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桃红飞满天 京宗翰对于如何处置薄荷,确实伤透了脑筋。这个始到今日他才知道是自己女 儿的女人,自小便在青楼中长大,十八岁时便挂了琴海书寓的头牌,不知接待过多 少达官贵人、商界巨贾,而且,她与京洛的丧德之合,更是不容于这世上。京家一 定要保守这个秘密,惟一的办法就是让她永远自海城消失。 如果薄荷是一般的女人,这是个很好解决的问题。但薄荷是京宗翰的女儿,常 言道,虎毒不食子,何况是人,何况是素有善名的京宗翰? 后来,京宗翰终于想出了一个安置薄荷的办法。 京家的生意做得很大,那段时间,恰好有一船的货物要运往南洋,京宗翰便修 书一封,差人将薄荷随船送至南洋,托付自己一个朋友照顾。想到这个女儿自小流 落青楼,丝毫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疼爱,京宗翰心中愧疚,便偷偷将一笔巨款交给送 薄荷去南洋的人,让他到达南洋后转交给自己的朋友,务必安排好薄荷在南洋的一 切生活。 但是事情偏偏出了意外,薄荷此一去便杳无音讯。数月之后,京宗翰遣书给南 洋的朋友,得知他根本没有见过薄荷。 京宗翰这一生都没有办法知道薄荷的下落,他抱憾终生,死不瞑目。 事实上薄荷没有到达南洋,却被人卖到了泰国,卖他的人就是京宗翰所派送她 去南洋的人。巨款蒙蔽了他的双眼,利欲熏心的他中途搭乘另一艘商船,到达了泰 国。背叛了京家,他自此后便要隐形埋名过他的幸福生活,薄荷于他自然是个累赘, 所以,他便将薄荷卖到了泰国一家妓院之中。 薄荷在泰国的经历,已不用安晓惠多说,大家便知一定是辛酸血泪,凄惨孤苦。 那时她心里还在思念远在异国的京洛,能够与京洛重逢是支持她活着的惟一支柱。 同时,她把这一切凄惨的命运都归结为京宗翰的狠毒,如果不是他坚决反对她与京 洛的事,那么,她与京洛必然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她哪里知道,她与京洛本是同胞兄妹? 仇恨时刻伴随着薄荷,仇恨已经成为她生活里最重要的部分。 她四十岁那年,终于用积蓄为自己赎了身,她独自生活在一个荒僻的小村庄里。 当他第一次遇见一个叫猜波的男人时,便下决心要嫁给他。 猜波当时已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面目狰狞,身上常年污秽不堪。但他却是泰 国传说中著名的降头师。 “现在你们明白了吧,其实我的名字并不叫安晓惠,我也不是中国人。”安晓 惠低低的声音说,“我的名字叫胭脂,我就是泰国降头师猜波的第三个孙女。” 屋里众人全都张口结舌,这样的事实真相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他们无论如何也 不会想到,自己此刻面对的,竟然会是泰国降头师的女儿,这样,就不难理解她为 什么能够控制别人的意识了。 “奶奶一直以为是京宗翰害了她的一生,所以自小便培养我们对中国海城京家 的仇恨,在我十六岁那年,她便送我来到中国,精心设置了这样一个局。她要搅得 京家不得安宁,我不知道,原来人愈是到了老年,心中的仇恨愈会变得强烈。这么 些年,在她的熏陶下,替奶奶报仇也成了我跟妹妹活在这世上惟一的使命。” “你还有个妹妹?”京扬道。 “我的妹妹叫桃红,名字都是奶奶起的,她取的是胭脂桃红满天飞的意思。” “那么你奶奶现在还活着?” “她现在八十多岁了,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她说她要一直等到我替 她报了仇,她亲耳听到仇人的后人凄惨的下场,她才能安心去死。” 我看到京雷京扬脸上变了颜色,那么深的仇恨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 “我来到中国,很快就用我的异能找到了叔叔,也就是你们所谓的大头娃娃。 京宗翰的留书里说已将大头娃娃埋在南山,你们一定奇怪他为什么还活着吧。我告 诉你们,是一个江湖客救了他的命,江湖客救他,只因为看中了他是个畸形儿,而 这个畸形儿却可以帮助他在卖艺时多赚点钱。” “那么,大头娃娃和马田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马田管大头娃娃叫爷爷,因为那个江湖客死后,一直是马田的义父照顾大头 娃娃。马田的义父是那个江湖客晚年收的徒弟。” “现在,我已经告诉了你们事实的真相,因为我知道了,原来奶奶的仇恨从一 开始就错了。她跟京洛的爱情是错误的,京宗翰拆散他们是必须的选择,而她在泰 国的凄惨生活,只怪那个利欲熏心的小人,如果京宗翰有错的话,也只是用人不贤。 现在,我要回泰国告诉奶奶,她错了,她可以放弃心里的仇恨了。” 京家兄弟面面相觑,就连京扬都说不出话来。京舒更是跌坐在床上,一脸凄然。 他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安晓惠,确切地说是胭脂的脸上,心爱的女孩转瞬之间完 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样的事实让他心里痛到了极处。 这时他心里想到,穿上婚纱的胭脂再也不会成为他的新娘了。 而京雷京扬兄弟这时心里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京雷担忧地看看满面痛楚 的京舒,犹豫了一下,但终于还是问胭脂:“你既是薄荷的孙子,如果论起来,也 算是我们的妹妹,你的奶奶设这个局来加害我们京家,难道她就没有想到你跟京舒 的血源关系?” 