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家旧事 一九七六年,苏北海城,京家老宅。 京柏年颤颤巍巍打开那卷制作得非常考究精制的《京家族谱》,借着天窗透射 进来的星月的光茫,细细观看。但见族谱前半部份,是京家数百年来先祖的名录。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有详细注解,用简要文字记录此人一生经历的大事。京柏年第一 次知道了京家祖上,在清朝道光年间便是京城有名的商贾,道光十五年两江总督陶 澍来海城巡视边防,并观盐政改革的成效。回京后,道光皇帝召见他。海城素有 “海氛不靖”之说,皇帝特别问起海城一带的百姓,是否还有带刀佩剑的旧风。陶 澍对道:云台山后,鸡犬桑麻,有太平景象。“道光皇帝听了大喜,便说:”此境 与桃源何异?“皇帝的话,金口玉言。在京城传开,大家奔走相告,都道在东海之 滨出了一个世外桃源。京家祖上便是那时受了盅惑,差人来海城创办商号,购置宅 院。后在京城家道落败,便于清末举家迁往古城。 到了京柏年太爷爷时期,京柏年的太爷爷与两广总督乃至交,中年时应邀做了 两广总督的幕僚,专司经营。那段时期,恰是中国洋务运动发展时期,两广所辖区 域又是中国与海外最大的通商贸易区,因而京家的财富迅速积累,成为当时富甲一 方的大豪。 京柏的太爷爷身在两广,只留下一个最小的儿子留守祖业。那小儿子便是京柏 年的爷爷。京柏年的爷爷在海城,不仅继承祖业,而且兴办了缫丝厂、面粉厂和船 务公司,若论财富,海城无人能与京家媲美。 跟随京老太爷的另几个儿子,后来做什么的都有,做生意的发了大财,当官的 做了大官,还有的为洋人服务,做了买办。京柏年爷爷那一代,是京家最鼎盛的时 期,你无论走到中国的哪个地方,几乎都能看到京家的商号。 京柏年看得出迷,渐渐忘却了身上的寒冷和腹中的肌饿。他从被关押的教室里 偷跑出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棉衣,已整整一天没有进食,是京家祖先的辉煌业绩 让他忘却了饥寒,他的心中,被先辈的豪情所充满。 族谱的后半部份,是这数百年前京家的大事纪,京柏年的阅读重点也放在这一 部分。但是,当他翻看记录爷爷生平那一章节,读完爷爷守业与创业的介绍之后, 忽然发现有几页纸被粘上了。 他知道这本族谱的珍贵,细心地手指粘了唾液,想辗开那几页粘上的纸,但那 几页纸粘得很牢,不像是时间久远纸张潮湿后所形成,而像有人专门将它封闭。京 柏年将族谱举到窗边细细观察,终于发现被粘起来的那页纸的最下面,有一行蚂蚁 大的小字。他仔细辩认,好容易才看清那行字的内容。 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感到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那行字的内容是:京家子孙不得擅自翻阅以下封闭内容。 京柏年当然是京家子孙,那行蚁大的小字,显然是京家哪位先辈所题。京柏年 知道自己应该遵循祖训,跳开那几页文字,但是,心里却再也抛不开那份好奇。 既是京家族谱,记录的便是京家发生的大事,难道京家还有什么秘密是不能让 自己的子孙知道的?既不想让后人知道,那为什么又要把它记录下来? 京柏年的爷爷在他六岁那年便因病逝去,在京柏年的记忆里,爷爷终日郁闷寡 欢,不苛言笑,莫非在他一生之中,有着什么离奇的经历,这才导致他如此的性格? 爷爷死去后很长时间,他偷听父亲与叔父的谈话,这才知道爷爷是郁郁而终,至死 心里都有排遣不去的心结。那至死不解的心结,莫非便和这族谱中封闭起来的内容 有关? 京柏年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地将封闭起来的纸张一 页页拆开。那几页纸中,是爷爷亲笔所书的一段文字: 余京家十三代长房京宗翰,遵循祖训,留守海城,虽不能将祖上基业发扬光大, 但亦创办实体,微有建树,不致辱及祖上。 余之一生坦荡,建桥修路,造福乡里,不敢言功;行善积德,广施惠泽,不吝 钱财;官家结纳,乡邻颂赞,不致菲薄。惟有一憾事,耿耿于怀数十载,至晚年, 终日郁闷,竟不得解。 余已垂暮,每日闭门思过,感时不久矣,如梗在喉,不吐不快,死不瞑目。故 撰文留存,百年期后,以示后人。 余之年少意气之时,遇人不淑,交三五酒友,结伴出入青楼之间,后竟致凭添 孽缘,始有今日之憾。民国四年,余携损友游历苏杭,西子之畔牧花阁内,结交夏 氏风月女子,恋其绝色,慕其才艺,沉醉温柔之乡,香裘暗解,罗帐双分,饮鸠止 渴,乐不思蜀。夏氏女子婉约温良,不贪百万之财,只求素面布衣,重归乡里。