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之死 这天夜里,福伯又坐起来抽烟了。七十岁的人了要想再多活几年,本不应该再 抽烟,但是一个人醒在这夜里,总得找点事做吧,要不,心里空空落落的,那种滋 味,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何况,现在福伯还面对着墙上的一幅画。像极了女儿的一幅画。 今天傍晚,福伯看见福婶拉着安晓惠的手,俩人又坐在回廊下的长石椅上絮絮 叨叨地说着些什么,后来,福伯再看到安晓惠时,见她的腕上多了一只青玉的镯子。 那镯子让福伯激动起来,眼前渐渐变得浑浊。那是女儿的镯子,现在福婶把它送给 了安晓惠。这是福婶把安晓惠当作了女儿,但另一方面,也显露了福婶对女儿的思 念之情。 福伯跟福婶大限之期都已不远,虽说京家的人这些年对他们不薄,但总不能到 他们死后,让京家的人给他们送终吧。按照老家的习俗,替亡者下葬之前,需要亡 者的子女来摔老盆。现在,他们连摔老盆的人都没有了。 这一切,都是谁的过错呢? 福伯想到是自己亲手杀死了女儿,身体忍不住瑟瑟抖个不停。这么些年过去了, 原来他内心深处仍然没有原谅自己。女儿的过错在这时已经变得不再重要,重要的 是她先于父母而故去,留下一对老人,痛苦地在余生里挣扎。 这天夜里,连月光都变得有了温度。福伯从有空调的房间里走到庭院中,身上 立刻溢出一层微汗。他抬头看看天,月亮变成了暗红色,似乎它也耐不住高温而要 燃烧起来。古语说天有异象人间必有大事发生,这年夏天这么热,莫非真的是老天 要降灾难下来? 福伯坐在回廊下的石椅上,忍不住长吁短叹。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点声音,不很真切,但却让福伯的整个心都揪了起来。 声音来自一株栀子花树的后面,那株栀子花树还是福伯初来京家那年从老家带来的, 十几年过去了,它枝繁味茂,每年夏天,都会生出数以百计的白色花朵,那时满院 都是栀子花的清香,福伯闻着,便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老家一般。 现在,暗红色月光下,栀子花树后面影影绰绰有东西在移动,福伯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但他还是站起来,慢慢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径往那株栀子花树后面去。 院里的植物在白天被阳光烤得焉了,只有深夜才能焕发一些生机。那种绿色的 味道和生长的气息,让福伯紧张的心情稍稍得到些舒缓。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生 活里的风风雨雨见得多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他感到慌张呢? 栀子花树就在眼前,它浓密的枝叶让福伯看不清背后有些什么。福伯在花前站 了站,正要往树后面转,忽然,他耳中又听到了些声音,而且,声音就发自栀子花 树的后面。 那声音这回他听清了,像是金属碰撞发出的声。 福伯的心揪了起来,他还无法猜出那究竟是种什么声音,但莫名的,一些恐惧 瞬间在他身体里奔涌。恐惧之中还夹杂着些痛,福伯的心痛得开始抽搐起来。 但他还是坚持转到了树的后面。 月光下,他看到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 那女孩已不知多少日子没梳洗了,脸庞上积满了污渍,头发乱七八糟地纠结在 一块儿,有的地方已经结了斑。她身上的衣服,是现在已没多少人穿的绿军装,此 时亦是沾满了泥巴与水渍,还破了好几个地方。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女孩赤着双 脚,脚脖子上系着一条圆环铁链。铁链很长,不知道另一头系在什么地方。被铁链 拴住的女孩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福伯,好象她已这样一来等待了很久。 福伯眼前一黑,需要费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他只觉一股热流飞快地溢到脑海里, 全身变得躁热难当,耳边亦同时响起轰然巨响。 