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飘过一朵云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京柏年终于还是被送去了精神病院。应家属的要求, 院方专门为他辟出了一个小庭院,有专门的护理员照顾他。京柏年的房间四壁雪白, 只有一张铺了白色床单的大床。京舒带着安晓惠去看他时,他竟然已经不认识他们 了。 京柏年赤着脚,只用脚尖点地,像个孩子样满屋子跑,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一 首大家都很熟悉的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京柏年的表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传说中的大头娃娃,这不由得加剧了安晓惠 心中的恐惧。根据传说内容,京家老宅便是大头娃娃的家,那么三叔的病症,是否 跟大头娃娃有关? 京舒的态度这时已经不像开始时那么坚定了,但他还是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诉 安晓惠,怎么会有大头娃娃呢,传说始终是传说,经过无数张嘴的传播,它必然会 加进去无数演义的成份。即使真的有大头娃娃,它也是极普通的一种畸形儿,它不 可能具有传说中给人带来灾难的能力。 医生的话也在佐证京舒的观点。医生说,在京柏年的心里,一直潜藏着某种惊 惧,这是他青年时精神分裂的原因。经过治疗,这种恐惧成功地被他隐藏了起来, 或者说,那段记忆沉入到了他的潜意识之中。潜意识是在人意识感知之外的一种意 识,它不会对人的生活造成影响,所以,这么多年,京柏年才能与常人无异。但潜 意识会在某些时候被突然发生的事诱发出来,从而导致病症再度发作。 京柏年发病前夜一直睡在自己房中,不可能发生什么别的事,他的惊吓完全是 因为早晨在后院水井中见到的地鳖虫。 现在水井的井口已经被一块毡布盖住,隔上两天,京舒便要偷偷去掀开毡布看 一下,井壁上依然满是地鳖虫,甚至感觉比那天清晨还要多了许多。那天过后,福 伯曾用水沿着井壁浇下去,将满壁的虫子都冲到井中。但是到了第二天,这些虫子 又爬满了井壁,竟如同把这里当作了家一般。 除了井里的地鳖虫,京家老宅似乎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京舒却知道,这 个夏天注定是京家老宅的多事之秋,他能感觉到有种力量正笼罩着京家老宅,却不 知道那力量究竟来自何方。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常常让他独处时陷入沉思。他的异 样当然瞒不过安晓惠,但安晓惠是个聪慧的女孩,她看出来京舒有些事情不想让她 知道,所以,她也不问,只是,有那么一些时候,她也会在内心隐隐生出些忧虑。 她注定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生活已经给了她太多的不幸,她不知道,自己此番选 择进入京家,究竟是对还是错。 但是,安晓惠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这幢古老的建筑,还有里面挥之不散 的浓浓的古典气息。京家老宅虽然几度翻修,但俱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加固刷新,不 仅格局没有改变,就连门窗楼梯屏风仍然用的是原来的材料,因而,一踏进京家老 宅,那种迎面扑来的古意,就像迤俪而来的历史气息。安晓惠显然是个颇具些古典 情结的女孩,她在许多无事可做的午后或者夜晚,会趴在京舒房中的书桌上,用狼 毫小笔在宣纸上画出一个个风情万种娥娜多姿的女人来。因为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以 及生活环境的影响,画上的女人有别于中国传统的仕女图,带有些现代卡通人物的 味道,但画中人的衣着神态,却还是能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个生活在远古不知名朝 代的女人。 