余 念其情义,以诺还情,终身不负。然回转海城,遭先父棒喝,如酩醐贯顶,汗颜惶 恐。青楼妇人,玉臂千枕,朱唇万尝,不入朱门,不进侯宅,为京家所不容。余复 潜心磨杵,以赎迷途之惑,十年之期,终执掌海城京家门户。 余感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少年时之意气,竟祸及后人,余虽万死亦难咎其责。 余有三子,长子京洛,聪慧过人,风流倜傥,偏性之顽劣倔犟,携重金耽于青楼酒 肆,步余后尘,恋残花而不觉,倾败柳而不惑。余痛感其冥顽,虽倾力而为,却不 能阻,竟致欢场女子,于民国二十七年,珠胎暗结。余震怒之下,愤而囚子于内堂, 令其不得逾雷霆半步,以阻鱼雁之书。然青楼女子腹中珠胎,令余惘然,思绪万千, 终不得法。次年春,怀胎十月,行将临盆,忽有人投书京宅,嘱余亲阅。余观之方 寸尽失,大汗淋漓,诚惶诚恐亦难挽狂澜。 投书者,牧花阁故人也。夏氏女子其心险恶,撰文痛斥余背信弃义,令其怀恨 经年。又告民国五年,产得一女,是为今日浣花楼之薄荷。京洛薄荷,皆余之子女, 丧德之合,背经离道,不容孔孟之礼,不在伦常之内。夏氏之恶,宗翰之祸,京家 之难,贻笑天下,无颜庙堂。 余闭门三日,不餐不眠,竟致心魔渐入,恶意渐生。欲盖弥彰,必行恶举。乃 至薄荷临盆之期,差人贿赂匪类,火烧浣花楼,杀月婆,掳孽子,恶行昭昭,终掩 丑闻于襁褓之中,挽京氏声名于狂澜之际。 余子京洛,愤余之匪事,终日郁郁,酗酒为乐,两年后无疾而终。 余女薄荷,难容海城,赐重金船之以南洋,杳无音讯。 十月珠胎,产一孽障,通体灰白,头大如斗,貌若妖人,不为人类。余既痛且 恶,埋于南山之上。 往事俱矣。白驹过隙之沧桑岁月,染余鬓发。虽日日颂佛礼教,然心终不得解。 眼见百年之期将至,心潮起伏,感一生坦荡,一恶蔽之,他日必归十殿麾下,故留 书后人,以为警戒。凡我京氏子孙,欲行其事,先修其德,纵遭后人切齿,亦不枉 余苦心一片。 短短几页文字,看得京柏年呼吸急促,大汗淋漓。他这时才知道将这几页纸粘 上的必是父亲或者叔父。爷爷晚年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但后辈却不想折损爷爷的 声名,故选此下下之策,封闭这几页内容,并留字警示京氏子孙不得随意翻阅。 那几页文字,文笔简洁,但叙述的事件却匪夷所思,惊心动魄。特别是最后提 及的京洛与薄荷产下的孽障,通体灰白,头大如斗,貌若妖人,不为人类,显然就 是海城传说中的大头娃娃。 京柏年想象着大头娃娃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些寒意。想不到大头娃娃原来也 是京家子孙,幸而他早已被爷爷埋于南山,否则,若活在世上,京柏年岂非还要叫 他一声哥哥? 京柏年捧着那本族谱,脑袋里胡思乱想,一时竟有些呆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脖子后面有细微的冷风吹来,下意识地回头。刹那间, 他魂飞魄散,两只眼睛如铜铃般瞪起,鼻中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他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紧贴着一个人,适才脖子中的冷气其实就是这人呼息的 气息。那人个头矮小,身材瘦弱,面色灰白,头大如斗,赫然就是族谱中提到的京 洛与薄荷的孽障,也就是海城人传说中的大头娃娃。 世上真的还有如此诡异之事?京柏年刚刚自族谱中得知传说中的大头娃娃真的 存在,而且还是自己的堂兄。但它早已在出生之际,便已被埋于南山,那当然是早 已死去。偏偏就在这时,大头娃娃竟真的出现。京柏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宁 愿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向着大头娃娃伸出手去。 他触到了一个真实的身体。 京柏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他竟被生生吓得晕了过去。 第二天,搜寻京柏年的红卫兵小将们包围了京家老宅,他们进去找到京柏年时, 京柏年拍着手嘻嘻笑着,正在屋里来回地跑。他的口中还在不断吟念着一首大家都 很熟悉的童谣。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 你有雨伞,我有大头。 红卫兵小将们以为京柏年耍诈,抓住他后百般验证,最后终于确定他真的疯了。 