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川面对着电脑,闪烁的屏幕上只有一行字:1 别墅,夜,内。 已经三天了,每一天林川都是面对这一行字,他实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还没有 崩溃。 接这个活儿,林川也是迫不得已的,他并不喜欢那个叫尹陆的制片人。 尹陆是通过一个朋友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今年夏天,街头的大排档中,尹 陆递过来一张名片,灵雪影视公司制片人。 林川看了一眼,并没有放在心上,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一个影视公司。以林 川的判断,尹陆基本是属于那种到处叫嚣着拍片,然后去骗钱,行话叫“扎钱”的 人。一旦扎到钱,他就会拍一个破烂片来糊弄投资人,而大部分资金却都揣进了自 己的腰包,当然扎不到钱的时候便到处骗吃骗喝,得过且过。这种人是林川最瞧不 起的。 说也奇怪,也许隍都这个地方深藏不露的有钱人真的很多,所以便会有许多这 样的骗子翻山越岭来到这里,影视业在这里也就发展了起来,林川依稀还记得自己 当初也是满怀信心闯进了隍都。那是哪一年呢?林川都懒得再去想了,他只知道隍 都人绝不好骗,他们的聪明是外面的人根本无法想象的。 其实,林川对尹陆的判断并没有任何根据,他只是不太喜欢这个人,在林川的 感觉中,一个主动找你,然后到处乱发名片的人即便不是骗子,也肯定是一个混子。 尤其在大排档这种最平民化的酒局中,乱发名片显然很不合时宜。 但这一次,林川却不得不依靠尹陆,因为他已经交不起房租了。 林川是一名枪手。 在影视圈中,枪手就是没有署名权的编剧。一位名编剧接到一个活儿,然后找 几个就像林川这样的枪手来写,写完之后,名编剧拿去略作整理,然后就署上自己 的名字交给制片人。 在隍都这个影视业刚刚起步的地方,枪手们的数量也是逐年增多的,许多人都 想在这里寻找机会,但事实上有机会的人并不多,枪手的行业竞争也很激烈,太有 想法或太有个性的人根本不适合做这一行,而林川恰恰是这样的一种人,所以许多 本来能够到手的活儿都莫名其妙地丢了。自然的,林川也就没有钱,他只能住在地 下室中,而且经常要忍受着房东的冷嘲热讽。 正在林川交不起房租的时候,尹陆找到了他,这是林川始料未及的事情。 据尹陆说,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投资商。这位成功人士想把自己当初创业时的艰 辛拍成电视剧,恰好便遇到了尹陆。 林川终于明白为什么仅见过几次面也没有什么深交的尹陆会找到自己。 那位成功人士肯定是自恋狂,隍都里的自恋狂一直很多,这种人,剧本写出来 后,他肯定要亲自过目,然后提出几乎可以积成文献的意见来,根本无视剧本的写 作要求,但作为编剧只能根据这些莫名其妙的意见把自己辛辛苦苦写的剧本重新修 改。 这种修改便是无止境的了,任何编剧都无法忍受,改个八九遍稿子几乎成了行 规,也许这就是尹陆找到自己的原因,若在往日,林川肯定会一口拒绝,但现在不 行了,房租就像一把刀子一样顶在他的胸口,他不得不接受。 尹陆先付了10%的剧本预付款,林川的房租终于交上了,但随即而来的只能是 面对着电脑发呆。他有些后悔接了这么一个活儿。 其实,林川完全可以搬离这个地下室。不搬离仅仅因为它位于隍都的市中心吗? 对于根本不用坐班的林川来说,市区与郊区并没有很大的区别,何况隍都这个城市 也不是很大,花同样的钱,在郊区也许会有更好的房子可住。 那到底为了什么呢?林川时常问自己,为什么不愿意离开,这个地下室到底有 什么值得留恋呢? 为了这个问题,林川想了很久,但他始终想不明白。 林川甚至根本记不得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住进这间地下室的。 在他的记忆中,这间地下室与隍都这座城市是同等重要,甚至比隍都还要重要。 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林川,令他欲罢不能,但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只是隐 隐地觉得,这间地下室里藏着一个只有他才能解开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决定了他的 选择,解答了他为什么会对这里如此迷恋。 