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壁上的地鳖虫 我在第二天中午就知道了那晚发生的事。 这天清晨,京家老宅像以往一样静谧。时间刚过七点,京柏年已经挑着鸟笼从 外面回来。这些年的将养,已经让当年那个骨瘦如柴的京家老三身体发福,没有人 会再把他跟一个精神病患者联系起来。事实上,京柏年十余年前从精神病院出来之 后,神智正常,已经与常人无异。那场大病耽误了他的青春,病愈后他变得清心寡 欲,对婚嫁之事丝毫提不起兴趣来,因而至今仍独身一人,看来是要独自终老一生 了。京柏年在生活中惟一感兴趣的就是养花养鸟,现在京家老宅前面的庭院里,已 经让他与福伯料理得花木葱荣。每天早晨,天不亮,他就会挑上他的四只宝贝鸟儿 去海城北郊的蔷薇河畔遛鸟。蔷薇河畔每天聚集了很多像京柏年这样的老头,大家 以鸟会友,倒也悠闲自在。京柏年玩鸟,但对鸟的品种却并不讲究,他的四只鸟儿 只是一般的画眉,都是自小便开始调教,就是开了鸟笼门也不会飞走。 京柏年出门遛鸟的时候,福伯也开始在庭院里修剪摆弄那些花花草草。福伯十 余年前自京柏年出院起,从老家来到海城,便一直呆在京家老宅里。如今十余年过 去了,福伯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他惟一保留的是在乡下时额下的一缕胡须。如 今胡须已尽花白,削瘦的福伯看上去便多了几分仙风道骨。 这天进门的时候,京柏年看到蹲在花丛中的福伯,突然想到今年福伯已经七十 岁了,便想着抽空跟京舒说一声,今年替福伯做回寿。 京柏年将四只鸟笼挂在回廊下,从晾衣绳上取了一条毛巾擦汗。这天真是太热 了,才七点钟,天上的日头便又毒又辣,像是要把整个城市都烤焦一般。京柏年嘴 里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大声冲着回廊西侧的厨房叫福婶。 福婶应一声从厨房里出来,一件蓝布的短袖衬衫已经湿了一半。 “三爷,酸梅汤我一早就煮好了,知道你回来要喝,刚才我已经用瓶装了吊到 井里阴凉,这会儿也该差不多了。” 京柏年听了便笑:“这天热得反常,一天下来饭都不想吃。如果没了你做的酸 梅汤,日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福婶便摇头谦卑地道:“三爷说笑了,这人哪能不吃饭呢。” 京柏年不再多言,将毛巾搭在脖子上,弯腰时发现放在廊下长石凳上的香皂用 完了。他正要说话,福婶已经回身去屋里取了块新的,递到他的手中。这时,京柏 年心里想对福婶说声“谢谢”,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这么些年,独身的京柏年生活方面一直受到福伯福婶的照顾,开始的时候京柏 年想这是他们应该做的,京家每月都要付给他们报酬。但随着年龄渐大,这种想法 已经彻底改变。京柏年记忆中,有无数个午后或者黄昏,都是福伯福婶陪着他坐在 庭院里打发那么多无聊的时间,大家虽然有一句没一句地也聊不出什么来,但那种 有人陪伴的感觉,却还是让京柏年的心里生出无限的温馨感受。 京柏年已经是个快六十的老人了,害怕寂寞似乎是所有老人的通病。 这年夏天,每天早晨遛鸟归来,京柏年都要到后院中去冲凉。后院里有口水井, 还是京家老宅初建时打的,距今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井壁雕有青龙图案,水源从未 枯竭过,每年夏天,井水沁凉。京柏年便将福婶做的酸梅汤装瓶,用绳子悬到井中, 阴凉过后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这天也不例外,京柏年从回廊下径自转往后院,那边的福婶便也回厨房去忙活 早饭。过了一会儿,先是福伯慢吞吞地从花草丛中回来,在门前的水龙头上洗手, 然后,京舒与安晓惠也从楼上下来,京舒的手搭在安晓惠的肩上,俩人亲亲热热的 样子。京舒原本每天早晨都会坐三路车去桃花山,但随着安晓惠搬到家里来住,这 一习惯很轻易便被打破。 福婶从厨房里出来,站在福伯边上,俩老人冲着一对年轻人会心一笑,福伯说 :“快去洗洗涮涮过来吃饭吧,磨蹭一会儿,这天热得就让人吃不下饭去。” 京舒应一声,拉着安晓惠去楼下的洗手间,安晓惠却挣开他的手,跑到福婶边 上挽住她的胳膊:“福婶,我来做麻油凉拌苦瓜,吃了大家祛热败火。” 福婶笑道:“我早就做好了,改天再让你做给京舒吃。” 安晓惠露出失望的表情:“那就明天吧。” 