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捕鼠 京扬的到来,让福伯与福婶不再慌乱。京扬察看了躺在回廊下躺椅上的京柏年, 镇定地让福伯扶着三叔回屋。京柏年醒转过来,见到京扬,下意识地就伸手拉住了 他的胳膊,京扬觉出老人的手还在轻微地颤动。 因为京扬,京柏年不再固执,顺从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不久,两个穿西装 的年轻人来到京家老宅,他们都是市里一所大医院精神病科的专家。他们在对京柏 年进行检查时,京柏年表现得异常镇定,甚至当他看到两个年轻人略显拘谨时,还 微笑着让他们放轻松些。站在边上观看的京扬眉峰微皱,他已经看出来三叔在故意 隐瞒内心的惊惧。 十余年前,京扬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去精神病院看过京柏年。精神病院里的 记忆让京扬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这样,他就明白了京柏年为什么会在专家面前 故作轻松,他是不想再回精神病院去呢。 但是,京柏年的表现还是让京扬放下心来,三叔能够掩饰自己,证明他的心智 还很清楚,有足够的约束力来控制自己的言行。 检查结束,两名专家在外面跟京扬简单说起了检查的结果。京柏年曾经是个精 神病患者,虽然早已病愈出院,但病症的根源并没有完全从他心里消除,因而他比 别人更容易受到外界事物的惊吓,而惊吓的结果就是诱异他病症的根源再次发作。 现在,从京柏年身上,已经可以看出精神分裂的某些前兆,但究竟结果如何,还要 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京扬送走专家,心情又变得沉重。京柏年的伪装并没有骗过专家的眼睛,从目 前情形看,京柏年发病的机率很高。京扬心情沉重地回到三叔的房中,京柏年躺在 床上,露出异常疲惫的神色。这一天,他心里极度惊慌,好像在与冥冥中一种力量 对抗,这对于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人,实在是件非常消耗体力的事情。 见到京扬进来,京柏年问道:“医生怎么说,是不是说我没事了?” 京扬凝视着三叔,沉默了一下,点头道:“是的,医生说你只是太疲劳,加上 天又热,诱发了一些老人病,只要卧床好好休息,就不会有事。” 京柏年满意地“嗯”了一声,随即便闭上了眼睛。 京扬在床头站了一会儿,见京柏年真的沉沉睡去,这才转身轻轻出门。 福伯福婶坐在厅堂里,满脸忧色。京声过去安慰了他们几句,嘱咐三叔如果有 什么情况,要立即打电话给他。福伯福婶满口应诺。京扬陪两个老人坐了会儿,心 里惦记着公司里的事,便要回去。福伯犹豫了一下,这才道:“京舒这孩子出去这 么久了,不会发生什么事吧。” 其实京扬心里也在担心京舒,他知道自己这个堂弟虽然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 但孩子气极重,做事全凭一时意气。前些年发生的事对他打击很大,令他性格大变。 适才他冲出门去的神情,惶急且骇然,好像在他身上,也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情。 京扬打京舒的手机,语音提示对方手机已关机。京扬想了想,便到楼上去找安 晓惠。安晓惠垂泪独坐在房里,京扬推开房门,只见到一个穿墨绿色真丝短袖上衣 女孩的背影。那件短袖上装是古典的水墨画中仕女着装的款式,再加上她盘起来的 头发,让这女孩像极了一个古典女子。 京扬咳嗽一声,安晓惠醒过神,抹一把脸上的泪痕,回过头来。见到安晓惠, 京扬怔了怔,面前女孩惶急的神情中,依然保留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寂静。京扬暗叹 京舒眼光不错,能找到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孩。 “京舒临出门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没有?”京扬问。 安晓惠虽然第一次见到京扬,但自京舒口中,早就知道京家这位商业奇才,当 下,恭敬地将京舒临出门时问她的话复述了一遍。京扬的眉头皱起,又详细地询问 了昨夜肥马深夜来访的事。京扬自是知道肥马六年前出了车祸去世的事,这时他终 于明白了京舒离开时满脸恐惧的原委。京舒既然没把肥马的事告诉安晓惠,京扬也 不便多说,当下安慰了安晓惠几句,转身出门。 离开京家老宅时,京扬在车上坐了一会儿。他有个习惯,在开车前喜欢把车窗 摇开,一只胳膊架在车窗上抽一颗烟。京扬不喜欢用火机,他还保留了用火柴的习 惯,当火柴红色的磷头“嗤拉”一声冒起股轻烟,接着暗红色的火焰燃起,京扬便 能从中感受到很浓的生活气息。 这天京扬在抽烟时脑子里飞快地转动,他也想不出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现在 只能静观事态发展,自己回去把公司的事处理一下,抽出空来再找京舒。 京家老宅这个夜晚,因为京舒不在,显得异常冷清。 京柏年睡得早,晚饭时福伯去叫他吃饭,他睁开眼说一句“不吃了”又翻身睡 去。晚饭缺了京舒与京柏年,福伯福婶与安晓惠吃得索然无味。晚饭后,福伯再去 京柏年房中查看了一下,便与福婶自回房间了。安晓惠已经给京舒打了无数个电话, 京舒一直关机,她心里担心京舒,倚在床头久久不能入睡。 半夜的时候,京柏年忽然机灵灵打个寒颤,醒了过来。 他当然不知道夜晚是什么时候来的,但眼前熟悉的黑暗还是让他很快明白了自 己身在何处。黑暗里好像有些什么声音,他就是被那声音惊醒的。他把头微微抬离 枕头,这样可以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些。这时,在他的房间内,真的响起了一阵轻微 的“吱吱”声。 那声音很小,但在黑暗寂静的房间内却听得很清楚。京柏年几乎不用思考,立 刻就判定那声音来自一只老鼠。现在他奇怪的是,老鼠的叫声怎么会把他从睡梦中 惊醒,还有,他的房中出现一只老鼠,这也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 现在,京柏年开始思考怎么处置这只闯入他房中的老鼠。他当然不能将老鼠留 在房内,如果半夜老鼠爬到床上,那岂非是件极其糟糕的事?将老鼠驱到屋外显然 也不是个好办法,老鼠出了这个房间,还在京家老宅内,它会四处乱闯,也许闯入 厨房,偷吃食物;也许闯进储藏室,它们尖利的牙齿可以将最坚硬的木厢啃出大洞 来。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种处理方式了,抓住老鼠,并将它杀死。 打定了主意,接下来就要付诸于行动。京柏年从床上下来,四处逡巡了一番, 却找不到那只老鼠的踪影。谁都知道老鼠是种机灵的动物,任何一点响动都能让它 躲得无影无踪。 京柏年房中家具颇为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窗前有一张长形条案,前面再加 一把椅子,此外便只剩下两个花架。京柏年坐在床沿上想老鼠究竟躲在哪里呢? 为了证实老鼠仍然躲在屋里,京柏年后来关了灯,屏气凝息一动不动坐在床沿 上。黑暗浓得像是有了形状,它们把京柏年层层包裹起来。京柏年想到这黑暗里还 有另外一个生命在活动,心里又隐隐有了些恐惧。但一个活了将近六十年的男人怎 么会害怕一只老鼠呢? 我不会害怕一只老鼠的,我只要一脚踏去就能把老鼠踩得稀巴烂。京柏年这样 安慰自己。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房间里再次传来老鼠“吱吱”的叫声,而且, 这回老鼠显然在移动,它的身体蹭到了墙壁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京柏年悄悄站起来,缓缓移动身子向门边靠去。他赤着双脚,绝不发出一点声 音。老鼠的叫声停了停,京柏年便站住不动,直到老鼠的叫声再度响起。