趋势,“月、纬!” 剑眉微挑,月纬不跟他绕弯子,“你想发牢骚,我今儿没空听。你想要我给 些建议,就简单明说。” 冷瞪冷瞪,瞪瞪瞪……瞪他良久,两张俊脸终于拉近贴在了一起——别误会, 只是小声交谈而已。 喁喁细语间,辰门得一“良策”——怒极必反。既然镇随生气,倒不如让她 再气一些,一次气过头,也就不会再生气了。 那辰门又该如何让镇随气过头? 呵呵,世间有心之人,都不脱相知相恋相磨相探,若借以外物刺激,效果就 更非同一般了。 她孤僻,不代表她笨;她爱发呆,不代表她什么也没想。 镇随自认脾气不坏,也不觉得自己是死脑筋,将一辈子的喜好厌恶全归咎在 透骨眼上是非常笨的,她当然不会这么做。 天生所赐,何必去怨天尤人。 她很习惯坐在角落里,静静的,不说话,当辰门出现时,她仍是习惯坐在角 落里,静静地看着他长袖善舞。他们,很像两个极端。 ——我们做朋友吧! ——我们生个娃儿吧! 这两句话对她而言,都是随性想到而冲口说出,可耻一点承认,她说这话时 并没有太多的思绪闪过脑海,也不会去推演将有怎样的后果或怎样的影响。难听 一点(她不想承认),唔……就是说话不经大脑。 但,镇随的性子中有慢热的特质。 即是说,对于某件事,最初她的脑子可能是乱哄哄一团,因为突然闪过一个 词或一句话,她说了出来,然后,她会慢慢去想,想这件事是否有可能,或她是 否愿意去做这件事。好比承袭土尊之位,也是由最初的彷徨难定到思绪的清晰明 朗,再下定决心。 生气,她也能慢热。 对辰门的冷淡,她不认为错在自己。她本就没什么弯弯曲曲的心思,也不认 为自己有一颗玲珑剔透易碎心,她只是气,单纯地生气而已。 他心思突变,就能变脸指责她的情太淡吗?他兴高采烈,以为撒撒娇就能当 什么事也没发生吗?或者,他说一句“我错了”,她就随和地一笑而过? 事实证明,不行。她的气量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大。 他必是知道她在生气,这些日子安静许多。她呢,不知自己会气多久,但现 在每见他一次,每多看一眼那张幽怨的脸,满心的闷气无形中就消散一些。 仅仅只有一些哦。慢慢的,再过些时候,这些气也会消得无影无踪吧——她 想,但,这种想法截至在他突来的诡异行为止。 这一日——她在后院正与鬼趣证、东焚、南若研究人界什么地境会存有双尾 肥遗,前院突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闻声而去,竟是辰门带了一堆舞娘乐师拥入 土宫,要给她庆生。 “我的生日?什么时候?”她转看鬼趣证。 “五天后。” 她本想拒绝,看到他可怜兮兮的眼神,心头不知怎地软了下来,默许了他的 所为。结果,整个晚上只见到他色迷迷直勾勾地盯着舞娘妙曼的身姿,就差没流 口水以示心痒难耐了。 他的表情让她觉得有趣,反倒对舞娘们娇艳的舞姿没了兴趣。盯他看了一阵, 没见他扑上舞娘,却把色迷迷换成了惨凄凄,直冲她射过来。 这是诡异之一。 待到生辰那日,他借故拉她出门买礼物,一路上不断用那双秀美带媚的眼珠 子勾引(她觉得这个词非常适当)街边女子,以为他又有什么任务要完成,她自 是没有阻拦他的怪异,却不想,一路行来,她的生日礼物买了一堆,他的身后也 跟了一堆——全是被他的秀媚眼儿勾引来的——男灵。 “你长得——比女,不,比我还漂亮啊。”她适时地赞美了一句。 他如丧考妣。 这是诡异之二。 其他……恕她太忙,实在是分不了心神看他如何作怪了。 