福婶笑道:“好好好,明天我偷回懒,不用早起也睡回懒觉。” 福伯在边上也笑道:“到了年龄,没有早觉睡了。要是哪天真的睡上早觉,恐 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福婶回身瞪了福伯一眼,然后一口唾沫吐地上去:“呸呸,你这老头子,大清 早的当着孩子面,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福伯呵呵笑着,也不反驳。那边安晓惠跟京舒去洗漱,福伯福婶便一起往厨房 去收拾东西。福婶说:“三爷去后院冲凉有一会儿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老头子你 去叫他一声。天太热,井水太凉,三爷身体又不好,别激着。” 福伯应一声,转身便往后院去。 饭早就做好了,福婶收拾碗筷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院里有人喊了一嗓子,听声 音正是福伯。福婶吓坏了,赶忙出门往后院去。屋里的京舒与安晓也听见了那声喊, 这时也奔了出来,京舒嘴里还含着牙膏沫子。 后院比前院要小些,平日属于福伯福婶的地盘,他们没事时种了些家常小菜。 不图省那几个钱,就图吃个新鲜,还能有点事做。水井就在菜地中央,众人奔过去 时,只见京柏年站在井边,身子摇摇欲坠,站在他身边的福伯慌忙双手把他抱住。 京舒跑得快,几个箭步奔到井边,帮着福伯把三叔抱住,然后才问福伯:“三 叔这是怎么了?” 福伯的表情也有些怪异,他眼睛死死在盯着水井,粗重地喘息道:“水井,水 井里有虫子。” 京舒抱着京柏年,费力向前挪动脚步,身子前倾,向井口探过身去。 他看到了虫子。不是一只,而是爬满了井壁的地鳖虫。 地鳖虫又叫土元、土鳖虫,雌虫干躁后可以入药。地鳖虫整个看起来呈卵圆扁 平状,头窄尾宽,背部是九个横节覆瓦状排列的甲壳,腹部深棕色,有光泽。头上 有一对触角,但大多已脱落,胸部有足三对,弯曲,腹部隆起,有弯曲的节,尾节 较宽而略尖。这种地鳖虫在京舒童年的记忆里并不稀罕,因为地鳖虫喜阴,大多分 布在土质较松软的土层里,所以童年的京舒经常会在院子里发现它。随着时间的推 移,地鳖虫越来越少,这几年简直就很难见到了,今天没想到会在井壁上发现这么 多地鳖虫。 地鳖虫没什么稀奇,但这么多地鳖虫聚在一块儿就有点让人毛骨耸然了。在京 舒的印象中,只有在恐怖片中才一次见过这么多虫子,而那些虫子在恐怖片中,总 是预示着某种邪灵与灾难的到来。 这时奔到井边的安晓惠与福婶也看到了井中的虫子,福婶只是别过脸去,安晓 惠却发出一声尖叫,身子立刻向后退了几步。京舒心里也有些发毛,但家里除了女 人就是老人,发生这种事,他不能退缩。 京舒招呼仍在怔怔发呆的福伯,俩人合力,架住京柏年转回到前院。扶三叔在 椅子上坐定,京舒又转回去找了块毡布将井口盖住。平日再熟悉不过的水井,这时 忽然变得异常诡异起来,京舒盖好毡布离开时,忍不住回头,好像在担心井里面会 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一般。 众人围在京柏年身边,好一会儿,京柏年才悠悠长吁了一口气,缓过神来。这 时的京柏年满脸的惊异,好像冥冥中有种神秘的力量在威胁着他。他喘息着,斗大 的汗珠不断从脑门上冒出来,京舒触到他的手,觉得一片冰凉。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京舒恍惚了一下,有些东西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福伯去厅里打了电话给京舒的堂哥京扬,京扬现在主持着一家证券公司,工作 繁忙,但听说三叔有事,还是说马上就过来。 那边的福婶看着微微有些颤抖的京柏年,要扶他回房去休息。但京柏年死活不 答应,一定要坐在回廊下。安晓惠帮着福婶去京柏年房中将躲椅搬来,扶京柏年躺 下。打完电话的福伯取了条毛巾来,替京柏年擦去满脑门子的汗。京柏年扯开了自 己衬衣的前襟,嘴里一迭声嚷着热,但大家看他的样子,却好像冷得在瑟瑟发抖。 后来在京柏年的一再坚持下,安晓惠搬了台电风扇来,就放置在躺椅的前面。 电风扇呼呼转着,京柏年平静了许多。他在后来很长时间内,都是紧闭双目,两颊 的肌肉很突然地跳动,像是内心颇不平静。 福伯说:“三爷这是受了惊吓,他是有病的人,经不得吓的。” 福婶在边上叹气,满脸的惶然。 