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 局 身上微有些凉,安晓惠睁开眼,黑暗中影影绰绰的阴影让她有片刻的恍惑,不 知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她才看清身处的环境,竟是 在屋外檐下的回廊之中。她躺在青石板做成的石凳上,不知躺了多长时间,此刻只 觉有些寒气顺着裸露在外的肌肤,直透到身体深处。 这个夜晚有别于整个炎热的夏天,微风中夹杂着些久违的清新气息,它柔柔地 摩挲着你的肌肤,那种沁凉的感觉,让人沉迷且陶醉。 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清凉的夜风和满天浓密的阴云,预示着一场雨的来临。 海城在整个夏天里没有落过一滴雨,落雨必然预示着一个季节的消逝。 这年夏天,即将成为海城的历史。 但自己怎么会在回廊之中呢?安晓惠使劲地想,还是只能想到自己躺到床上为 止,后面的记忆一片空白。那么,一定是又有些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安晓惠悚 然动容,她想,莫非京家这年夏天的灾难,还并未结束? 她从石凳上下来,发现自己赤着双脚,身上穿着那件荷叶领的斜襟上装和曳地 的浅绿色百叶裙,她明明记得自己临睡前穿的是件黑色的薄纱睡裙,是谁替自己换 上了这身装束? 安晓惠满心惊惧,站在厅堂的门前犹豫着,竟似生怕里面潜藏着什么怪物,开 了门,它便要扑将出来,将她撕裂。 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大头娃娃已经被击毙,精神分裂的三叔京柏年已经恢复 了正常,就连后院井壁上的地鳖虫都已渐渐散去,所有怪异的现象都已终结,京家 又恢复了昔日的平静。但偏偏,偏偏她这个夜晚莫名地出现在院中的回廊之下,整 个京家一片寂静,让她觉得自己孤独无依。 她还是打开了厅堂的门,缓缓地走了进去。 屋里黑暗一片,寂静无声,是她熟悉的老房子特有的气息。她左顾右盼,看不 清黑暗里的任何东西。京家的人显然都已睡去,他们心中再没有了惊惧,必然睡得 很香甜,当然也不会想到,安晓惠会深夜独自在老宅里游荡。 安晓惠想,这一定是场梦吧,也许前段日子经历的事情太多,这才会让自己身 处梦境。她捏了捏自己的脸,很疼,梦中不该觉得疼,所以,这不是梦。 安晓惠觉得手指间特别爽滑,好像是脸上搽了什么东西。她急步向卫生间方向 奔去,纵是在黑暗里,她也不会撞倒任家俱。 卫生间柔和的灯光亮起,让她心中惊惧稍减,在所有的传说中,邪恶都是惧怕 光明的。安晓惠站在镜子前,瞬间满身的毛孔都迸张开来,脸上现出极度惊骇的表 情。她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怪异恐怖的脸。 她的眉像两道黑色的疤痕横在眼睛之上,血腥的嘴唇向外延伸,嘴巴明显大了 一圈,更让她惊惧的是她的两边脸颊上,红扑扑一片,像灵堂前摆放的纸人。脸颊 上的红不同于嘴唇的血红,它虽然浓艳,但却显得很柔和,像是一层层涂抹上去的 胭脂。 现在已经很少再有女孩用胭脂了,她们使用腮红,每次淡淡地在两颊上刷上一 点。腮红比胭脂更自然。现在这些女孩一定不会知道胭脂在过往的数千年间,一直 是女人用来装扮自己最重要的化妆品。但就算数千年间,估计也不会有人一次使用 这么多胭脂,它们让安晓惠变得恐怖可憎,有如鬼魅。 安晓惠喉咙里发出些呜咽,她以手掩面,身子剧烈地颤动。 蓦然间,她重重一拳击出,击碎了面前的镜子。手上缓缓渗出些血迹,她却丝 毫不觉得痛,只是盯着镜中的人影,眼中尽是深入骨髓的恐惧。镜子碎裂,映现出 许多个人影,此刻更觉恐怖。 安晓惠拧开水龙头,用手捧水浇到自己脸上,胡乱抹着,再抬头时,镜中人的 脸上污秽不堪,哪里还有一点昔日的美丽。 