林川抬起头来,把已经完全呆滞的目光从那个只有一行字的电脑屏幕上移开, 开始环顾四周。 其实林川对这间普普通通的地下室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每一次重新审 视,林川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里记载着他的整个人生。此时,他已经不是 这间屋子的房客,更像是这间屋子里的一部分,一块砖甚至只是一块墙皮。 七八平方米大的房间,因为长年无法得到充足的阳光,所以墙皮都呈现出暗灰 色,房门对面的墙壁上在一人多高的地方开了一排透气窗,并不宽大而且都嵌着铁 栏杆,这是唯一能够流通空气的地方。 窗子朝向西面,所以每天傍晚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让阳光射进来,这是极度 宝贵的时间,虽然那时的夕阳依旧被迷雾遮挡,几乎跟没有一个样,但这也是林川 最为珍惜的时间。 每到这个时候,林川总会躺在床上,那斜斜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正好照在他 的脸上,有种舒坦的感觉。林川此时是绝不会闭上眼睛的,他要慢慢地享受这份安 逸,更重要的是透过那排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 值得庆幸的是,外面的世界一片空旷,窗前没有任何建筑物的阻挡,可以看到 一抹阴霾的天空,压得很低,有种窒息感,却让林川感到不是那么孤独,所以他喜 欢这种感觉。 其实,能令林川排遣这种孤独感的还有不时从窗口经过的那些美丽的小腿。尤 其在夏天的时候,每一双小腿都不同,纤细的、粗壮的,将淡淡的光线绞碎以期引 起他的注意,总能令林川莫名其妙地想要猜测一下小腿主人们的容颜。 但令林川最难忘怀的还是那一个个夜晚,每当他在电脑前坐累了,便躺在床上 透过那排窗户看着外面的夜空,心中顿时会升起些许的宁静。 虽然隍都的夜空并不美丽,甚至只存在着两种颜色——黑色与白色,黑色的天 幕与黑色的云显现出一种令人心醉的安逸,白色是月光,虽然有些过分地惨烈,但 它的遥远与神秘依旧存在,在黑色的天幕中同样孤独,就如同林川现在的境遇一般。 偶尔地能看见一弯月牙,林川固执地认为那是一颗巨大的星星,能够传递出一种神 秘莫测的力量。 林川也许永远忘不了那个夏夜里的一幕,半高的窗户仿佛就是电影的屏幕,遥 远的月牙却异常明亮,当它的光辉投照在林川脸上的时候,一双修长的小腿却突然 出现在这个屏幕中,月色从小腿间透过来,将那种神秘的感觉更肆无忌惮地彰显了 出来。 这是一幅绝美的构图,是可以令人浮想联翩的美景,但林川却突然间感到一丝 恐惧,因为那对小腿在这宁静的夜色中突然变得极为苍白,刻骨的白色,既而变得 惨烈,似乎与隍都的月色融到了一起,一种不安宁在这个瞬间奇袭了林川的每一寸 神经。他的眼睛顿时失去了对色彩的辨别能力,耳朵在这个瞬间却被巨响撞击着。 敲门声,并不嘈杂却每一下都实实在在的,仿佛在撞击着每一个脆弱的心灵, 在这个沉寂的夜里。 林川猛然间从睡梦中惊醒,床头的电脑屏保在闪,一个个抽象的极具哥特式画 风的图片令林川立即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了有人在敲门。 隍都的夜向来是恐怖的,在这么一个冬夜中谁会敲自己的门呢?林川的心中掠 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任何人在深夜中听到这种摄人心魄的敲门声都会有如此感受的, 林川自然也不例外。 昏暗的管灯在咝咝作响,林川从床上蓦地坐直了身子。 夜色无法宁静。 黑色的小轿车风驰电掣般地奔跑在通向郊外的马路上。 这条马路白天里十分拥挤,但到了夜晚便显得是那么的冷清,两边高亮刺眼的 街灯更能给人们造成一种冷漠感。尤其在这个深冬的夜晚。 道路两旁深邃的树林中隐隐地还能看见积雪,薄薄的一层铺在地面上,一切都 显得是那么的清冷,令人只想着躲回自己的被窝中,哪怕只是一小会儿都是再好不 过的享受。 林川坐在轿车的后排,身旁是那个三四十岁长着一张刀条脸的探员,他的一双 三角眼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林川,这种被监视的感觉令林川感到十分委屈。