自那以后,京柏年疯疯颠颠地在海城的大街小巷里跑,很多海城人都见过这个疯子, 但谁都不再把他放在心上。数月之后,京柏年忽然从海城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 被福伯带回了乡下,在那里,平安地渡过了文革数年时光。 当文革结束,京柏年被京雷京扬兄弟接回海城,送进精神病院接受最好的治疗。 两年之后,病愈出院。其实那次的所谓病愈,只是医生将京柏年心中惧怕的事情暂 时封病在了潜意识之中,他能感觉到,但却无法记起。至公元二零零四年夏天,大 头娃娃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顽疾复发,囚于内心多年的惊惧一朝迸发,再次被 送进精神病院。 如果他看不到报纸上刊登的大头娃娃被击毙的消息,他即使再次出院,亦是重 新封闭内心深恐的记忆,但偏偏,他从报上得到了大头娃娃被击毙的消息。这时, 于他才真正是心结顿解,多年积聚的恐惧一扫而空,封闭于潜意识中的记忆如泄闸 之洪奔涌而来。 他记起京家老宅阁楼之上有一本家谱。 他记起了二十八年前深夜初遇大头娃娃的所有细节,而且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现在,他将京家族谱郑重地交到了京家这一代的长子京雷手上,如释重负。 京雷京舒兄弟,还有安晓惠与我,看完京家先辈京宗翰的留书,心中俱震惊不 已,谁也没有料到传说中的大头娃娃,竟和京家有如此渊缘。 京柏年作为京家现存的惟一长辈,将族谱传递到下一代手中,便完成了使命, 如释重负让他感觉到了疲惫。他在京家兄弟的搀扶下回房安歇,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他睡着时神态安详,一夜无梦,竟是从来没有过的香甜。 而我们四人,围坐在厅堂内,京家旧事让我们很长时间不作一声,大家都需要 些时间来慢慢消化那残酷的事实。作为京家后人,京雷与京舒无法评价先人的作为, 但旧事仍然让他们心情郁闷,内心不知在发些什么样的感概。 我此时的处境颇有些尴尬,无意中窥知了京家的秘密,若立刻离开,便显得做 作,要惹京家兄弟生疑,所以,我得找些话题来打破此时的沉寂。当警察多年,我 已经养成了遇事刨根问底的习惯,所以此刻随口说道:“京老太爷留书中说大头娃 娃已被埋于南山,但他居然并没有死去,这里头显然还另有隐情。” 京雷面色沉凝,摇头道:“大头娃娃现在已经死去,事情便算完全揭了过去, 就算真还有什么隐情,那也是陈年旧事,跟我们这一代人完全没有关系,所以,我 们也不想再追究。” 京雷这样说,我便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是要我与他们一道,保守这段秘密。我 的目光依次从面前的京雷、京舒,还有安晓惠脸上掠过,虽然不曾说些什么,但眼 神已经告诉了他们我的保证。京雷率先舒了口气,起身说天不早了,他要去睡了。 至此时,事情圆满解决,我也起身告辞。 京舒与安晓惠送我到门边时,我偶一侧目,看到安晓惠此刻脸色煞白,刚才在 灯光明亮的房间内竟没觉得。京舒这时亦看出了安晓惠的异样,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是不是不舒服。 安晓惠捂着额头皱眉道:“忽然间头有些晕,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太疲惫了。” 京舒便关切地道:“那你快回去歇着吧,我送完秦歌就回去找药给你吃。” 我慌忙摆手:“你们小俩口真把我当客了,我这就走,别耽误了你俩卿卿我我 的时间。” 京舒冲我瞪眼,安晓惠羞红了脸。我哈哈笑着,转身离去。 我很快就把京家老宅抛在了身后。今天发生的事,虽然匪夷所思,但知晓了大 头娃娃的来历,终究还是件挺愉快的事。我一定会为京家保守这段秘密,京家在海 城根深蒂固,它真的像海城人猜想的那样,其中不知隐藏着多少秘密。但现在,一 切都已结束了,京家老宅必然又重归平静。 我已经开始等待秋天的一场婚礼,我想象穿上婚纱的安晓惠与穿上礼服的京舒, 一定珠联璧合,不知羡煞多少亲朋友好友。 我这时当然没有想到,我竟是再也等不到这场婚礼了,我想象中重归平静的京 家老宅,其实还并未平静。 数天之后,大头娃娃再度出现,这一回他的目标是安晓惠。 如果这是一场戏,我在其中还扮演了一个角色。我这个角色,对于整出戏,至 关重要。当然,你要在最后才会看到我出现,但其实,我早已粉墨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