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山上的邂逅 六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黄昏,音乐厨房。 天实在太热了,这个夏天是我遭遇过的最热的夏天。城市的白昼因为酷热进入 了一种休眠状态,从上午十点钟开始,一直到晚上六点,街道上罕有人迹。你站在 高处观察外面的街道,会发现街道上方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它们让这城市看上 去多了些不真实的感觉。到处都是白晃晃的,空旷街道上零星散布着一些小贩,他 们只穿内裤躲在遮阳伞下,不管你什么时候看去,他们都在倒头大睡。城市里原本 随处可见的骑自行车的人变得稀稀落落了,出租车生意出奇的好,往往打辆车你得 花费很长时间。这城市几乎所有房间的空调都打开,源源不断的热气被释放出去, 城市变得更加酷热难当。 清晨或者黄昏,还有夜里,是城市苏醒的时间,街上可以在瞬间涌现出千千万 万的人,大家都趁着微许的清凉去处理自己的事。喧哗的街道有些沸腾的感觉,商 店的门打开了,从门边过时,里面的冷气扑面而来,让你忍不住就要驻足停留;霓 虹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夜晚因而变得更加绚烂。更绚烂的是街道上的那些女孩们, 她们肆意坦露着自己的身体招摇过市,常常让一些路人瞪目结舌,在埋怨世风日下 的同时,眼睛又不受控制地盯着女孩的背影看。 这个夏天太热了,即使黄昏出门,用不了五分钟,你的身上也会被汗水浸湿。 据气象台有关专家预测,今年夏天海城将有一个月的时间,气温会攀升到四十度以 上。 音乐厨房里冷气开得很足,我坐在临街的一个座位上,不消片刻,湿透的衬衫 一片阴凉。 在我对面,坐着京舒和安晓惠,他们这时候已经俨然一副热恋中的模样了。 安晓惠果然有着炫目的美丽,这晚不知她是否刻意修饰过了,坐在她对面,我 只觉得音乐厨房所有的色彩都黯谈下去,只有面前的女孩是灰暗中惟一的鲜艳。而 安晓惠坐在那里却是安静的,她的神色平静得像是高原上的一汪湖水,丝毫没有常 见的时尚女孩那种招摇的气息。 几日不见,京舒的气色也有了奇妙的变化,他坐在安晓惠的边上,脸上始终挂 着浅浅的笑容,眼神里也带上了些淡淡的不羁。 看着京舒的变化,我仿佛看到了几分他昔日的影子。我真心为他高兴,同时, 惊叹爱情的力量。如果还有什么能让京舒重新振作,那一定就是爱情了。身处爱情 中的京舒与安晓惠显得那么般配,倒好像他们生来就是要生活在一起似的。 我微笑着端起面前的“爱情”,为他俩祝福。 音乐厨房的调酒师据说来自法国,那个金黄色头发、吊马尾巴辫子的彪形大汉 技艺高超,他调出来的鸡尾酒在海城市非常有名。现在,摆放在我们面前的便是他 精心调制的作品,“爱情”便是它的名字。 今天京舒约我到音乐厨房,本来就是要向我展示他的爱情。 安晓惠在她十六岁之前,一直生活得很平静。她有一个平凡却幸福的家,父母 虽然是一对普通工人,但每月那不多的收入他们会安排得井井有条。漂亮的安晓惠 一直是这个家里欢乐的源泉,父母节省下来的钱大多花在了女儿身上,他们也希望 自己的女儿能打扮得再漂亮些,这样,当黄昏时,女儿在中间挽着他们出去散步, 他们心里便会生出更多的骄傲。 那时安晓惠还不在海城,她跟父母生活在北方一座大城市。那城市是中国文化 经济的中心,而且,那城市还以顽固的自我优越感响誉全国。安晓惠的优越感更多 的是来自她的美丽,从小学起,无论她出现在哪里,都会成为大家聚目的焦点。上 了中学之后更是这样,学校里但凡有什么活动,总是让她冲在最前面,所以,在学 校里,她可以算是一个名人,也就是校花。这些让安晓惠心里生出无比的自豪,她 知道自己是美丽的,而美丽便是上苍赐给她征服世界的资本。 十六岁的时候,安晓惠还在上高中二年级,骤然发生的一件事,让她此后的生 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母亲在单位一次例行体检中被查出患了绝症肝硬化。 起初还只是肝脏边缘有一些硬化,但随后不久,便发生了大出血的情况。母亲躺到 了医院里,接连一星期的急救,终于让她保住了性命,但危险并没有过去,她还需 要长期住院观察。家里的钱都交到了医院里,但每天昂贵的医药费仍然成为一块负 在安晓惠与父亲肩上的重荷。安晓惠找到了一个曾经追求过她的男生,那男生的父 亲在一家医药公司工作。安晓惠从同学父亲那里,买来了批发价的“人血白蛋白”, 那是一种补血的特效药,价格昂贵,医院里卖到三百多块钱一针剂,而批发价只要 一百九十元。就算这样,家里还是很快家徒四壁了。 父亲为了不影响安晓惠学习,每天还是让她按时到学校去,只在晚上去医院里 陪护母亲。因为加不起床位,晚上她只能睡到外面的长条椅上,每夜都要起来许多 回,看母亲有没有异样。安晓惠迅速削瘦下去,连她的美丽都似在那段日子里枯萎 了许多。 然而,真正的灾难还远不止这些,安晓惠还记得那个初秋的早晨,她搀扶着母 亲去洗手间,母亲的惊呼让她的心骤然收紧。她冲进去,眼中只看到一片血色。母 亲又开始出血不止。 医生们来了,忙碌过后,母亲被送进了急救室。