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也许是因为处在郊区的缘故,病院里的空气似乎特别适合“疗养”。炎热的夏 季夜晚,夜来香的味道在夜色里慢慢渗透,有点香熏般的奇异化学作用,催化人的 心情。 精神病院在此刻,特别的宁静,夜幕下,穿着白衣的人们在大树下或坐或站, 有的像幽灵般的飘忽出没,有的如雕像一般凝固默立,也有的人一直在喃喃自语, 把自己的说给空气中另外的人听。 这些都是在可控制范围内的病人,我希望我寻找的人在外面。 护理人员见到我,没有惊讶的样子,问我:“小姐,你来探望谁?” “我找傅强,我是他的……” 护理人员点头笑着说:“他喜欢花香,我们后院种的茉莉花开了,你一定可以 在杜鹃旁边的茉莉花圃找到他。” 我微笑谢她,并询问她的称呼,这么善良可亲的人可不容易遇上,毕竟,整天 对着精神处于另一个世界游离的人,是一种令人迷惑的事情的。 美丽可亲的护理小姐告诉我她叫阿素。 阿素,真是人如其名。我想。 我对康文说:“要不,我自己去找他?我怕人太多,他会害怕。” 康文点点头:“那我可以在大院等你。” 后院比前院清静多了,只有在角落有一盏路灯,光线比较暗,可是正因为这暗, 香气分外浓烈,是茉莉的味道,简直摄人心魄。原来整个后院都以中央的花圃为中 心,茉莉就载在中心花圃,通向中心花圃的小道两侧载了一人高的扶桑,这种花卉 花大叶大茎细,微风吹来,便不住摇晃,似无数的美女身影憧憧。 在这样的花丛里行走,我疑心会有花精冒出来。 我穿越小径,到达中心的花圃,却看不见有人。 我穿过花圃,走上另一侧小径。 角落的路灯下忽然多了一个人,白色的衣服,仰着头在看灯。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请问你是傅强先生吗?” 那个仰头看着那盏四米多高的路灯,就像看着什么宝贝一样入神,似乎根本没 有听到我在说话。 我咳嗽两声,提高一点音量:“咳咳,请问你是傅强先生吗?” “请问你就是傅强吗?” 我的声音把自己都吓到了,在寂静的环境中,我的急躁暴露无遗。 而那个白衣的男人,只是动了动脖子,将头慢慢转向我,他有一双很沧桑的眼 睛,在路灯下闪闪发亮,他看着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清清喉咙:“很抱歉,我可能吓着了你……不过,我今天来是想请问你一件 事情……” 看着我的人没有反应,虽然眼睛的焦点似乎不是在我身上,但他视线的方向好 歹跟我的嘴巴是同一直线的。 “我想请问,你曾经说你亲眼目睹了一件谋杀案,你可以给我说说么?” 我像对着一座眼珠会转动的雕像说话,对方似乎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 我苦笑:“你不是说你看见一个女孩子出了车祸,却没有得到很好的照料,然 后第二天在同样的地方被谋杀了,可以告诉我事情的经过是怎么样的么?” 雕像的眼珠又转了两圈。 我开始怀疑这趟是否来错了。 院子外面这时突然有人大声喊:“傅强,傅强!你跑到哪里去了?” 面前的雕像突然动了,而且动作敏捷,他一下子躲进花丛里。 院子进口有人探进头来:“傅强!咦,你是谁?” “我姓顾,是来探望病人的。” “你见到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病人没有?” 我正想说话,却发觉衣角被人一手扯着,那个男人蹲在地上,将食指放在嘴唇 上,作出一个哀求的神色。 我说:“没有。我刚刚来找人,有人指点我来这里,却一个人也看不到。” 来人“哦”了一声,将头缩回去了。 这里的护理人员服务态度可有点差异。 傅强还是蹲在花丛里,抓住我衣角的手缩了回去,却变成了抱头。 我也蹲下来,温和地问他:“你不想回去?” 他点头。 我有点兴奋,这是他对我的第一个反应。 我连忙趁热打铁:“你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的呢?” “呜……我说慌话。” 