他显得 是那么的无助。 房东的敲门声把林川从睡梦中惊醒,他虽然有些顾虑但还是打开了门,但就在 开门的一瞬间,林川后悔了。和房东一起站在门口的有两个人,都穿着深色的大衣, 其中一个便是那个刀条脸,仅凭着那双眼睛就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在他的旁边站着 一个与林川岁数相仿的年轻人,个子不高,一张圆脸,大大的眼睛,看起来十分和 善。但深夜中突然出现这么两个人,又是两个看上去截然不同的人,这多少令人感 到一丝诡异。 房东站在这两个人身后,正用一种好奇的眼光看着林川。林川很不喜欢自己的 房东,因为他整天只做两件事,一是催租,二是用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盯着地下室中 来来往往的女房客们,显得极度猥琐。 刀条脸回过头去对房东说:“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但记住,今天的事不 许对任何人讲。”他的声音很阴冷,如果有人说这是鬼在说话恐怕也会有人相信的。 房东只好唯唯诺诺地应承着,沿着低矮的走廊慢慢地退去,但从他的眼神中可 以看出,他似乎还有一丝不舍的意思,这是一个好事的人。 看着房东走远了,那个圆脸的年轻人才笑眯眯地对林川说:“你叫林川?” 林川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在这个凌晨,突然有两个大汉出现在自家门前,林 川多少有些害怕,但他实在想不出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两个人。 “写剧本的?”刀条脸接着问。 林川点点头,问道:“你们找我干什么?” 圆脸从怀里掏出一个证件来,展示给林川看。 林川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证件,但上面的徽章还是认识的,他马上想到了许多影 片中的情节,这两个人是探员。 林川的心立即沉了下去,虽然不知道警探为什么找他,但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在隍都,警探并不被人喜欢,因为他们极有可能随时出现在你的面前,无论你是活 着还是死了。这一时刻终于降临到了林川的头上。林川至少可以庆幸自己还活着。 但这深更半夜的,林川还是有些紧张,他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刀条脸冷冷地说道:“跟我们走一趟,有件事要问你。”这完全是命令的口吻。 林川这时的心顿时凉了,虽然他开门的瞬间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些 害怕,这么晚了能去哪里呢?警局?又为什么呢? 林川有些发冷:“现在?” “现在。”强调的口吻令林川再也无法说出什么来了。林川突然想到了金庸笔 下的善恶使者,但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坐进轿车的时候,林川便有种不祥的预感,圆脸的警探开车,刀条脸则与自己 一起坐在了后面,而不是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这显然是要随时监视着自己。 难道自己是犯罪嫌疑人吗?林川立即回想着自己过去经历过的所有事情,看看 哪一件曾经触犯过法律,哪一件有可能被警察找上门来。可是自从来到了隍都,自 己一直很平静地生活着,从来没有做过什么犯法的事情,身边也没有什么朋友,更 不会受到牵连。林川这样想下去,突然觉得头疼得厉害,不由自主地,他想到了那 个梦中的女人,红色的高跟鞋,一双优雅的小腿。那只是在梦中吗? 林川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的方向根本不正确,在这个时候竟然想起一个穿着红色 高跟鞋的女人,怪不得头会疼呢。 轿车很快出了市区。向着西北方向驶去。林川知道,在隍都的西北方是富人居 住的地方,这里地势好,环境佳,于是建了一些高档的别墅,一般人是很少有机会 能够来到这里的。 两名警探带自己前往富人区,这又是为什么呢?