胭脂落寞地回头看了一眼京舒,苦笑道:“你们放心,就算在我们泰国,兄妹 也是不能通婚的。奶奶嫁给爷爷后不能生育,她便从猜波的中国弟子中选了一个收 为养子,其实我与你们京家,一点血源关系都没有。” 京雷京舒俱各吁了口气,放下心来。 “晓惠!” 胭脂忽然听到京舒低低叫她的名字,她全身一震,抑制许久的泪水终于落了下 来。她适才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京舒的这一声呼唤,却让她再也忍俊不住。她 转过身去,背对着京舒,低低地声音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安晓惠,现在我是胭 脂,泰国降头师猜波的孙女。京舒,对不起。” 京舒冲到胭脂的身后,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奶奶对我 们京家的仇恨是错误的,那么,你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就算我留下来,我们也再回不到从前了。”胭脂低泣道,“京舒,我们之间 的事情注定是一场错误,我终将回到奶奶身边,现在,忘了我是你最好的选择。” 京舒凄然,身子渐渐凝固,但双手却仍搭在胭脂的肩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 落魄地道:“天气已经没那么热了,秋天就要到了。” 在秋天里,穿上婚纱的胭脂再不会成为他的新娘了。 京雷上前,揽着三弟的肩膀,想劝慰些什么,却终究什么都说不出来。 胭脂转身,泪痕还挂在脸上,但神情已变得坚定:“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了所有 的事情,我也该走了。在我临走之前,我只希望你们能接受我的道歉。” 京家兄弟互相看了看,都无言以对。胭脂这年夏天在京家的所作所为,岂是一 句道歉就能抵消的。但这时候,有谁能难为这样一个独自身在异国的女子? 我慢慢踱到了胭脂的面前,心里纵然不忍,但是,我还是要说: “你在中国的行为已经触犯了法律,福伯的死与京扬的爆炸案都跟你有关”这 时候我脑子里灵光闪现,已经想通了章良为什么在我们严密监控之下仍然能死在自 己家中,他上楼时碰到的那女子必定就是胭脂,她用手表转动的指针催眠了他。我 沉默了一下,接着道:“当然还有另外一些案子也跟你有关,那需要我们调查后才 能确定。但是,不管怎样,你已经不能再回泰国了。” 胭脂用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一样。 “我是个警察,我的职责就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罪犯。现在你在我眼中,不是 泰国大降头师的孙女,你是一个罪犯。” 胭脂忽然笑了笑,两只手并拢向我伸过来。我从腰上取出手铐替她铐上,就在 这时,我听到京舒在身后大声叫我的名字。我回身做个抱歉的表情,再重重地道: “对不起,我是个警察。” 胭脂的目光又与京舒的相撞了,她的眼神里充满忧伤。 “京舒,我要走了,临走前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告诉你,我在桃花山上从来没 有使用过我的异能,爱上你,是我心甘情愿的事……” 我忽然奇怪地睁大了眼睛,我看见胭脂的嘴还在动,但却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 那边的京雷京扬兄弟面上也现出跟我相同的表情,只有京舒,神情变得激动起来, 他往前紧冲几步,胭脂却含泪向后退了退。我的记忆便到这里成了一片空白。 许多年之后,回想起往事,我仍然想不起来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胭脂站在我 的面前,我的记忆变成一片空白,然后,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仅仅是瞬间,京舒的 卧室里只剩下四个男人。胭脂已经不见了。 我的手中还拿着我的手铐,原本它已经扣住胭脂的两只手,但胭脂居然不见了。 她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名叫罗伯特。卡伦的美国间谍可以自严密监控的密封房间里走出去,胭脂也做 到了。她说她要回泰国,我想她后来一定做到了,没有人可以阻止她。 从那以后,我们谁都没有再见过那个名叫胭脂的女孩。两年之后,云天路拆迁, 伫立百年的京家老宅随同它周围的建筑,一道走进了海城的历史之中。那年春天, 我去京舒的新房子,房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看到京舒正站在庭院里出神。在他 周围,有几株桃花开得正艳。我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他都恍然不觉我的到来。 我正想说话,忽然听到他对着桃花轻轻吟念一首词: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那一刻,我知道京舒又想起了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