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来客 京舒根本就不相信关于大头娃娃的传说。他是学历史的,还参加过几次省里组 织的大型考古活动,那些埋藏在地下的古物,哪一件都跟死人有关。它们在京舒眼 里,跟寻常的物品没有任何区别。死人是迷信的人们最忌讳的,如果连对死人都习 以为常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再说,京舒就是在京家老宅里长大的,他熟悉这 里的每一个房间,每一个旮旯,如果这里真是传说中大头娃娃的家,他在三十年时 间里,不可能一次都见不到。所以,那些传说京舒听了只会不屑地笑笑,甚至他还 懒得去分辩。 京家老宅是他的家,只要他清楚这里有什么便足够了。 安晓惠刚刚搬到京家老宅的时候,第一天夜里,京舒便跟她说起了大头娃娃的 传说,安晓惠笑着拍打京舒,让他天黑后别说这些鬼故事来吓人。但是,京舒后来 发现她躺在床上,眼睛久久都不闭上,面上也现出些迷乱的神情。 “大头娃娃真的会在这里出现吗?”安晓惠说。 京舒笑了,知道自己的故事吓住了安晓惠。他轻轻把女孩揽在怀里,柔声说: “大头娃娃的传说已经有几十年了,如果真有大头娃娃,他现在也该是大头爷爷了。 大头爷爷有什么好怕的,他要真的到这里来,也会去楼下找三叔跟福伯,他们年纪 差不多,有共同语言。” 安晓惠眉头舒展了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偎在京舒的怀里。 京舒说:“大头娃娃的传说在海城流传很久了,我觉得人们之所以把它跟京家 老宅联系起来,是因为京家老宅是海城最老的建筑之一,我们京家,又有许多别人 不知道的秘密。古老与神秘一直是民间文化产生和传播的基础,但现在都什么年代 了,传说经不起科学的轻轻一击,大头娃娃也一样。如果什么时候我们真在这里发 现了他,一定带他去医院里检查一下,然后给他换个小一号的脑袋,让他以后不要 出来吓人。” 京舒说得轻松,安晓惠便完全放下心来,那一夜,她在京舒怀里睡得又香又甜。 而京舒,凝望着怀里的女孩,却久久不能入眠。睡梦中的安晓惠看起来有一种不属 于这城市的稚朴,美丽得像一个落入凡尘的精灵,京舒甚至怀疑自己这一刻拥住的 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女孩。这样想,京舒便觉得很庆幸,庆幸自己能遇上安晓惠,并 且能够得到她的感情。 爱情的降临是件非常美妙的事,京舒已经不再青春年少,早些年的经历让他对 漂亮女孩有了很强的免疫力。但是,当爱情降临的时候,他还是毫无挣扎的余地, 义无反顾且心甘情愿地沉入到爱情的河底。 每次跟安晓惠在一起,他都会有心痛的感觉,眼前的女孩这些年穿梭在城市里, 青春的年龄沾上许多俗世的浮华,但她在京舒心中,却不沾染任何红尘中的浊气。 这样的女孩是要让人仰视的,虽然,京舒知道,她在这城市里,不过像是一枚风中 飘的落叶。现在这片落叶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京舒便是她最后的归宿。认识短短半 个月,京舒便已经开始梦想着女孩穿上婚纱时的模样。 他把安晓惠带回了京家老宅,几天时间,安晓惠已经和这里的每一个人相处得 很融洽了。 京家老宅因为有了安晓惠而多了许多生机。 现在京家老宅里除了京舒与安晓惠,还住着京舒的三叔京柏年。京柏年就是海 城人传说中文革时深夜潜回京家老宅,在第二天疯了的京家老三。文革结束,经过 数年的将养调治,京柏年已经恢复了正常与常人无异。但是因为早些年的经历,他 终身未娶,现在已近六旬,仍然住在京家老宅内。三叔房间的隔壁,还住着一对从 乡下来的老夫妻,他们与京家是远房亲戚,文革结束后便来到京家,已经在这里住 了二十多年。京舒自记事起便管他们叫福伯福婶,记忆里他们在京家永远忙忙碌碌, 除了照顾三叔的生活,他们还承担起了京家老宅内的所有日常杂务。 现在三叔和福伯福婶,都喜欢上了这个出现在京家老宅里的女孩,他们不约而 同地都在心里盼望秋天的一场婚礼,这样,沉寂许久的京家老宅,必定会因为喜庆 而焕发出许多生机。 秋天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大家,这个酷热的夏天还没有结束。 “铃铃铃……” 京舒房中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沉睡中的京舒伸手试图抓起电话,但手伸错 了方向,抓了个空。京舒眼睛还紧闭着,顺手抓起柔软的枕头压在了头上,电话铃 声便小了许多,这样,他又能继续沉睡了。 “醒醒,快接电话。”耳边响起安晓惠的声音。 肩膀被摇晃了几下后,京舒终于不情愿地睁开眼。安晓惠已经打开了床头柜上 的灯,可以看见对面墙上的挂钟指向三点。这个时候,有谁会打电话来呢? 京舒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不情不愿地抓起电话,另一只手把安晓惠揽在怀里。 电话铃声已经响了不短的时间,但它仍然持续不懈地响着,似乎京舒不接电话,它 便要这样一直响下去。 “京舒吧,是我,肥马,我现在就在你门外了。”电话里的声音说。 