终于摸到 门边,开关“噼啪”一声过后,灯亮了起来,京柏年视线飞快地投向老鼠发出声音 的方向,但老鼠再一次失去了踪影。 这是一只异常机灵的老鼠,它动作敏捷,明明躲在京柏年的房中,却又不让他 见到。京柏年颇为沮丧,他想难道自己连一只老鼠都斗不过么? 老鼠老鼠你在哪里呢?京柏年坐在床边,脑袋转得飞快,他在想自己有什么办 法可以看见这只老鼠。 后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从衣柜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把电筒来,检查一 遍后,再次关了房里的灯。他想老鼠在黑暗中一定会再次发出声响的,这样,他只 要把电筒照向老鼠的方向,一定可以看见它。 这回的等待显得漫长且难熬,京柏年坐得腰都有些酸了,那只老鼠仍然不发出 任何声响。漆黑的房间内伸手不见五指,但京柏年的眼睛却一直睁着,到后来,他 眼前的黑暗都变得明亮起来。京柏年想还是躺下吧,房间里不过有一只老鼠,自己 只要打开门,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自己离开的。这也许只是只迷路的老鼠,它无意 中窜进了这个房间,现在心里已经非常懊悔,自己何必要跟这只小动物过不去呢? 这样想,京柏年真的全身放松下来,身子也不知觉中躺到了床上。 也许,这只老鼠现在正在黑暗里盯着我呢?京柏年又想,也许,它正在等待我 睡去,这样,它就能从容离开了。我是个人,我怎么能输给这个小畜牲呢?这时候, 京柏年仿佛看到了一只老鼠在黑暗中冲着他奸笑,每一根胡须都跟着笑声不住颤动。 老鼠真是种讨厌的动物,我一定要杀死这只老鼠。京柏年再次坐了起来。 就在这时,寂静的黑暗里,老鼠的“吱吱”声忽地再次响起,京柏年精神一振, 看来这只老鼠的耐性已经到了根限。终究是只低等动物,它还是无法跟万物之灵的 人类相抗衡。人类做事受意志支配,在这过程中可能做出些与本能相驳的举止,比 如应付疲劳,比如超出生理极限的坚忍。而其它动物的行为完全受本能支配,这就 决定了它的举止是单纯的生理活动,从而也注定了它在与人类的对恃中失败的结局。 电筒光柱像闪电划过长空,直落向窗前长条案的下面。 光柱的终点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光斑,一只老鼠赫然出现在光斑的中央。 那真的是一只极其丑陋的老鼠,它足有半尺多长,灰褐色的皮毛脱落了一半, 没有毛发的部分泛着种凄惨的肉红色。老鼠的两只三角耳朵竖得很高,再加上嘴角 两边白得发亮的几根胡须,愈发映衬出了脑袋的窄小。它的身体肥嘟嘟得像刚饱餐 过,随着呼吸,肉滚滚的肚皮还在一起一伏。 京柏年先是恶心了一下,接着便生出许多愤怒来。就是这只丑陋的老鼠搅得自 己深更半夜不能睡觉,而且把自己整得异常疲惫。后来他的愤怒已经不限于此了, 因为他看见那只老鼠在电筒的光柱里竟然一动不动,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故意发出的挑衅。 应该是挑衅吧,京柏年想,它知道虽然它被发现了,但是,与它对恃的这个老 人依然拿它没有办法。有时候决定一场对恃胜败的关键之处不在于力量。京柏年知 道自己不可能徒手抓住这只老鼠,即使借助工具,也要费上不少事,但他的愤怒蔓 延开来,很快就一发而不可收拾了。 京柏年冲动地站了起来,手中的电筒保持方向,身子一步步向窗前迈去。 奇怪的是那只丑陋的老鼠明知道危险已渐渐逼近,居然仍然不动。这更加激怒 了京柏年,他只觉得体内有种急待喧泄的力量,那力量如果能捕捉到老鼠,一定会 将它击得粉碎。 京柏年离窗前的长条案已只有两步之遥,他似乎只要一迈脚,就能将老鼠踏在 脚下。 意外忽然发生,京柏年脚下一个踉跄,身子猛地向前倒去。 电筒的光柱首先离开长条案下的老鼠,落在地上后,光亮被压缩作了很小的一 团,继而便熄灭了。京柏年在身子前倾的瞬间,反应还算敏捷,他下意识地扔掉电 筒,两手前撑,试图能压在长条案上,这样,自己就不会摔倒在地了。而且,长条 案就在伸手便可触摸到的地方,所以,虽然身子失去平衡,但京柏年心里却并不慌 张。 