林川陷入更深的迷惑中,他突 然想到身边这两个人会不会根本不是警探,那他们又是谁?林川想起隍都里有种传 说,有些穷人会突然失踪了,据说那是被富人们劫持了,要取走他们身体上的器官, 答应的会得到一笔钱,但必须离开隍都,不答应的则被强行施了手术,器官到了富 人的手中,人则被活埋了,也算离开了隍都。 难道自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被绑架了吗?林川有些后悔,后悔不应该开门的。 他暗骂房东。 林川就这样想着若干种可能性,心中忐忑不安,现在他只希望发生一件事,就 是身边的刀条脸突然对自己说,搞错了。 这时,刀条脸的电话响了,林川立即坐直了身子,希望刀条脸听到电话后会说 出那句他最想听的话。 刀条脸接起来电话,向车边移了移,显然不想让林川听到什么,他的话很少, 只是对电话说:“马上。”然后就挂掉了。 圆脸的警探问道:“苏姐在催了吧?” 刀条脸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圆脸立即挂了一下档,林川明显感觉车子开得更快了,窗外两旁的路灯似乎都 连成了一片。 林川实在有些忍不住了,他问道:“到底什么事能透露一下吗?” 刀条脸很纳闷地看了看林川,好像在奇怪林川竟然会提出问题来。林川知道不 可能有任何答案,只好闭上了嘴。 车轮扫过地面,卷起一片挂着霜的树叶来,它飞舞着,似乎在追逐着远去的轿 车,但显然有些力不从心,方向也偏离了。叶子升到了最高点,便缓缓地落下了, 在苍白的街灯下,轻飘飘地越过了高速路的护栏,然后悠悠地浮在了一只脚面上。 女人的脚踝,秀美精巧,向上连着修长而惨白的小腿,而下面却隐藏在一双鲜 艳精致的高跟鞋中。 天的东方,远山间,晨雾渐起。 别墅的洗手间看上去十分宽敞,洁白的瓷砖上画着安格尔的《泉》,丰腴的女 体显出一种成熟的美感,没有一丝淫秽,相反透出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圣洁来。女 体肩头的水缶倾斜下来,缶中的水一股股地流下。 在这幅画的下面正好是一个宽大的浴缸,缶中的水就好似流到了浴缸里面一样。 浴缸前面是一个低矮的马桶,一个弓着腰的女人正伏在上面干呕着,她身上穿 的黑色大衣的下摆则拖到了地上。 干呕了几声后,显然没有吐出任何东西,这个女人站直了身子,然后走到旁边 的水池前,打开了水龙头。水流如注,女人用双手捧了一些扑在脸上,这才长长地 舒了口气,然后盯着水池上方悬挂的镜子。 镜中的女人岁数并不大,短发,一张脸十分俊秀,些许的棱角显出一种中性美 来,英气逼人,但刚才的干呕令她多少有些憔悴。 她名叫苏琼,是隍都市警局中最年轻的探长。 苏琼当探员已有三年的时间了,凭借冷静的判断力和果敢的作风在两周前升任 了探长之职,手下有两名助手。 升为探长的苏琼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她依稀还记得,在宣布自己升迁的 会议上,许多探员都露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随即转成一种不信任,就连被派到手 下的这两名助手也是如此。 这也难怪,作为一个女人,带领着两个男人,而且从事的是探案工作,这不能 不令人产生怀疑,更何况这是在隍都,一个犯罪率奇高的地方。 苏琼知道,证明自己能力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破一桩极为复杂的案子,要 破得漂亮,破得干脆,只有这样才能够堵住那些说闲话的嘴,也只有这样才能叫两 名手下真正地听从自己。 苏琼相信自己的实力,同时也相信局长的眼光,但她万万没有想到,今天这第 一个案子就令她栽了一个大跟头。 苏琼虽然从事探案工作已经三年了,参与过的案子也不下百件,但她却有一个 最大的毛病,就是见不得尸体,尤其是被虐杀的尸体。 每一次见到奇形怪状的尸体苏琼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呕吐感,这仿佛是一个生 理现象,根本无法改变。局里许多人都知道苏琼有这种毛病,依稀地还记得当初局 长是如何地照顾苏琼,特批她可以不踏进现场。 但今天不行,苏琼必须走进现场,因为她已经是一名探长了,哪有探长不走进 现场的道理?但苏琼最终没能和同事们坚持到底,最先离开了,然后跑进了洗手间。 