眼前的女孩,赫然正是他死去多年的女儿朵云。 窗外飘过一朵云。 福伯至今还记得那朵云的样子,软绵绵雪白雪白的,像是一大块棉花糖。 有一朵栀子花在夜里调谢了,它轻飘飘地从福伯的眼前落过,落在朵云的脚下。 朵云的头抬了抬,让福伯可以更清晰地看清她眼里的仇恨。 “放我出去,我要回海城,去找我的战友。”她说。 福伯疑惑了,他想告诉女儿,现在她就在海城里,过了这么多年,海城里已经 没有她的战友了。但是,这些话涌到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想到,为什么女 儿的模样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呢,难道这么些年,她一点都没有变老么? “打开锁链,放我出去,我恨死了你们,下辈子就算做猪做狗,也绝不再做你 们的女儿!”朵云声嘶力竭地叫。 “云啊,真的是你吗?”福伯把所有的思绪都抛开了,他眼中的泪一颗接着一 颗往下落,“云啊,你回来了,你可想死我跟你妈了。” “放我出去!”朵云依然在重复着这句话。 “好好好,我这就给你打开锁链,只要你能回来,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我们 都听你的。你是我的女儿,现在就算你让我死,我也会毫不犹豫答应你。” 福伯不知从哪儿摸出把钥匙,居然很轻易地就打开了朵云脚上的锁链。他哆哆 嗦嗦地把锁链移开,抬头的时候,看到女儿已经站了起来,好像要往哪里去的样子, 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女儿,不要离开我们,我们什么事都依着你,只要你能留下。” “什么事都依着我,你说的是真的吗?”朵云的声音恢复了正常,正是福伯印 象中那个乖女儿的声音。 “是的是的,我保证什么都依着你,你不知道这么些年,我跟你妈是怎么过来 的,如果能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再看你受到一点伤害。” “爹,你在骗我,我可不想上你的当。” “我没有,女儿,我怎么会骗你呢?你留下来吧,我们一家人明天就回老家去, 一家人团团圆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云啊,我们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只要那样 的日子能过上一天,我们就算明天就闭上眼睛,也瞑目了。” 福伯声泪俱下,耳中却忽地响起朵云的笑声。那笑声实在太张扬了些,听起来 根本不像一个女孩子发出来的。 “哈哈哈哈……” 声音在夜色里飘荡,让福伯身上骤起一阵痉挛。在笑声里,他看到女儿身子慢 慢向前走了,他想站起来去追,但双腿软绵绵的没一丝力气。 朵云就在他的视线里转到栀子花树的后面,没了声息。 “云啊,你不要走,云哎,你留下来……”福伯哭号着。 他拼命挣扎,终于晃晃悠悠地站立起来。 他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去追女儿回来。他已经失去过一回女儿了,这一回,无 论如何,他都不能再失去她。 转过栀子花树,朵云赫然就站立在花旁。原来适才她并没有真的离开,在她心 里,是否已经感知了福伯对她的召唤? 福伯喜极而泣:“云啊,你没走真是太好了,你这就跟我回去见你娘去。” 朵云还是背对着福伯,不说话,却在剧烈地喘息,背部起伏,好像内心也颇不 平静。 “云啊,女儿啊,爹以前对不住你,你就原谅了爹吧。”福伯哭道,“女儿, 你转过身来,让爹再好好看看你,这么多年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哈哈哈哈!”朵云又发出一阵狂笑,她蓦然转身,逼视着福伯。福伯惊得呆 了,身子下意识地向退去。 他看到女儿眼睛鼻子五官之内,都有血流出。 他还看到女儿的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剪刀。 “是你杀了我!是你杀了我!”朵云大声地尖叫。 “女儿,千错万错都是爹的错,你就原谅了爹吧。”福伯痛苦地道。 “爹,你真的后悔了吗?” “我悔呀,我真恨不得当年死去的是我。” “那你过来帮我把剪刀拔出来好吗?”朵云声音又变得柔柔的了,像一个撒娇 的小女孩。 “好的好的,我这就帮你拔出来。”福伯忙不迭地道。从女儿的语气中,他听 出了很多的希望,他的眼前,又油然生出幅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的场景。 他想快点走到女儿跟前,但偏偏脚下没有多少力气,只能一步步踱过去。这期 间,他看到女儿神情变得柔和了,只是五官中流出来的血,让她看起来仍然狰狞可 怖。 福伯走到了朵云的身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伸手便拔出了女儿胸前的剪刀。 他想扔了那把带血的剪刀,但剪刀却粘在他身上。 朵云忽然叫了声“爹”,福伯抬眼望去,那边的朵云已经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一股大力传来,那剪刀便齐根送进了福伯的胸膛。 福伯吃惊地盯着女儿,想说些什么,嘴里涌进一股腥咸的味道,喉头发热,血 终于顺着嘴角流了出来。这时候,福伯从朵云眼里看到了些惊惧,像一个做错事的 孩子害怕父母的责骂,于是,福伯想宽慰女儿几句,因为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神变 得出奇的温和。 但这份温柔随即变作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面前的女儿身子在一点点地变矮,最后一直缩到了了他的胸前位置,模样也 奇异地发生了变化。转瞬之间,站在福伯身前的已是一个不着寸缕,头大如斗的小 孩来。 小孩的皮肤白得出奇,肤色仿若透明的一般,月光下可以看见皮肤下的根根血 管。小孩削瘦的身子上面,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脑袋呈倒三角形,五官只生在下 面倒三角的尖上,眉毛之上的额头部分,像顶着一个熟透了的西瓜,简直能把整个 身子都罩在下面。 此刻,那小孩拍着手嘻嘻笑着,嘴里念叨一首福伯小时候就听过的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福伯倒下时,临死前眼睛里还饱含惊惧。 福伯生于一九三四年,去世于二零零四年,享年七十岁整。在办理福伯丧事时, 京舒忽然想到再过一个月,就是福伯七十寿辰。 福伯去世当夜,精神病院中的京柏年半夜忽然醒来,在屋内发疯样来回走动, 嘴里不停喃喃念叨着什么。医院的护士找来了医生,大家合力将他按倒在床上时, 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他浑浊的眼中,有两滴泪正缓缓地渗出。 福伯的死因还在调查之中,负责该案的警察简直伤透了脑筋。 根据验尸报告,福伯死亡时间是当天凌晨三点钟左右,那时,他与福婶睡在一 张床上,福婶丝毫回忆不起来那时感觉有什么异样。她那夜睡得很死,直到早晨五 点半才醒来。夏季天亮得早,五点半的时候,外面天色已是一片青白。福婶醒来时 觉得有些异常,她的身体粘乎乎的,好像夜里出了不少汗。但再多的汗也不会这么 粘稠,再说,房间里有空调,她睡觉时从来没有出过汗。 她伸手摸了摸床,举到眼前,那殷红的血让她惊叫起来。 睡在她身边的福伯对她的惊叫恍然不觉,福婶抑住内心的恐惧推了推福伯,并 顺手掀开他身上盖的薄毯。福伯的胸前,插着一把黑色的剪刀。 福伯不可能是自杀,自杀者的眼中不会有那么多的恐惧。 那把插在福伯胸口的剪刀上只有福伯与福婶的指纹,剪刀本来就是福婶的物品, 有她指纹本不奇怪。房间里也没有提取到有外人进入的证据,这样,根据侦破学, 福婶应该首先成为警察的怀疑对象。 但是,京家的人无比坚定地保证,福婶绝不可能是杀害福伯的凶手,而且,经 过调查,警察也找不出任何福婶杀害福伯的理由,并且,福婶在案发当天中午便被 送进了医院。医生诊断结果为受刺激太深,引发了一些常见的老人病,病人需要长 期卧床静养。 福婶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看着她,谁都不会怀疑她大限之期将近。这 样一个老人,怎么会是凶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