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大亮的时候,我带明音去看房子。 地段一般,胜在交通便利,附近有银行、超市、地铁,房间在五楼,推开窗子, 可以看见大江。 我替明音付了三个月的房租,把一迭现金放在她手里,叫她不要到处乱跑,要 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好去买东西,反正街角有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也许正因为我什么也没有问,明音反倒有点不好意思。 主动问我:“你怎么不问我要出来多久?” 我笑笑:“你已经是成年人了,离家出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喜欢出来 多久就多久。” 明音忽然坚决地说:“我不会再回去了。” 我一愣,不知道她指自己家里还是周爽那里。 明音看看我的脸,轻轻说:“我不会回家,也不会去找周爽了,我在这里住一 段日子,等他们找得没那么厉害的时候,我自己到英国去。” 她说得跟到某某公园逛一个圈没什么两样。 我歪了头:“周爽那小子欺负了你?” 明音咬着嘴唇,又放开,丰满的红唇上出现一排浅浅的可爱的牙印,她摇头。 我笑,如此急着护他,便是生气要走,也是余情未了。 我又问:“他惹你生气?” 摇头。 “他忙,没空理你?” 摇头。 “他花心,勾搭别的女子?” 摇头。 我泄气,举手投降。 明音告诉我:“他出卖我,他通知了我爸,要他把我领回去。” “啊?”我意外,没想到周爽看上去很坚毅的样子,居然这么快缴械。 明音低着头:“是真的。” “出来之后,他不敢带我回他的住所和总部,只是订了一间普通的酒店客房, 而且在我的家附近。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暗暗喝了声采,有胆识,有头脑,看来周爽年纪轻轻就大有名气并非偶然。 “三天里头,他一直待我很好很好。本来我们不敢出去走动,也不敢着人送奢 侈品来,有的只是在酒店里面走走,吃的是那三流酒店的餐饮,消遣的也不过是酒 店里一间只有跑步机和举重机的健身室。连游泳池都没有,甚至,连超过100 页的 杂志都没有,可是,跟他在一起,我一点也不觉得闷,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觉得是 充实的,幸福的。” “第三天的晚上,我们偷偷跑到酒店顶楼看星星。本来保安是不给人进去的, 可是周爽有办法,他引走了保安,我们潜入楼顶,在楼顶的地砖上铺上床单躺上去 看星星。那些床单是酒店放在顶楼晾的,知道我们这样搞,一定会气死。” “你知道吗?看星星要躺着看,坐着看,站着看,看到的星星都跟你躺着看到 的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你躺下来,躺在星空下,放松你的身体,慢慢的,你会觉 得星空跟你越来越贴近,星星们一颗颗的跟你眨眼睛打招呼,你的意识在星空中去 得很远很远。” 林明音的描述让我动容。 如此甜美的时光,不知怎么的,让我嗅到一丝不祥。 第三天的晚上,不就是昨晚么? 那个星星还没坠落的凌晨,林明音孤身来找我,因为一个背叛的情人。 林明音一直俯着头,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的语气陡转,美梦瞬间破 灭。 “那个晚上我真的好开心,甚至还在星光下睡着了。是周爽抱我下去的,真不 知道他怎么瞒过保安和服务员的眼睛。我那时有三分醒,可是不愿意醒来,我喜欢 他小心翼翼照顾我的样子。” “他送我回我们的房间,将我放在床上,然后不知去做什么去了。我等着等着, 就又睡着了。可是这晚上我忽然发起梦来,就是一直在做的那个梦。我给自己吓醒 了,睁开眼睛却看不见有光,周爽就躺在我身边,均匀的呼吸,我想并没有把他吵 醒,我就放心的又睡着了。” “可是这次我很快又醒了过来,朦胧中我听见有人在酒廊打电话,低低的声音 和走廊的灯光从虚掩的门缝中透进来,原来是周爽在打电话。” “我想他是在料理自己的事情,他出来三天了,从来没有联络过他的手下,他 不能为了我一个人就不管他的手下他的生意,但是怕我担心,他又不敢当我的面来 做这样的事。我想他一定是每天都在这样的时候来处理自己的事情。我的心里忽然 觉得一阵内疚,完全醒了,就蹑手蹑脚走向门,打算等他打完电话就跟他谈谈,告 诉他这样做我不会不高兴。” “可是……可是……我听到了什么啊?” 我看见一点点的水滴落在床单上,渗开,一朵,两朵,三朵透明的小花。 明音终于忍不住哭了。 就是这个电话,明音亲耳听见自己所爱的人出卖了她。 “周爽是在跟我爸说话,他说明天会带我去南方乐园玩,他说那是我很想达成 的心愿,请我爸在门口等着,下午三点钟,他会带我出去,将我还给他。” “那时我的脑袋里面就‘嗡’的一声,忘了怎么思想。我只有一个心思,我不 能再呆在他的身边,我要离开他。我缩回房间,幸好我喜欢打开窗子睡觉,那酒店 是一人多高的推拉窗,我就跨出窗子,攀着水管,从二楼离开了。” “出来之后,我也不知道要去找谁,想来想去的。1920那里一定是不能去的, 我只有来找你,幸亏顾姐姐你肯帮我。” 明音忽然抓住了我的手,用力地,泪水一滴滴落在上面,很烫。 明音的话令我心头沉重,那是责任的问题。 我安慰她:“也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呢,你独自一个人想想,回家未必是坏事, 血浓于水,你爸这两天可担心死了。” 谁知林明音反应激烈:“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我很奇怪她言辞的激烈,父女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吗?林某人明明宠得女 儿什么似的,差点还迁怒旁人,诛九族呢。 