京舒看这些画,觉得画中的女人竟然与安晓惠有几分相像,便选了其中最好的 一张,出去装裱了回来挂在了屋内。在京舒的记忆中,上学时班上有很多女同学都 喜欢画这样的画,所以对安晓惠的画并不太在意,只是喜欢画上女人的模样,又为 了讨安晓惠欢心,这才表现出特别喜欢的样子。 安晓惠画得多了,便没事时选了一幅送给福伯福婶。 福伯福婶现在都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安晓惠初到京家老宅时,头发是流 行的金黄颜色,脸上画着很浓的妆,牛仔短裤,黑色的短袖T 恤,瞅着跟满大街的 漂亮女孩没什么区别。但没过几天,她的头发便染回了黑色,脸上干干净净不用一 点化妆品,着装的风格也渐渐变得清淡起来。但愈是这样,这小姑娘瞅着愈是可爱。 安晓惠没事时,常去找福婶聊天,一聊就大半晌。有一次福伯从外面回来,在檐下 回廊的长石椅上,看到安晓惠拉着福婶的手,俩人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俱都眉开眼 笑。这一幕让福伯眼前湿润了,他已经好久没看到老伴露出这样开心的表情。 安晓惠送给福伯福婶的画就挂在了他们的房内。 一天早晨天还没亮,福婶醒来,看到福伯不知什么时候开了灯,正倚坐在床头 出神,在他的指间,还捏着一根香烟。福伯的烟戒了十几年,今天居然再次抽了起 来。福婶心里不踏实,便推推福伯,担心地道:“老头子,这么早就醒了。” 福伯“嗯”一声,不说话,却将指间的烟送到嘴边。 福婶更疑惑了,她坐起来,发现福伯的目光死死盯着墙上的一幅画,那幅画, 正是前几天安晓惠送给他们的。 画中有一个女孩,长发披肩,身着曳地长裙,感觉应该站在一个颇为空旷的场 所,头发与衣裙俱被微风拂动。女孩的手中,握着一只五角形的风车,她的嘴巴对 着风车正在使劲的吹,脸上因而也现出种非常纯真的表情。 安晓惠将画送来的时候,福伯福婶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幅画,连他们自己都说 不清楚那种喜欢究竟是因为安晓惠还是那张画本身。 这个早晨,福伯对福婶说:“你看画上的小姑娘像谁?” 福婶端详了一下说:“像晓惠。她跟我说,她画画面前都放面镜子。” 福伯摇摇头:“不,你再仔细看看,画上的人还像另一个人。” “像谁呢?”福婶便歪着头更仔细地盯着画上的人看。过了好一会儿,福婶 “哎呀”一声,两眼发直,身子变得僵硬,转瞬间,两眼之中已流出泪来。 福婶终于明白了福伯的意思,那画中的人简直像极了他们的女儿。她初看时并 不觉得,但看出点端倪后,便越看越像了。这时候,福伯福婶终于明白为什么安晓 惠把这幅画拿来后,他们会无意识地喜欢这张画了。 画中的人像极了他们的女儿。而他们的女儿呢? 福婶的泪珠断了线儿,不住落下来。边上的福伯长吁短叹,面上已现出极其凄 厉的表情。 如果他们的女儿还活着,她现在也该进入中年了。 女儿叫朵云,福婶生她时,窗外正好飘过一片云。朵云长到十四岁时,要进城 念书。进城那天,福伯福婶俩人专门起个大早,带着她走了十多公里的山路,又搭 车将近两个小时。车子停下,朵云便第一次置身在海城之中了。 是海城改变了朵云的命运,让朵云到海城来,后来让福伯福婶悔绿了肠子。但 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是任谁都无法改变的。而且,当朵云要去海城上中学时,福伯 福婶还异常高兴。他们说:“咱们家有房亲戚,在海城那可是有头有脸的头等人物, 你到了海城,我们就把你托付给他们家了。” 福伯福婶说的亲戚便是海城京家。就这样,十六岁的朵云住进了京家老宅。 朵云虽是个乡下女孩,但生性乖巧,她刚到京家老宅像现在的安晓惠一样,没 过多久就讨得了大家的欢心。那时候京家还请了很多雇工,朵云放学回来,没事便 去帮大家做事,还把在学校里一天发生的事说给大家听,有时还会唱一两段才学的 新歌。那段时间,只要朵云回到京家老宅,老宅里一下子便充满了生机。京家老爷 子那会儿还健在,他早年丧妻,一直未娶,膝下一共三个儿子,最小的就是京柏年。 