在两名助手寻找林川的两个小时中,苏琼总共进了四次洗手间,所有警员都知 道她在干什么,因为那干呕的声音毫无保留地传了出来。 苏琼似乎无法阻止现场那个残忍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她也暂时没让人清理现场, 即便所有的证据收集工作都已经完成。 这个残忍的现场必须留给林川,必须让林川亲眼目睹,这也是苏琼急于将林川 找来的主要原因。 苏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干呕令她有些憔悴,她努力地定了定心神,准备以最 饱满的精力迎接这次挑战。 门被敲响了,一名警员的声音传了进来:“头儿,林川带来了。” 苏琼忙说道:“先别上楼,我马上来。” 说完,苏琼冲着镜子中的自己再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门外说话的正是带林川过来的那个刀条脸,他答应着苏琼的话,然后低声地问 正站在旁边的一位警员:“几次了?” 那名警员伸出四个手指比了一下。 刀条脸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然后顺着楼梯走了下来,冲着坐在沙发上的林 川说道:“稍等一会儿,我们探长这就来。” 林川点了一下头,小心翼翼地问:“这里发生凶杀案了?” 刀条脸看了他一眼:“探长会跟你说的。” 林川再一次闭上了嘴。 从轿车上下来的那一刻,林川就已经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虽然由于凌晨的缘故没有什么旁观者,但这套别墅前停靠的警车和站立着的警 员早已明白无误地告诉林川,别墅里一定发生了什么。 林川心中有些害怕,他不知道自己与这里发生的事情到底有什么联系,他只希 望这些警探搞错了。这个地方,林川从来没有来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是谁 在这套别墅中发生了意外呢? 林川现在是一头的雾水。 走进别墅,林川由于紧张根本没有心思参观,只是觉得这套别墅的布置有些浮 华,尤其那些令他看不清东西的琉璃制品显得是如此的夸张,而猩红色的地毯也与 整个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但问题出在哪里他却想不清楚,现在,林川只想尽快地见到那位探长,然后亲 耳听到从探长口中说出“搞错了,你走吧”几个字。 那是一种解脱,林川想着。 脚步声响起,声音不大,但风风火火的,急促而有力,林川抬起了头。 林川怎么也不会将脚步声和从二楼下来的人联系到一起。 如果不是那张脸,还有黑色呢子风衣下显出的苗条身段,林川几乎不敢相信从 楼梯上走下来的是一名女子。行动起来完全是一副男人的做派,与她的形象相去甚 远。 其实,苏琼的女性特质还是十分明显的,只是林川头一次见面,心情又有些紧 张,难免遗漏了些什么。苏琼的脸绝不娇媚,透着一股子英气,双眼十分有神,却 略略有些发红,显然是刚才干呕时流泪造成的。 苏琼大踏步地走下了台阶,来到了林川的面前,伸出手来:“你好,我是苏探 长。” 林川迟疑了一下,忙站起身来,也伸出手与苏琼的手握到了一起。 还是女人的手柔软温暖,林川暗自思忖着。但这个想法只是一瞬间,他突然觉 得浑身有种被刺痛的感觉。 苏琼,这个雷厉风行的女警正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林川,令林川感到浑身不 舒服,他似乎为自己刚才闪念间的思忖而脸红,但更重要的是,他被一个探长如此 盯视,在内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一种慌张来。 林川一颗心顿时跳成了一团,他想松开手,但隐隐地感觉到苏探长并没有松开 的意思,仿佛手掌这样握着,眼神这样逼视着便可以看透林川内心所有的想法似的。 但她到底要看穿什么呢? 这三两秒对于林川来说简直成了一种煎熬,好在这个时候苏琼松开了手,微笑 着对林川说:“时间紧迫,先办正事吧!你跟我来。” 说着,苏琼转过身去重新走向了楼梯,林川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仿佛接到了 圣旨一样。