我说:“可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可是我不想当他的女儿。” 明音此言真的把我吓住了,我苦笑:“明音,你孤身在外,为了你的安全,你 也应当考虑一下。你以前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危险。” 想起林明音以前的光荣事迹,七次被绑架,即使最后一次是假的,但前六次无 不出生入死,险过剃头。便是不去申请吉尼斯记录大全,也可算是世间少有。想到 此节,我越来越担心。 林明音却低声说:“不是真的。”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不是真的。” “你说什么?难道这是你爸编出来的,作出来的局?” 林明音不再答我,说:“不必再担心我,我会以事实证明我会照顾自己。” 自明音住所出来之后,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回到侦探所的时候,我得用手指 按住它才能使它停下来。 我抽了一口冷气。 侦探所里面乱成一团。 杂志架被推倒,报纸散到一地都是。饮水机被推倒打破,水淌得一地都是。 我呆了一会。 我的手机响起。 “顾小姐,明音跟你联络过了。” 林祥熙的声音。 我镇定地说:“没有。之前接过她一个电话,她说要离境,现在也许已经在不 知哪个国度。” 林祥熙喋喋地笑起来,笑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顾小姐,令友苏眉小姐现在在我手上,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我按奈不住:“这场任务是我接下的,与我的朋友无关,你要找令爱就来问我, 搞我的朋友算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收了我的钱,接了我的事,却来帮我的女儿私奔,不但不帮忙 找她出来,还窝藏她,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咬咬牙:“林先生,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你带我去找我女儿,我就将健健康康的令友还给你,如何?” 我气愤:“这是要挟。我真的不知道。” 林祥熙哈哈笑着,挂断了电话。 我蹲下来收拾残局,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这些时尚杂志都是苏眉订的,散文和短小说则是我看的,我们经常争抢的是苏 眉的老东家做的杂志——《国家地理杂志》。 给水浸湿了一大半的这本是最新的,也许是今天才送到的,我还没来得及看。 我摊开它想让风吹干。 有一页被圆珠笔画了直线,是苏眉做的笔记,她喜欢在书上杂志上随手做笔记, 我呵责过她好多次,每次她总是懒洋洋反驳我:“噫!不动笔墨不读书!你每天捧 着书大啃特啃,屁也不放一个,跟每天埋头吃草的山羊有什么不一样?” 给苏眉画了线的句子描述的是北极的风光。 苏眉最向往的是到北极去拍极光,那是她毕生的梦想,却总是会被我冷水泼醒, 一方面也因为事务繁忙,不能随心所欲。 往后被水浸得粘成一迭的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可以猜想,苏眉当时正看到这一页,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梦想中,有人推开了 侦探社的玻璃门,将阴影投在她手里的杂志上。 风就算将杂志吹干,纸张也会变形,北极的风光成了扭曲的描写。 我放下杂志,掩住脸,轻声哭了起来。 哭了不知多久,胸口的郁闷化做泪水涌出了不少,我大口地吸气。 完全镇定的时候,我打电话给林祥熙,我答应带他去林明音的住所。 这场游戏,我本来就不应该介入。 已经是夜晚九点,路灯照射下,我想我的脸越发黯淡无光。 我指着上面的窗口,林明音很小心,这么早已经关了灯,窗户从外面看进去是 一片漆黑。 我说:“她在上面,你要履行你的承诺,将我的朋友毫发无损地送回来。” 林祥熙拍拍我肩膀,友好地说:“我根本没有为难她,她是你的朋友嘛,你也 是我的朋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上去。 自己走到路灯下躬下身子,我想吐,可是整天颗米未进,我什么也吐不出来, 包括苦水。 原来出卖朋友的滋味如此痛苦,我觉得五脏似乎都搅作一团。 想起林明音的泪光,和紧紧抓住我的小手。 是我这千古罪人,粉碎她最后一丝希望。 我忽然恨起自己来,干嘛非得出卖一个如此信任自己的人,苏眉,我应该亲自 去救她,可是,她是无辜的,我连累了她。 我心乱如麻。 楼梯有脚步声传来,我不敢面对林明音,我掉头就走。 可是那脚步声来得如此快,简直像骤雨。 一声如滚雷的大喝在我头顶炸起:“顾倾城!你居然敢骗我?” 林祥熙三步并做两步冲下楼梯,最后着地还因为太急,一个趔趄,几乎没摔个 狗啃屎。 他甫一站稳,就张牙舞爪扑上来,似乎要吃掉我。 我很吃惊:林明音不在上面?! 难道她早已知道我靠不住,我会出卖她? 我的嘴里又酸又苦。 林祥熙真的想揍我一顿。 我连连躲闪:“我只替她租了这间房子,我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你相信也 好,不信也好,她能逃过周爽的出卖,也能逃过第二次。” 毕竟上了年纪和发了福,不知躲闪了多久,林祥熙终于喘着气,罢了手,狠狠 盯着我:“一天没找到我的女儿,你一天别想见到你的朋友。” 他气呼呼地走了,头顶的路灯似乎在凑热闹,忽然熄灭了。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独自留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