京舒恍惑了一下,觉得屋里的光线跳跃起来,像是波光鳞鳞的水面,又像是接 收不到信号的电视机里的雪花。但仅仅是一瞬间,一切便都恢复了正常,京舒的思 维也回到了现实的轨道上。这时,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形象出现在他脑海里,那就 是肥马,他高中时的同学。 京舒皱了皱眉,记忆中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肥马了。肥马无疑曾经是他最亲密的 伙伴之一,但他现在偏偏想不起来究竟什么时候没有了肥马的消息,换句话说,他 根本记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到肥马是在什么时候。因为此刻心头的疑问,他知道自己 今晚必定要下楼去见他,但因为怀里的安晓惠,他犹豫了一下。 “京舒,今晚只有你能帮我,要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肥马带着哭音 说。 京舒又沉默了一下,这才道:“我这就下去,你稍等一会儿。” 挂上电话,京舒冲安晓惠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安晓惠并不在意,只是随口问 :“谁这么晚还来找你,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京舒浅浅一笑:“没事,是我高中一个同学,可能碰到了什么难处。”他顿一 下,接着说,“那家伙叫肥马,你只要想一下河马的样子便知道他的模样了。” 安晓惠婉尔一笑:“那呆会儿我真得下去看看河马长什么样。” 京舒披上睡衣出了房门,这么晚了怕惊动三叔跟福伯,所以他尽量放轻脚步。 到了楼下,出了厅门,还要穿越一个十余米长的院落。院里花木葱荣,但因为天热, 所有的枝叶都显得焉焉巴巴的。这天真的太热了,半夜时分,露天里仍然可以感受 到一股热气弥漫。京舒这时还在想上次见到肥马是在什么时候,他脑袋都想得有点 痛了,却还是想不起来。 打开院门,门外的月光地里,站着一个矮胖子。矮胖子其实个子并不算矮,一 米七的中等个头,但因为人胖身子太宽,看起来像一个圆溜溜的西瓜,给人特别敦 实的感觉。这人留着短短的寸头,腮帮上的肉坠下来,随着喘气还在轻微晃动。他 上身穿件白衬衫,此刻整个怀都敞着,露出像女人样雪白的胸脯和肚皮,上面渗出 一片汗珠。他实在太白了些,脸庞在月光下都有些煞白了。 他当然就是肥马了,他的体态特征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可以一眼认出他来。 肥马站在京舒对面,神情略显尴尬,他满是赘肉的脸上堆出些笑容:“这天真 是太热了,像要把人给蒸熟了。” 京舒盯着他看,觉得面前的人有些陌生。 “进去给杯水喝吧,我真要热死了。”肥马伸手掳了一下脑门上的汗,夸张地 张大嘴,伸出舌头,像狗一样喘气,好像这样就能散热一般。 京舒往边上让了让,肥马便笑嘻嘻地从他跟前进门,轻车熟路地穿越庭院,往 楼底的厅堂里去。 站在楼底的回廊下,肥马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廊下的阴影正好从他的脖子底 下穿过,他的脑袋便都隐藏在了黑暗里。 “京舒,这回你要不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肥马的声音里带上了些 哭音。 京舒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看见肥马脖子以下的身体显露在月光下,身上忽 然有了些寒意。今年夏天真的太热了,京舒身上出了层薄汗,现在这些汗便冷冰冰 地附在身上,极不舒服。 “到底出了什么事,能帮的我帮你,不能帮的我也没办法。”京舒说。 肥马身子动了动,京舒能看见他半边煞白的脸了:“你再借我点钱吧,有三千 块就行,只要我度过今晚的难关,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你。” “你又开始赌了!”京舒脱口而出,“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没赌,我发誓再不赌了,这么晚了我来找你借钱,是帮我妈治病用的。晚 饭那会儿她还好好的,半夜里下床倒了杯水,不知怎么就晕倒了。送到医院,医生 说是中了风,得住院。可我们家里没钱了,不要说住院费,就连吃药打针的钱都没 有了。否则,我能这么晚来打搅你吗?” “你说的是真的?”京舒犹豫了一下。 “我保证没有骗你,如果我说假话,让我出门就让车给撞死!” 京舒从鼻子里往外哼了一声,望向肥马的目光里满是蔑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 严厉起来:“你要再敢骗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这些年,你可没少骗我。” 肥马身子向前进了一步,整个脑袋都从檐下的阴影里露出来。他的脸像是抹了 层湿石灰,白得僵硬:“京舒你放心,你就是借我几个胆我也不敢再骗你了。” 京舒又哼了一声,心里已经烦透了面前这个胖子。