安晓惠惊叫一声,撒腿狂奔。京家老宅如此寂静,竟似已没有一个活人。安晓 惠在厅堂中央站定,惶然四顾,一颗心“突突”跳个不停。她想到了京舒,记忆的 最后一刻,他与自己躺到了床上。现在,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京舒呢?他是否还 在酣睡,还是此刻亦遭逢了变故。 安晓惠不再犹豫,拔足往楼上跑去。推开卧室房门,打开电灯开关,房间内亮 如白昼,本可以驱散些她心中的不安,但是,床上那浓艳的血渍,却让她的一颗心 迅速沉了下去。 京舒倒在血泊之中。 安晓惠扑上前去,抱住京舒,厉声呼叫他的名字。京舒的身体还有余温,但却 是再也无法睁开眼睛,来看一眼最心爱的女孩。安晓惠的眼中落下泪来,她明知无 望,但还是不停地摇晃着京舒。 “京舒京舒你醒醒!京舒京舒你回答我!” 京舒在她怀里一动不动,他的体温正在渐渐消失,身体渐渐变得僵硬。 今晚临睡前,一切还都是好好的,京舒说明天要带她去海城最大的婚纱店去选 婚纱,但现在,即将成为新郎的京舒已经变成死人,穿上婚纱的安晓惠,再也不能 成为他的新娘了。 泪痕在安晓惠的脸上渐渐干涸。安晓惠想,大头娃娃和那个叫马田的残肢杀手 已经死了,还有谁会下此毒手呢?京舒显然死去不久,那么凶手很可能还在京家老 宅内,在黑暗中窥视着她的举动。 她身上的寒意更浓了些。 外面的风这时似乎变大了许多,星星点点的雨声透过窗棂打湿了窗帘,白色的 窗帘便随风而舞,屋里墙壁上的阴影亦随之而动。 安晓惠突然站起来,离开京舒的尸体,直奔楼下京雷的房间。她想到威震海城 的铁罗汉足以对抗任何凶悍的杀手,有他在,那么便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 京雷的房门虚掩着,踏进房门只一步,安晓惠便闻到了那么浓的血腥味。 拉开灯,京雷背朝着房门,正在酣睡。 安晓惠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像京雷这样的练武之人,理应警觉性很高,现在 自己这么大动静进到他的房里,他竟恍然不觉。 安晓惠走到床边,轻轻将京雷翻过身来,只见京雷圆睁双目,嘴巴张开,满脸 都是错愕惊惧的表情。他的七窍之中,都有未干的血渍。 铁罗汉京雷竟也和京舒一样,死在自己的床上。 安晓惠失神落魄地走出京雷的房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此刻京 家老宅之内飘荡着浓郁的血腥气息,那种死一般的寂静充满了诡异可怖的味道。安 晓惠知道此番京家遭逢了极可怕的对手,他竟能在悄无声息之间,杀死京舒和京雷 兄弟。虽然没有查看,但是,她相信京柏年此刻多数已遭不测,要杀一个垂暮的老 人比杀两个年轻人要容易得多。那么说,此刻京家老宅内,她便是惟一的活口了, 凶手不会放过她,所以,她此刻身处险境。 安晓惠这时反倒平静下来,她脸上的惊慌一点点凝固成一种决心。 她站在楼下厅堂中央,忽然大声道:“你是谁,快出来。” 她的回音响起,但没有人回答她,甚至周围连一点响动都没有。安晓惠再巡视 一圈,忽然觉得好像有双眼睛在窥视自己。她心中寒意顿生,缓缓转过身来。在她 身后楼梯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个头很矮,全身都被罩在一块毡毯之中。 安晓惠逼视着它,内心除了惊惧更多的是疑惑。自己刚才明明查看过楼梯的方 向,根本没有发现这个人存在,但转瞬之间,他便能悄无声息地出现,他的行动, 当真敏捷,犹如鬼魅。 现在安晓惠与披毡毯的人面对了,她脸上的惊恐一点点平息下来,相反,倒轻 轻吁了口气。 “你不是死了吗?”她大声问。 披毡毯的人摇了摇头,嘴里呜咽了一句什么。 “京雷和京舒都是你杀的?”安晓惠再大声地说。 披毡毯的人点了点头。 