我心一跳:“什么谎话?” “我说看见死人了,他们不信,说我说谎,将我关在这里,不给我出去。” “那你是不是真的看见死人了?” “呜……我看见了呀。” 我紧张起来:“那个死人是怎么样子的?……是这个么?”我掏出明音的相片 来,送到傅强面前。 傅强看了一眼,忽然大叫起来:“怕……!” 他用手捂住眼睛,不肯再看一眼。 我狠狠心:“你看清楚,是她么?”我用手去掰他捂着眼睛的手。 傅强哭出来:“她很凶很凶的,经常打我。” 我晕:“你说什么?” “这个护士小姐说我不听话,经常打我。” “她不是你说的被谋杀的人?” “我看见撞车的是个男的,不是护士小姐……”他忽然放开捂着眼睛的手,咭 咭笑出声来,指着我:“你是疯子,疯女人,你比我更疯……” 我无可奈何站起身来。 傅强还是蹲在那里,咭咭指着我傻笑。 茉莉的香气还是那么浓烈,熏得我都有点头晕了。 我出去找到康文,他正在看人下棋,两个穿白色衣服的老头,一招一式的下象 棋,你下一子,我下一子,倒也有模有样。可是凑近一看,可全不是那回事。象、 士都变成了小卒,帅冲锋在最前面,车大模大样蹲在帅位。 难得康文好耐性,看得津津有味。 我去扯扯他:“走吧。” 康文看我脸色不好,笑问:“他认不得了是不是?” 我叹口气:“他告诉我当日被撞的是男的。” “其实你知道将他们送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么?” “为了治他们的病阿。” “不,不是的,而是为了让他们忘记不开心的事情,忘记自己有病,从头再来。” “你是说……” “所以傅强忘记了让他不愉快的事情是很正常的,这是人保护自己的方式之一。” 我们向外走去,康文的话让我释然了很多。 快要离开大门了,刚才好脾气的值班小姐换了另外一个,她叫住我们:“什么 时候进去的?你们,登记了没有?” 我很诧异:“登记?” 好凶的小姐:“不登记怎么可以随便进去,里面的人都是不正常的,出了什么 事情找谁负责?” 我说:“刚才在这里那位小姐让我们进去的。” “你见鬼了,这里整晚只有我在值班,你们偷偷溜进去的还不肯承认,我看你 们穿得也蛮斯文,怎么……” 真是没有见过这么横蛮的人,我说:“明明是另外一位值班小姐让我们进去的, 她的态度还很好……”我特意强调了“态度很好”几个字,饶有深意:“她的名字 叫阿素……” “阿素?你真是见鬼了,我们全院上下,包括病人,哪一个我不认识,那里有 人叫阿素!” 寒意从我的心底升起。 康文上前一步:“也许是我们搞错了,对不起。我们是来找一个叫傅强的病人 的。” “傅强?这名字怎么这么熟?” 恶小姐翻着面前一本厚厚的本子:“哦,你们是他什么人?他前天就给家里人 接走了,没有通知你?他……” 没有等她说完,我已经穿过她身侧,不理她在后面大吼“站住,站住!”我一 支箭般冲向后院。 “傅强!”我大叫。 路灯下,扶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响,我飞快地在院子里兜了个圈子,没有人! 那个穿白衣服指着我说我是疯子的男人消失了。 脚步声在我身后急促的响起。 我回头。 恶小姐出现在院门:“你这人到底怎么啦?怎么这样乱闯的,这里是不给人进 来的啦……咦,奇怪,这里平时是锁着的呀……” 她在喋喋不休地发泄着她的不满,忽然急刹车,吓了一跳似的看着我。 我以杀人的目光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没什么,我刚才真的见鬼了。” 在车子上的我捧着头呻吟:“真笨,我真笨。那个值班小姐等在那里,我根本 什么都没有跟她说,她就知道我来找人,而且傅强那么平常的一个病人,她马上就 知道我说的是他,马上就可以告诉我他在哪里,分明是在那里等着我去的。” “傅强不应该是被他的亲人接走的,如果真的要接,早就接了,不会在我们想 到要找他的时候接……接走他的人是不希望从他嘴里泄漏出秘密,而与这件秘密有 关的人,有两个,林祥熙和周爽。” 我们一起脱口而出:“周爽!” 我深深吸气:“一定是他,他跟林明音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一直在欺 骗我们。” 