他想到安晓惠还在楼上等着 他,便想去取了钱来快些打发他走人。他摆摆手,示意肥马站在原地,自己推开厅 门,却蓦然发现门里的黑暗中站着一个人影。 京舒吓了一大跳,身上瞬间又出了层冷汗。肥马看他神色有异,便顺着他的目 光往门里看。肥马也吓了一跳,整个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时,京舒已经看清了站在门边的人是安晓惠。 安晓惠穿了件短袖的圆领斜襟短衫,白色的丝绸面料上,彩色丝线绣出墨绿色 的荷叶莲花。她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盘了起来,随随便便用一根红木的针簪穿过。 她的手上,捏着一柄绘有仕女图案的团扇。她的整个人静静地伫立在黑暗里,像是 已经完全融入到了黑暗之中。 京舒赶忙上前拉住她,轻声道:“你怎么下来了?” 安晓惠在他耳边低语说:“你不是让我下来看看河马是什么模样吗?” 京舒哑然一笑,拉住她的手与她一块儿上楼:“你现在见到河马是什么样了, 其实我这同学小时候长得挺正常的,就是有一次得了病,在医院里被医生打错了针, 身子就像气球一样迅速鼓了起来,皮肤也白得像个女人。” “如果半夜里见到他,还真有点吓人。”安晓惠轻声说。 “他这人模样吓人,其实胆挺小的,以前跟我在我的后头,都被我骂怕了,有 时候见到我都躲。”京舒揽着安晓惠的肩头,“你去睡吧,我给他取点钱打发他走 就回去。” 安晓惠答应一声,到卧室门边忽然站住:“你可快点回来。” 这一刻,京舒心里生出许多柔情来。他的唇轻轻在女孩的唇上碰了一下,点头 道:“放心好了,很快,我很快就回来。” 去书房里取了钱,京舒到楼下递到肥马手中。肥马像女人样多肉白皙的手汗津 津地碰到了京舒的手,京舒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肥马的手冰凉,根本不像他表面 上看起来那么热。肥马还在不住出汗,他已经连续两次用衣襟的下摆来擦汗了。京 舒迟疑了一下,犹豫着说:“你真的那么热?” “天太热了,火龙下凡,我们这些胖子非得被热死不可。” 京舒看肥马把钱抓在手里,面上现出那么多谄媚的表情,心里又烦了。他摆摆 手:“好了好了,你要没什么事就回去吧,你妈还在医院等你呢。” 肥马应一声,点头哈腰地说:“我这就走,不耽误你睡觉了。” 他往门里瞅了瞅,眼神里忽然多了些暧昧:“刚才那小姑娘谁呀,什么时候又 换人了,也不给哥几个言语一声。” 京舒生气了,重重一巴掌扇他脑门上:“她是谁不关你事。” 肥马嘻嘻笑着,转身穿越庭院,往大门口去。京舒下意识地跟在后面,目送肥 马出门。他已经在里面关上大门了,忽然又打开,站在屋檐下冲着已走出五六米远 的肥马道:“肥马!我们上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肥马停下转身,脸上还是嘻嘻笑着:“京舒你开什么玩笑,我们这拔人里就数 你记性最好了,我们上次什么时候见面你会不记得?” 肥马哈哈笑着,竟然不理京舒,径自转身离开了。 京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竟然有种怅惘,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一般。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回到楼上,他仍然神思恍惚,心里被一种无端的郁闷充满。 进到房里,安晓惠正倚坐在床上等他回来。安晓惠换上的那身绘有荷叶莲花的 斜襟短袖上装,让她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极古典的女子,这跟京舒初次见到她时那个 新潮的女孩简直判若俩人。京舒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生出来了,他远远地注视着床 上的女孩,有种迫不及待上前拥抱女孩的愿望,但同时,又觉得像在欣赏一幅画, 自己的任何举止,都会惊扰画中的人,那样,安晓惠就会像水波中的倒影一样,在 一阵涟漪过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京舒知道自己已经深陷到了和安晓惠的爱情之中,因为爱而心生怯意。 安晓惠在他的怀里已经睡去,京舒醒着,思维却已变得模糊。房间里开了空调, 温度适中,但京舒却感到很热,心里像有团火,而皮肤却冷冰冰的。今夜似乎发生 了些什么,京舒已经感觉到了心底某个角落开始不安,但却无法寻找到不安的根源。 他因此变得精神恍惚,偏偏睡意对他又若即若离,不肯让他解脱。 今夜外面的月华泛着橘红的光晕,它们透过花格窗棂斜射到床边。这是京舒经 历的最热的夏天,连月华仿佛都变得灼热了。花格窗棂前边,插着一只彩色的五角 纸风车,没有风,风车却在轻轻地转动。京舒想起风车是傍晚时安晓惠自己折出来 的,安晓惠的手很巧,折出来的风车精致极了,五角风叶上,还被她染上了不同的 颜色。 京舒的心里,很快又被安晓惠占满。他好像是亲了亲身边女孩的额头,抑或没 有,接着睡意忽地袭上来,他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