接下来安晓惠有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她缓缓走到披毡毯的人身边,长叹一 声道:“你实在不该来的,有些事情我们其实都错了。” 披毡毯的人摇摇头,裹着毡毯的手拉住了安晓惠的胳膊。 “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安晓惠奇怪地问。 披毡毯的人点头。 安晓惠轻轻跟在披毡毯的人后面,一边走,一边叹道:“其实有些事情并不像 我们想的那样简单,但现在既然已经杀了京家兄弟,我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披毡毯的人不说话,只是走得更快了些。 披毡毯的人领着安晓惠来到楼上,径自走到京舒的卧室门前。安晓惠还想问些 什么,但披毡毯的人已经径自走了进去。 安晓惠只能跟着进入房间,她看到京舒仍然躺在床上的血泊中,面孔已变得煞 白。一些伤感不自主地弥漫开来,与京舒相处的这半年多时光像电影样在她脑子里 回现。她终于忍不住轻轻啜泣起来。 安晓惠走到床边,握住京舒的手,低低唤他的名字。 “京舒,京舒,京舒……”她的语音里满是歉疚。 披毡毯的人站在窗边,呆呆地注视着安晓惠与血泊中的京舒,不知道在想些什 么。安晓惠的伤感愈来愈强烈,到最后她竟忍不住号淘痛哭起来。 “叔叔,我们都错了,当初京宗翰火烧浣花楼,实在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如果 他不闻不问,事态的发展将更加不可收拾。我们都错怪了京家,我们不该来找京家 报仇。现在,我很后悔,如果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选择安安静静地离开, 不伤害京家的每一个人,就当我从来没有来过京家。” 这房间里现在只有她与那个披毡毯的人,她的话显然是说给披毡毯的人听的。 她居然管披毡毯的人叫叔叔,她是谁,披毡毯的人又是谁? 泪痕还沾在脸上,但安晓惠的哭泣忽然凝固在脸上。她感觉到握在手中的京舒 的手动了一下,她再仔细看时,京舒的眼睛也睁了开来,那受伤的眼神,显示他已 经明白了很多事情。 但京舒醒来却让件安晓惠惊喜的事情,她喜极而泣,泪水重新溢出眼帘。 “你是谁?你跟我们京家有什么仇恨,要处心积虑来加害我们!”京舒厉声道。 他那凌厉的眼神之中,包含着莫大的痛苦和遗憾。 “京舒,我……”安晓惠想解释些什么,但她立刻就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清 楚,“京舒,你什么都不要问了,我会立刻离开京家,再不回来。” “就算你要走了,也得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们。”另一个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安晓惠转身,看到门边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他赫然就是适才在房中七窍 流血死去的京雷。不仅是京雷,在京雷的边上,还有一架轮椅,轮椅上的人虽然脸 上缠着绷带,但看那身形,竟然是本应在医院中接受治疗的京扬。 京家三兄弟此番是布好了一个局让安晓惠钻,安晓惠彻底绝望了。最后,她的 目光转向了倚立在窗边披毡毯的人,大声道:“那么你是谁?” 披毡毯的人呵呵笑了笑,把毡毯从头上拿开:“京家人都没见过大头娃娃,如 果想用大头娃娃引你说出实话,这个任务当然只好交给我了。我弯腰曲膝这么长时 间,真的好累。” 现在你们知道这出戏里最先出场的人是谁了吧。 不错,那就是我,秦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