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街道上黑白的影子 京扬仿佛做了一个梦,又好像不是。他坐在金鼎证券公司总经理室临街的窗前, 明明还是上午,可一晃天就黑了下来。八楼窗口可以清晰地俯视整条街道,有一些 浓重得像有了形状的雾岚,此刻正弥漫在街道上。这是个炎热的夏天,它会留在所 有海城人的记忆里。但这个夜晚,炎热忽地消失不见了,虽然隔着玻璃,但京扬还 是能感觉到阴冷的风正在海城四处盘旋,一些妖异的气息到处游荡。 街道上渐渐开始有人行走,那都是些刁然一身的行者,他们各自沿着一定的方 向移动,彼此间绝不交叉。他们在阴风的街道上都是些黑白的影子,个个面无表情, 如同一具具移动的僵尸。 京扬出现在街道上,惊疑地四处张望。他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由远及近, 渐渐来到他的身边。那女人面色灰暗,嘴上涂着黑色的口红,披散的头发卷曲着, 身上白色的衣裙沾满黑色的污渍。 京扬觉得女人非常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拼命地想,脑袋要想炸 了还是想不起来。女人走到他跟前了,僵硬的脸上堆上些笑容,京扬的心瞬间揪了 起来,女人的笑容让他毛骨悚然。 女人说:“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的崇拜者,你肯定有不少像我这样的崇拜 者,所以你不记得我也是很正常的事。”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京扬小心地问。 “原来你真的不记得了,我告诉你好了,在原城一间很大的房子里,我跟好多 好多的原城人一大早就守在房子里,然后你出现了,你是那样年轻,又是那样气宇 轩昂,我们都相信你,我们冲着你欢呼,把你当成偶像。” 京扬飞快地在记忆里搜寻,终于记起来自己真的曾经去过原城,那里一家证券 营业部请他去那里做过报告,因为之前那家营业部的主任做过宣传,所以那天报告 会现场人满为患。面前这女人说的显然就是那场报告会上的事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当不得任何人的偶像。”京扬还是猜不透那女人提到那 场报告会的用意。 “那你就不该信口开河,胡乱给我们指点迷津。”女人口气变得严厉起来。 “我有吗?”京扬拼命想那天报告会的事,但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报告会结束,有人让你再多说一些,你便在话里透露你看好了一只水泥股, 大家听了如获至宝,第二天,纷纷大量购进那只水泥股。” 这下京扬想起来了,那天鬼使神差,因为做报告之前在宾馆里看曲线图,脑子 里留下了那只水泥股的印象,做报告时顺嘴就说了出来。那只水泥股后来的结局如 何,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但看面前女人的模样,只恐怕凶多吉少。 那女人眼中流下泪来,那泪居然会是黑色的。 “大家都说你是股市大鳄,你让哪只股票涨,哪只股票就涨。我也听信了你的 话,用我全部的积蓄购买了那只水泥股。你知道一个普通人这辈子能赚多少钱吗? 它们在你们这些有钱人眼里不过是九牛一毛,但是,它却是我们的全部,如果我们 失去了它,我们就会变得一无所有。” “那只水泥股后来怎么样了?” “水泥股!”那女人哈哈笑着,笑得眼中不停流出黑色的泪水来,“那只水泥 股涨了,涨了八块钱,那天晚上,我好高兴,做了好多菜,还跟丈夫喝了很多酒, 我们决定第二天一早就把股票卖了,然后买套房子。我们就要有自己的房子了,你 能想到我们那时的兴奋火情吗?” 京扬在心里长长叹息一声,他已经料到在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事。股票市场风云 动荡,瞬息万变,一夜暴富与一夜乍穷的人比比皆是。这对年轻的夫妇不应该等到 明天的。 “第二天,股市一开市,便传出美国攻打南斯拉夫,把中国驻南大使馆给炸了 的消息。市场受到惊吓,大盘连续下跌,那只水泥股连续几个跌停板,跌去大半的 市值。我们别说房子,就连本金都取不回来了。” 京扬叹道:“股票市场本来就是这样,如果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我劝你 还是不要入市的好。” “这些话你当初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去买那只带给我们灾难的水 泥股?你知道吗,那一次,我丈夫瞒着我,偷偷跟别人借了三十万来买你说的水泥 股,他因为那三十万,从二十二层的楼上跳了下来。”女人哭着说。她用手指着京 扬身后的郁洲大厦,“我还记得那幢楼就跟这一幢一样高,我的丈夫就站在天台上, 我赶到时,他没有跟我说一句话,就从楼上跳了下来……” 京扬抬起头,果真看到大厦天台上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那人冲他挥了挥手, 便面无表情地一头载了下来。京扬恐惧地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那男人跌落在自己 面前,轰然巨响过后,一些黑色的液体四下里溅开来,溅了他一身。 京扬明白了,原来他从白衣女人眼中看到的眼泪不是黑色的,而是红色的,只 是红色在夜晚都变成黑色的了。 白衣女人连看都不看一眼倒地毙命的丈夫,她说:“你现在知道自己罪孽深重 了吧,如果还不知道,你就看看这满街走的人,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人。” 