周爽在办公室里面等我们,他似乎早就料到了我们会去找他。 他给我们每人斟了一杯红酒,不慌张,很镇定。 我问:“周先生,你一定已经料到我们会来找你。请问傅强他现在在哪里?” “傅强回老家了。” “他已经恢复正常了,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疯,他说的都是事实?” 周爽的眼尾跳了跳。 他喝了一口酒,淡淡说:“其实你们不是想知道他有没有疯,他看到的又是否 事实,你们真正想知道的是林明音是否曾经被谋杀,是吧?” 他倒是很从容。 我站起来:“不错,我知道周先生是个爽快人,就请说一句就是了。” 周爽不说话,低着头喝酒,他喝得很快,我跟康文的都还没有碰过,他已经给 自己又斟了两次。 我冷冷说:“周先生一直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朋友,但是我想知道,朋友的定义 是不是可以任由利用任由欺骗。” 周爽的眼尾又跳了跳,神色还是很平静。 康文拍拍我肩膀,开口说:“周先生,我知道这里牵涉的秘密非同小可,如果 你有难言之隐,那我们也不必要知道,可是,这件事情,开始跟我们并没有关系, 而我们的朋友现在却被无辜牵涉进来,这件事情就不能说跟我们无关了。其实,你 跟林家人之间的纠缠,我们并不想理会,我们现在希望的反而是置身局外,只要我 们的朋友能平安回来就是了。” 周爽看了他一眼,又一眼,忽然笑了:“置身局外?明音并不是这样想呢,如 果她是这样想,就不会到现在也不出现。” 我很生气:“你们的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跟苏眉又有什么关系?” 周爽淡淡说:“林祥熙是怎么样的人,你们跟他打交道,他想你们有关系,你 们怎么跑得掉。” “什么意思?” “你们如果不是想从林家取得一些什么利益,不是想从林明音身上得到什么好 处才与她做朋友,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么?” 我想反驳,可是那天出卖明音的心情让我语塞。 康文也淡淡道:“林祥熙若不是看见倾城跟明音的交情不只是交易那么简单, 又怎会来要挟她。” 周爽懒洋洋站起来,“看在你们是康柏的朋友,也曾经是明音的朋友,我去打 个电话给林老头商量商量,不过后果我可是不能预测的。” 我们看着他走进内室。 过了十分钟,他走出来,脸色很难看。 我跟康文盯着他。 周爽一直走到座位上,开始不停手地调那些监控的屏幕。 我开口:“林……” 周爽绷着脸抬起一只手,止住我的话,神情严肃,全神贯注地在调面前那台屏 幕。 “你在干什么?”我惊讶得合不拢嘴。 周爽将屏幕调到了晚间新闻,上面的正转播一个豪华夜宴的几个镜头。衣香鬓 影,灯红酒绿,名媛豪客,万绿千红。当中最耀眼的一个是谁? 我差点跌倒。 新闻主播还在笑容可掬地介绍:“今晚夜宴中最抢眼的属于正大集团主席林祥 熙先生的千金林明音小姐,自2003年底开始,林小姐就极少在社交界出席宴会,今 晚,她成了最耀眼的星星……” 我的眼前也有很多耀眼的星星。 我一把抓住周爽:“你跟林家的人一起耍我是不是?” 周爽脸色难看到极点,他冷冷说:“明音这次完蛋了。” “她好好的出席宴会,什么完蛋。我的朋友呢?!”我在他耳边吼。 周爽好像魂魄都不齐,眉毛都不动一下,他只是慢慢掰开我的手。他的手有点 颤抖,有点发冷,还有点湿,可是还是把我抓住他领口的手掰开了。 我喝:“这算什么意思?” 周爽忽然大声道:“又不是我扣住了你们的朋友,要人的话你们应该找林祥熙, 在这里做什么!我现在心很烦,统统给我滚出去!” 这一声大喝,震得吊顶玻璃垂灯的坠子铮铮琮琮的一阵响,似乎天花板上还有 灰尘簌簌地落下来。 我还欲理论,康文将手搭在我肩头,止住我动作。 周爽大步走到门口,用力拉开门,自己大步大步走了出去。看上去心情真是坏 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