安晓惠急切地在外面来回踱着 步子,满心都是惶惑与恐惧。那时候,她多么希望父亲能快些到医院来,这样,她 就能靠着父亲宽阔的肩头,让惊惧的心得到一丝安慰。 母亲被送进急救室的时候,她就打了电话回家。父亲那时已经准备了早餐,正 要送到医院来。接了电话,他更是不敢懈怠,即刻出门。 那天,安晓惠一直等到中午,父亲还没有到。安蓝惠更惶惑了,家离医院不算 太远,父亲骑车大约四十分钟的路程。可是,现在四个小时都过去了,父亲为什么 还没有到呢? 一些不祥的阴影渐渐笼满了安晓惠的心头。 中午的时候,母亲被推出急救室,她的气息那时已经很微弱了。安晓惠顾不得 上前查看母亲,惶急地拉住医生,询问病情。 医生脸色沉凝,缓缓地摇头:“让病人家属来见最后一面吧。” 泪水瞬间溢出眼帘,安晓惠需要拼命抑制才能让自己走回母亲身边。母亲眼睛 睁开了,似乎从女儿面上的悲痛中明白了什么。她位住女儿的手,居然能在脸上现 出一个微笑:“晓惠,你爸呢,你爸怎么还没来?” 安晓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着母亲憔悴得没有丝毫血色的面孔,她的泪终于 不可抑制地急涌而出。她扑倒在母亲的身上,哭得那么伤心,哭得整个身子都瑟瑟 抖个不停。这时候,她像母亲一样,对父亲也生出那么多迫切的期望。父亲是家里 惟一的男人,他一定会坚强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父亲再也不能见到他的妻女了。他在来医院的路上,遭逢一场车祸,两辆相撞 的汽车失去控制,其中一辆打横撞向人行道,父亲被车尾扫中,被撞得飞到了人行 道的护拦上,当场死亡。 他甚至死前没有留下一句话,他死后,为妻女准备的早餐就泼洒在他的鲜血上 面,他的眼睛还睁着,盯着医院的方向。 安晓惠母女直到傍晚时才得到父亲的死讯。在之前的整整一个下午,母亲握着 安晓惠的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病房雪白的天花板。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映射进来, 落在母亲身上,母亲那一刻安静极了,像一个即将飞赴天国的圣母。安晓惠知道母 亲在等待什么,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父亲,那个与母亲相依相携度过一生的男 人,他在哪里? 父亲的死讯传来,安晓惠被这突发的变故惊得呆了,她只觉得脑袋里一片轰鸣, 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向她倾倒下来。她想到自此之后,自己就将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 在这个世界上了,全身变得如冰样寒。而母亲,听到父亲的死讯,片刻的震惊过后, 居然很平静。她知道是上天不愿分开他们夫妻,要让他们携手共同去往另一个世界。 如此,她反倒要感谢上苍的厚爱了。只是,只是这世上只剩下女儿一个人,她还只 有十六岁,她如何用她柔弱的肩膀去承受生活中的风雨? 那个傍晚,母亲神奇般地恢复了精神,她坚持从病床上下来,换下了医院的病 号服。她让女儿帮她打扮一下,她说:“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见你的父亲。” 安晓惠在为母亲梳头的时候,眼泪一直不停地流。她知道母亲就要与父亲一道 离去了,即将到来的离别让她满心恐惧。母亲就在这时对她说:“晓惠,有一件事 我们瞒了你很久,现在看来到了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了。” 安晓惠精神恍惚,还陷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并没有认真听母亲的话。 母亲把女儿拉到面前坐下,面色严肃且带着些歉疚:“晓惠,你已经十六岁, 我的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在今后的日子里,你一定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安晓惠眼中的泪又止不住地急速涌出,她扑倒在母亲的怀里,哭得伤心极了。 母亲轻抚着女儿的头发,说:“晓惠,有件事情,我现在必须告诉你。其实……”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其实,你并不是我跟你爸的亲生女儿。” 安晓惠恍惑了一下,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我跟你爸结婚之前就知道,我们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所以,我们 结婚后,就抱养了你。你的亲生父亲是你爸部队里的一个战友,因为家里贫穷,所 以把你寄养在我们家。十几年过去了,我们一直瞒着你,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 抚养。