京柏年摔倒在地,发出“砰”的一声响,疼痛首先自两只手掌传来,接着,胳 膊发出轻脆的一声响,好像某处骨骼被折断了一般。 抵抗疼痛对一个老人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京柏年这一下摔晕了,疼痛几乎让 他失去了知觉。是一个巨大的疑问让他保持了清醒——长条案哪里去了? 长条案哪里去了! 他明明已经走到长条案前,即使身子不往前倒,伸手便已经能触到桌面。脚下 踉跄之际,他的身子向前倒去,再加上伸长了双臂,这长度已经远远超过了长条案。 但他的双臂居然撑了个空,仿似长条案在黑暗来临后,消失不见了一般。 巨大的恐惧弥漫在黑暗的房间里,京柏年的呻吟声已经不仅仅因为疼痛。 京柏年一动不动地伏在地面上,他需要一些时间来平静内心的恐惧。不知道过 了多久,疼痛又变成一种真实的感受,京柏年想站起来,回到床上去。他支撑着从 地上坐起来,下意识地忽然伸手摸去。 还是摸了个空。长条案竟真的消失不见了。 也许自己老了,视力以及遇事的反应能力都大不如从前了。京柏年这样安慰自 己,长条案不可能会自己消失,肯定是自己刚才摸错了方向,而且,在黑暗里,仅 凭一道手电筒的光柱,判断力也有所下降。 站起来的京柏年决定不再管长条案,长条案现在有种让他畏惧的力量。还是回 到床上去,或者先把屋里的灯打开,光亮会驱散他心中所有的疑虑。 京柏年一步步向门边踱去。他走得小心翼翼,因而那短短的距离一直走了十多 分钟。 京柏年脑门上的汗渗了出来,身上的衬衫也被汗水浸湿。 就算他走得再慢,从窗边到门边也不可能有这么长的距离。他在这房里生活了 十几年,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摸错方向。退一步讲,就算他摸错了方向,走了这么 长时间,也应该走到墙边了。 现在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的房间跟长条案一样,消失在这黑暗里了。如 果房间消失了,那么他现在置身何处? 京柏年后脊发凉,感觉全身此时都变得如冰样寒冷。 黑暗里不知道还隐藏了些什么,他什么都看不清,因而,内心的恐惧已超出了 我们的想象。这黑暗里一定还隐藏着些别的东西吧,比如老鼠。京柏年坚信这一切 都跟那只丑陋的老鼠有关,从而也坚信老鼠必定不会和房间里的其它东西一道消失。 像是回应京柏年的判断,这时,寂静的黑暗里忽然又有了声音,这声音京柏年 并不陌生,它就是今晚已经听了好几次的老鼠“吱吱”的叫声。 京柏年绝望了,他知道自己今晚不可能杀死那只老鼠了。 那只老鼠是邪恶的,它出现在京柏年的房间内,是要将灾难带给他。京柏年瞬 间又想到了早晨在后院井壁上见到的地鳖虫,恐惧更是让他全身变得僵硬, 这时,他的脚下忽然出现了亮光。亮光缩作小小的一团,将一个光圈贴着地面 放大。这是京柏年适才丢掉的电筒,它在熄灭一段时间后,居然能够自己发出光亮。 京柏年像一个溺水者突然发现了木板,他用不知哪儿生出的力量,飞快地弯腰 捡起电筒,把光柱投向发出“吱吱”声的位置。 那只老鼠的所有伎俩都是在黑暗中完成的,有了光亮,它的诡计便无法再得逞。 光亮的尽头没有老鼠,却有一个人,一个身高一米左右的孩子。 那小孩没穿衣服,皮肤白得晶滢,电筒的光亮竟能映现出他皮肤下的根根血管。 小孩削瘦的身子上面,居然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脑袋呈倒三角形,长五官的部分 只占脑袋下部很少的一片地方,眉毛之上的额头部分,如同顶了一个熟透的西瓜, 简直能把整个身子都罩在下面。 小孩笑嘻嘻地望着京柏年,这时两只脚跳动了一下,拍着手开始唱一首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大头娃娃! 京柏年重重地呻吟了一声,接着便再次重重地摔倒在地。他在摔倒之前便已经 失去了知觉,他是生生被面前这个古怪的小孩吓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