朵云到京家那年,京柏年只比朵云大上几岁,而且俩人还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他们 很自然地就做了伴儿,每天进进出出成双成对,颇有些青梅竹马的感觉。京柏年的 两个哥哥便没事拿弟弟开玩笑,直问他什么时候娶朵云当老婆。京柏年生性腼腆, 常常是红了脸低头一声不吭,而朵云却表现得落落大方,站起来一句话就让两个当 哥哥的不好意思起来。 朵云说:“你们不想我嫁给柏年,那我就嫁给你们好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朵云却知道,自己不可能嫁给京家三位少爷的任何一个人。 自己是乡下来的孩子,京家的人只是可怜她,这才收留并照顾了她。以京家在海城 的地位,三位少爷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没有。所以,每每想到这里,朵云都有些落寞 寡欢,只是在面上不显露出来。 京老爷子对朵云也很好,那时他在全国各地还有很多生意,经常要外出办事。 他在外地替三个儿子买东西,总不忘了给朵云也带上一份。回到家里,看到三个儿 子跟朵云在一块儿嘻笑玩耍,他心里也漾起了好些幸福的感觉。家里老妻早故,三 个儿子虽已成人,但都未婚娶,家里如果缺少了女人,也就缺少了许多家的温馨。 现在,这一切,都被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朵云改变了。 朵云在京家,平静而幸福地度过两年时间。 时间一恍到了一九六六年,眨眼之间,神州大地风云突变,全国各地,旌旗招 展,各路神仙粉墨登场,四方高人亦闻风而动。 海城不能逆历史大潮而行,转眼之间亦是红旗飘飘,漫街的墙壁都被刷上了大 字报,而大字报的内容,首当其冲,茅头直指海城京家。京家老宅临街的墙上,大 字报贴了一层又一层,京家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终于有一天深夜,一帮身着绿色服装,臂缠红色袖章的年轻人砸开了京家大门, 他们挥舞手中的大棒,在京家整整折腾了一夜。所有摆放出来的古董都被砸碎,院 子里堆积如小山的书籍被浇上了汽油,大火烧了将近一个小时。京家老爷子被捆绑 起来押走,京柏年与两个哥哥被殴打后丢弃在房中。 那时候,朵云在红卫兵冲进来之前,便从阁楼的窗口爬到了屋顶上。她伏在瓦 片上,清楚地看清了发生在京家的这一变故。老爷子被带走,京家三位少爷被殴打, 京家庭院里的大火,满耳“噼呖啪啦”东西被砸碎的声音,都让这个年轻的女孩满 心恐惧。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朵云害怕。几乎每天都有人到京家老宅来抄家,家里的 雇工早已作鸟兽散,京柏年的大哥二哥相继被人押走,家里只剩下京柏年与她俩人。 每到天黑,他们俩都蜷缩在阁楼上,也不敢开灯,整宿整宿地无言落泪。那时候, 是这俩个孩子最无助的时候,他们多希望有人能来拯救他们出眼下的苦海,多么希 望能够回到以往的生活当中去。 以往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但拯救朵云的人却找到了朵云。 住在乡下的福伯福婶也听说了城里发生的事,他们不放心女儿,就到城里来找 朵云。京家的变故让他们震惊不已,而见到朵云,他们简直就是痛心疾首了。 他们不知问了多少人,终于知道了女儿在哪里,他们赶去时,发现那里是一个 学校的操场,不知有多少年轻人涌在操场的台前,震耳欲聋地发出一连串的呼叫。 而在台上,一排五花大绑胸前挂着木牌的人中,第一个赫然便是京家老爷子。 他们躲在人群后面不知所措,那个印象里和谒可亲的老人现在居然遭到了这样 的厄运,他们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帮助那个老人,他们只能异常痛心地在心里暗暗为 京老爷子祈祷。 台上的京老爷子被押到了台前,台下的呼声如潮般涌去,两个年轻人分别架住 京老爷子的双臂,大力将他的头往地上按。虽然隔得远,但福伯与福婶似乎还能看 到京老爷子痛苦的表情。 福婶靠在福伯身上,眼泪不住地落下来。福伯忍住心中的悲痛,紧紧地揽着妻 子,只觉得满心都是无法言喻的无奈。 