我们本以为可以瞒你一辈子,一家人永远这么亲亲热热地生活下去,但现在, 显然是不行了。” 母亲说得伤感起来,眼泪无声地从眼帘滑落。 母亲的话像晴空里的又一道霹雳,安晓惠完全被击倒了。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母亲就在那天夜里悄然逝去,她走得安详,没有其它肝硬化病人那种痛苦。医 院的人要送母亲的遗体去殓房,但安晓惠那时却倔犟得像一只小兽,她死活不让医 生动她的母亲。医生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默默地离开了,只留下这个十六岁的 女孩呆在母亲的病房里。安晓惠就那么静静地守着母亲的尸体,不停地流泪。她如 何也不能接受这个残醒的现实,她在一天中失去了两位生活中最亲的人,却又知道 他们原来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那么,她这十六年的所有记忆到这时都已成为一 段虚空,她再也走不进以前的生活中了。 在父母朋友的帮助下,安晓惠处理完了父母的后事,如何生活成为一件残酷的 事情摆在了她的面前。就在这时候,一个男人来到她的身边,那男人告诉她,他是 她的亲生父亲,他知道了她养父母去世的消息,特地跑来找她,要带她回去。 那是一个安晓惠完全陌生的男人,安晓惠盯着他看了好久,实在没有办法把他 跟父亲这个词联系起来。那是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像所有小城市来的人一样, 看人时眼睛里满是畏缩。安晓惠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她除了接受现实,其实已经没 有了别的选择。 安晓惠十六岁时来到了海城,她的家便在桃花山下的一个小镇上。 来到海城后,安晓惠才知道亲生父亲现在的状况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她的亲生 母亲早在数年前便跟他离了婚,她的一个哥哥跟随母亲去了另一个城市,再也没有 回来过。跟着这个亲生父亲生活了短短一个月时间,她就明白了亲生母亲离他而去 的原因。他好吃懒做,而且嗜酒如命,连早晨起来都要喝上两杯。安晓惠好容易才 收拾干净的家,用不了一天,就重新变得凌乱不堪。还有,他特别不注重个人卫生, 离他三米远,就能闻到他身上一股难闻的气味。这些,安晓惠都能忍,但他的不务 正业,却真的让安晓惠伤透了脑筋。 桃花山下有磷矿,他本来是磷矿工人,却三天两头装病躲在家里喝酒,或者出 去跟狐朋狗友赌钱,后来他干脆发展到了无故旷工的地步。安晓惠到海城的第二年 夏天,他被矿上开除了,家里的生活拮据到了连吃饭都成问题的地步。 十七岁的安晓惠,只能辍学在家,不久之后,开始到市区一家酒店当服务员。 漂亮的女孩在这城市里找一份工作并不很难,但工作的长久性却成了问题。无数的 男人会围绕在你身边,他们表现出的慷慨背后,全都隐藏着最猥琐的目的。安晓惠 明白,如果她想有一天能改变现状,她必须有所保留,所以,她不停地更换工作。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片小小的浮萍,不知道明天将飘向何方。 她的亲生父亲实在是个无耻的家伙,当安晓惠后来终于在一家叫做“夜佳人” 的迪厅里做了一名DJ,每月有可观的收入时,他便开始不断地从安晓惠这里拿钱。 安晓惠实在是腻烦了他,自己在外面租了房子,但他仍然隔三差五地上门骚扰,这 一切,直到两年前,他因为盗窃罪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才告结束。 安晓惠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清静起来。 迪厅里当然少不了心怀不轨的男人,但安晓惠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原则,她的绝 色和她的冷漠成正比,接连碰壁的男人越来越多,于是,渐渐地,往她身边凑的男 人便少了。安晓惠每天独来独往,对于那种平淡的生活似乎已经很习惯了,但有些 时候,寂寞不可避免地会来侵扰她。这时候她已经搬回了自己在桃花山下的家,有 些闲暇的时候,她便会一个人独自到桃花山上去转一转。 这个习惯她已经保持了一年多,但直到一年后的某一天,她独自上山,才碰到 那个略显削瘦衣着朴素的男人。那男人盯着她看时,她并没在意,漂亮女孩到哪儿 都会成为别人瞩目的焦点。她的目光从那男人身上一扫而过,却突然间,心头有些 异样的感觉,她再回头看那男人,立刻便觉出了那男人身上与众不同之处。那是什 么,她说不上来,但却能感觉到自己面对那个男人时,身上会有种暖暖的,如同置 身春日阳光下的慵懒感觉。而那男人望向她的目光里,丝毫没有别的男人那种贪婪, 相反,倒带着些淡淡的从容与宠辱不惊的镇定。 后来,她知道了那男人叫京舒。他们的爱情,就从桃花山上的邂逅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