为老族长寻骨一事,虽算不得紧要,也算是一件较有价值的事——半年的休 假对他们都是诱惑。辰门的琴骨已寻得,他什么时候送进骨骨阁就是他的事了; 另外三个家伙方面,从侍卫的互动中偶有消息传来,多是有了线索。她还听鬼趣 证提及,“某宫”的总辅竟然设了赌局,押他们五人谁能第一个补上骨骨阁的收 藏,一赔一百。 这赌局,族长听说了,老族长也听说了,他们也非常“称职”地押了一把。 看来她也要加快步伐才行,总不能四个家伙全交了骨骼,她却仍在土宫里看 黑蛙吧。只希望在这次出宫寻骨的时间里,别再有麻烦找上她了。有一点她敢肯 定,只要不与辰门搅在一块,应该会少很多麻烦。 而忙完了寻骨一事,她也的确心动自己的那句无心之言——“生个娃儿”。 有了娃儿,土尊之位便有了后继者,兴许她能早一步交出尊位,交出责任, 至少,做个垂帘的幕后土尊也不错,什么事就让她的娃儿去做吧,呵呵…… 她的娃儿不一定要天生透骨眼,但一定要有一双美美又水水的星眸,要有高 高的鼻子,要有红艳艳的小嘴,皮肤要白白的,下巴要尖尖的,最好是秀气可爱 又英气不减。娃儿是男是女不重要,只要看上去赏心悦目,像辰…… 等等! 笑容一刹那凝固在唇角。 脑子里方才跳出一个名字,似乎又被她自己给吓得缩了回去。 已经不生他的气了吗?怎么没由来地会想到他的脸?抑或,她根本是在…… 在…… 在什么呢? 这些日子,她到底在想什么,又在……怕什么? 乱了乱了,似乎全乱了。她会怕什么,她又能怕什么呢,是不? “我……到底……到底怎么了……”一声叹息传来,明镜边,女子双手一拢, 将额边乱发全数拔到脑后,露出一张净白秀气的脸蛋。 看了二十来年,这张脸在她眼中已失了美丑的标准,只是,她依然会觉得那 张偏柔偏秀的脸很美,存心作乱时,那脸会横生一股子媚味儿。 美丽之物,易得喜爱。 水眸黑亮,映着镜面闪过一抹流光,那是…… 在镇随彷徨之际,“某尊”比她更彷徨,哦,还兼有满肚子的气愤。 “你的主意到底行不行?”拉扯着雪发,辰门心里七上八下。 “你在怀疑我?”冷冷瞟他一眼,月纬动也不动。这双手的放肆,自会有他 的侍卫教训。 “根本没效果。我看不出随随有生气,也没有更生气。”被冷面侍卫直瞪, 辰门悻悻收回蹂躏雪发的手,开始捶大腿。 是不是他长得太安全无虞了些,扮色相扮得不到位?该死的,他第一次讨厌 自己这张脸起来,要这么柔这么秀干吗? 惹得随随竟说出“你长得……比我还漂 亮啊”,听听,若是随随觉得他比她还漂亮,还肯点头嫁给他吗?不然……嗯, 虽然是下策和下下策,总比没有策的好。 下策——他去撞墙,把自己撞得丑一点。 下下策——也是最最最坏的打算,不过就是把这张脸画花掉,弄个刀疤叉叉 加印记什么的,以增添男儿气概。 “行了,你要脸上有刀有叉,去找荧惑。别在我这儿念经。” “主意是你出的。”辰门怪叫,两手又开始蹂躏雪发。 怒瞪——冷面侍卫两道白光射来,几乎要灼了那双手。 太过分了,金尊的雪发是她们最宝贝之物,被他这么一抓一揉一拧扯的,分 明就是欺人……不,欺灵太甚! 被“瞪”之尊全无警觉,月纬也不恼,只笑道: “她是你的,不是我的。” “你迟早也会有的,先帮我想想。” “我?”哂然抿唇,月纬拍开他的手,昂藏一笑,眼角扫向冷面侍卫,“碧 沙,辰门说这话还真有趣,对不?” “对。”完全是笑话,还是非常蹩脚的那种。冷面侍卫的不屑之态全数展现。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