京家老宅这天上午显得愈发寂静,福伯福婶坐在回廊下看护着京柏年,俩人心 情沉重,竟是连话都不想说了。安晓惠显然也受了惊吓,回房中便呆坐着怔怔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安晓惠蓦然醒转过来,发现京舒呆坐在窗前,目光投向窗外,如 老僧如定,已变得无知无觉一般。 安晓惠吓坏了,慌忙跑到京舒身边,抓住他的肩膀不住摇晃,嘴里一迭声叫着 他的名字。 京舒视线落到安晓惠身上,目光呆滞,如同不认识她一般。 “京舒京舒,你怎么了?”安晓惠惶恐地叫。 过了好一会儿,京舒目光里才有了生气。他反手抓住安晓惠的肩膀,急促地道 :“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晚上?”安晓惠疑惑地问,“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半夜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来,你听见了没有?” 安晓惠“噢”一声,说:“当然听见了,深更半夜的,那么大声。” 京舒悚然动容,表情有些凄惨:“那你还记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安晓惠沉吟道,“后来你的朋友来了,你到楼下去,你朋友向你借 钱,你取了钱给他便回来了。” 这时京舒忽然呻吟了一声:“你还记得那人长得什么样吗?” “当然记得。你跟我说他长得像河马,我好奇,你下楼后,我也到楼下去,想 看看像河马的人长得什么样。你那河马朋友生得真很特别,除了肥胖之外,皮肤还 白得出奇。” 这回,京舒竟然跌倚到墙上,好像昨夜发生的事有多么恐怖一般。 “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你那河马朋友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安晓惠着急地问。 京舒对安晓惠的话再没有了反应,他呆呆地倚在窗口,目光死死地盯着房间的 某个角落,任凭安晓惠怎么摇晃,他僵硬的表情一点都没有改变。 安晓惠急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她飞快地奔下楼去,让福伯福婶来看京舒。福伯 福婶上楼来,任他们怎么叫京舒,京舒仍然呆呆地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福伯赶快再 去打电话给京扬,京扬的车已经在半道上,当下让福伯看住京舒与三叔,一切等他 到了再做决定。 挂上电话,福伯福婶依旧下楼守着京柏年,安晓惠流着泪抱住京舒。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安静极了,渐渐地,安晓惠耳中只有京舒粗重 的呼吸声。所有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窗边那只五角形的风车。房间里没有风,风 车却在轻轻地转,不同颜色的风叶在转动时,又形成了另一种颜色。 楼下的福伯福婶一脸愁苦,想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可说的话。这时,门外响 起车鸣声,福伯福婶一起站起来,他们听出车鸣声是京扬的丰田车。京扬到了,他 们就有了依靠,京家年轻一代中,京扬最有主见也最有能力,他因为工作关系搬到 了海城东边二十余里的开发区,但家里有什么大事,还要他拿主意。 福伯穿过庭院往门边去的时候,忽然身边人影一闪,有人已经越到了他的前面, 那人赫然就是适才还在楼上发呆的京舒。 福伯惊讶地叫一声京舒的名字,但京舒恍若未闻,已经径自开了门出去。 门外停着京扬的丰田车,京扬正从车上下来,京舒经过他身边时,他伸手拉了 一把,但京舒大力挣开了他,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向着街道一侧跑去。 出门的福伯担心地冲着京舒的背影道:“京舒这孩子可真让人担心。” 京扬沉吟了一下,说:“京舒已经不是孩子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我就在那之后,接到京舒的电话。京舒约我见面的地点,仍然在音乐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