朵云果然也在这里,她在台上出现时,福伯福婶睁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那个 横眉厉目,凶神恶煞般的女孩就是自己的女儿。 朵云像操场上其它年轻人一样,穿着自制的黄军装,头上卡着黄军帽,胳膊上 缠着红袖章,站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呼叫着。她站在离京老爷子最近的地方,说话时 不住挥舞手臂,手臂不时蹭到京老爷子的脸颊。京老爷子偶尔抬头,望向朵云的目 光中满是悲哀。 隔得远,福伯与福婶听不清楚朵云到底在呼叫些什么,但台下的人群,却因为 朵云的出现而更加激奋。福婶再也忍俊不住,在人群外大声地哭号,并且不住地叫 着朵云的名字。福伯拉住妻子,面上已是目齿尽裂。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怎么变成 了这个样子,家里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安份的种田人,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还懂得 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女儿在京家多年,多蒙京老爷子照顾,不思回报已经不对了, 现在却以怨报德,真是连畜牲都不如。 但身处他们的境地,他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现在甚至不能挤到台前去拖 下女儿。 操场上的呼叫声忽然停了下来,福伯福婶展目看去,恰好看到台上的京老爷子 一头向台下栽去。片刻的沉寂过后,呼叫声再度响起,但福伯福婶却再没有从台上 看到京老爷子。 京老爷子就是那一次批斗,被台下飞上来的一块石头砸中了太阳穴。因为脖子 上悬着一块重重的木牌,老爷子栽下台时脑袋先触地,台下的人围过去察看时,老 爷子已经没了气息。 台上的朵云有些意兴阑珊,她还有满身的精力需要释放,但没有了京老爷子, 她就只能等同于台下那么多人,再也不能扮演如此让人嘱目的角色了。 朵云悻悻地下台,跟着人群呼叫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独自挤出人群。 她就在这时看到了迎面像两匹野马向她冲来的父亲和母亲。两个老人奔跑时用尽了 全力,身子还在瑟瑟抖个不停,面上涕泪纵横,眼睛已变得赤红。 朵云奇怪地站住,待父母奔到跟前,正要说话,父亲的巴掌已经重重地落在她 的脸上。 福伯那一巴掌究竟有多重,朵云直到临死前都不会忘记。 巴掌落下来时,朵云先感觉到了一阵风声,接着眼前一黑,左边脸颊便遭到重 重的撞击。半边脸瞬间沉重起来,那力量还透过皮肤,直透到她脑袋里。继而,天 与地都在旋转,那些震耳的呼叫声却渐渐远离。 朵云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她竟被福伯这一巴掌打晕过去。 福婶终究是母亲,这个如畜牲般的女儿再不对,也终究还是自己的女儿。她哭 号着,上前抱住朵云,悲天呛地地叫她的名字。福伯一巴掌过去,怒气已消却了许 多,晕厥的女儿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回家吧,再不到这城里来了。城里有魔鬼,它能让人乱了性子,变成猪 狗不如的畜牲。”福婶悲切地叫道。 福伯闻言面上一凛,当下也不说话,只是上前背起女儿,大踏步向学校外面走 去。福婶跟在后面,脚步飞快,一步不落地跟在丈夫与女儿后面。那时候,福伯与 福婶不知道体内哪来这么大的力量,他们健步如飞,只想着能尽快带女儿离开这城 市,回到乡下。 这城市里有魔鬼,可以让人乱了性子,变成猪狗不如的畜牲。 福婶的话响在福伯的耳边,在行走中,他泪流满面,只觉得一颗心已碎成了无 数片。 此刻被这城市变作畜牲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的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