京扬更加恐惧了,他喘息着,茫然四顾,街道上那些面无表情,僵硬行走的人 都开始向这边慢慢汇聚。 “我没有,我没有害过人,你不要来诬陷我。”京扬虚弱地道。 “你没有害过人,但你却可以控制大盘操纵股票。你大把大把地赚着钞票,把 我们这些散户股民玩弄于股掌之上,你知道这些年,被你害得倾家荡产的人有多少? 被你害得妻离子散的人有多少?他们终有一天会来找你报仇的。” 女人恶毒的声音在街道上回响,那些汇聚而来的人死灰的脸上,也都露出怨毒 的神色。他们渐渐把京扬围在中心,无数双手向他伸了过来。京舒虽然觉不着痛, 但是,却能亲眼见到那些手伸进了自己的胸膛,扯断了自己的四肢,那些肌肉被撕 裂骨骼被扯断的声音,也清晰地响在耳边。 京扬痛苦且恐惧地发出一迭声地尖叫! 他醒了过来,还坐在金鼎公司八楼临街的窗户前。阳光像往日一样,火辣辣地 烘烤着这个城市,它们透过窗帘,让全身冷得像冰的京扬感觉到了一股暖意。京扬 看看墙上的钟,立刻忍不住又发出一声呻吟。 墙上的挂钟显示此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整。 这天傍晚,失魂落魄的京扬回到了京家老宅,他散乱的头发和萎靡不振的神色 让京舒与安晓惠大吃一惊。京扬也不说话,回到自己原来的房间,把门关上,便没 有了声音。京舒与安晓惠面面相觑,不知道一向精明干练的京扬受到了什么打击, 才会变得如此消沉。 这个夏天对于京家老宅注定是个多事之秋,现在异常又出现在了京扬身上,虽 然京扬早已不住在京家老宅里,但只要他是京家的人,便也难逃这场劫难。京家老 宅寂静得让人心里发毛,京舒与安晓惠坐在房里,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惊惧。 “不行,我一定得找二哥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京舒说。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安晓惠说。 “什么日子?” “星期一。” “星期一怎么了,跟每天有什么不同吗?” “你忘了前几天在二哥的办公室里,他说星期一要有一场大举动,成功便能一 下子赚到几千万?” 京舒怔了怔,心里已经猜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二哥还说,如果弄不好,赔个 几千万或者更多都是不无可能的事情。” 安晓惠不说话了,只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京舒的掌心。京舒立刻紧紧握住,已经 能感觉到京扬此刻沉重的心情。 直到第二天早晨,京扬才走出房间,他显然一夜未眠,脸色苍白得厉害,但他 的气色却已经好得多了,行动说话已变得从容。 “你们知道我并不是输不起的人,现在钱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数字,这次失去了, 下次还能再赚回来,让我痛苦的只是我现在才知道,我原来在不经意间,曾经害过 那么多人。你们会说那些人跟我没关系,他们已经是成人,完全有能力为自己的行 为负责。但是,如果你们熟知股市内幕,便会知道,其实,股市如同战场,英雄站 立在无数白骨之上,他们为着自己的利益可以操纵大盘控制股票,而一些散户股民, 便只能成为牺牲品。他们失去的,或者是他们这一生心血积累的财富,失去了财富, 一些人便失去了生命。我无意去伤害他们,但他们却无疑为我所害,所以,就在昨 天,我心里真的害怕了,害怕我还会害人。” 京扬顿了顿,接着道:“我想了整整一夜,终于想明白了。我做公司,别人炒 股,我们都在一个大的秩序范围内行动,我们都遵遁各自的规则。我做的事并没有 违背这个规则,如果要说害人,是这个规则害人而不是我。我只是一个铁匠,我打 制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宝刀,如果你不买它或者不动它,它便永远伤害不了你。这道 理运用到股市中也是一样,如果你不想着赚钱,那么你一定不会输钱,这样,你就 永远不会受到伤害。所谓善泳者溺于水,这里头有一个辩证的关系,所以,我根本 不用为自己做的事内疚。” 京扬笑了笑,虽然笑得勉强,但京舒与安晓惠都看出他心里的郁结已解,经过 一夜的调整,又恢复了几分昔日的风采。这样,再回到他的战场上,他又是战无不 胜的京家二少了。 京舒上前搂住二哥的肩膀,俩兄弟拥抱,脸上俱是欣慰的笑容。 京扬已经走出了心理误区,回到属于他的世界中。京家老宅里还剩下京舒与安 晓惠,他们是否也能走出阴霾,顺利度过这个夏天,这个京家的多事之秋? 但是京舒不知道,京扬此刻内心被另一个更大的郁结所困惑,那就是究竟一种 什么力量在左右着他的意识。早晨在公司里的幻觉显然不是偶然,它选择了那样一 个时机,不仅是想让他陷入对往事深深的自责与内疚中,还因为这个早晨他即将面 临的一场战役。失去主帅的军队难道还能打胜仗么? 现在,京扬又坐在了他的丰田车里,他习惯性地胳膊架在车窗上,用火柴点燃 了一根香烟。在他面前,肃穆森然的京家老宅仿佛被一层阴云浓罩着,而在阴云背 后,谁也不知道究竟都隐藏了些什么。 京扬面色沉凝,他想到了井壁上的土鳖虫、精神再度分裂的三叔以及死在房中 的福伯,还有自己上午产生的幻觉,这些都发生在这个炎热的夏天。炎热的夏天还 没有结束,那么,京家老宅里,还会发生些什么事呢?京扬无法预测将来的事,但 他却知道,自己面临着的一场更大的战役,胜与败,或许关乎生与死。所以,在这 场决定京家命运的战役中,他只能胜不能败。 丰田车如风般驰向苍茫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