他知道,面前这个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女人其实是无比的老练,老练得在 这个凌晨将他找来,一定有着十分重要的事情,但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此时的林川突然有些不自信了,看着身边这些警员,他隐隐地觉得这里发生的 事情一定与他有莫大的关系。 走上二楼,首先映入林川眼帘的是那幅海报:《穆赫兰道》,看样子是英文原 版的,没有一个中文字,显然是别墅的主人从国外带回来的。林川只扫了一眼,也 没有细看,继续跟在苏琼的后面。 向右走上过道,径直来到了最里面的那间屋门前,门开着,屋里却关着灯,漆 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苏琼稍稍地停了一下,然后对着守在门口的一名警员说道:“开灯吧。” 那名警察伸手在墙上一按,卧室的灯亮了。 灯亮的瞬间林川的双眼几乎被刺穿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间卧室里会安上这 么高瓦数的灯泡,仿佛是拍戏用的聚光灯一样,令人一时极难适应。 苏琼转过身对林川说道:“你看一下,认不认识这个人?”说完话,她向旁边 迈一步,给林川让出道来。 这是案发现场吗?林川头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当然也是头一次将直接见到被杀 死的人。 虽然是个男人,但林川还是觉得心跳加速,腿肚子有些抽搐。但见这个苏探长 正在逼视着自己,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跨了一步。 仅这一步,进了门,林川立即感觉到那盏白炽灯所带来的热量,既而,他浑身 却开始冒冷汗。 炙烤的感觉霎时不存在了,林川如同陷入了冰窖,冷汗从他的额头渗了出来。 案发现场,一个胖男人的尸体四肢摊开地仰躺在粉红色的大床上,赤裸着没有 一丝遮掩,肚皮上的鲜血已经凝固,身下的床单也被染红了一大片。 林川感到了肠胃的蠕动,他努力地控制着,而双腿却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 站在门口的位置,林川根本看不到死者的脸,只是那肥肥的躯体已经令他恶心了。 苏琼侧着脸,根本没有看屋内的情况,只是盯着林川,缓缓地说道:“走过去, 认一下。” 苏琼声音平缓,却容不得人有半点置疑。 站在林川身后的刀条脸与圆脸不禁为林川感到有些难受,但林川还是鼓了鼓勇 气挪动了脚步,一下一下,极为缓慢极为慌乱地走向了那张大床。 林川的目光极力地想越过尸体本身,而直接投向死者的脸庞,但没有成功。鲜 血,肥硕,恶心与肮脏,这一切都通过尸体冲击着林川的视觉神经。不知为什么, 林川想避开,却根本做不到,他甚至如同一个法医似地要把尸体看个仔细。 终于挪到了床头,林川看到了那张惊恐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张着,显 得很僵硬。 林川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谁,他立即回过了头,望向门口的苏琼。 苏琼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不良生理反应,问道:“认识吗?” 林川点了点头:“知道,朱桐。” 苏琼接着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林川忙摇了摇头:“不,不,我们不认识,我是在报纸杂志上看到过他的照片, 很有名的影视制作人。” 苏琼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失望,然后接着问道:“你能看出他是怎么死的吗?” 林川愣了一下,他根本没有想到苏琼会问出这么一个问题。 在认出死者朱桐的那个瞬间,林川感到十分高兴。因为在他的记忆中,好像还 从来没有和朱桐打过交道,很明显,警方是找错人了,这件事与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而另一方面,林川知道,朱桐的死讯明天肯定会出现在媒体上,尤其这是一件 凶杀案,那么各种版本也会出来的。以朱桐的影响力来说,一场不大不小的闹剧即 将上演,他甚至后悔自己没有做记者,否则这第一手的资料肯定是了不起的。 林川对朱桐的死没有任何悲伤,因为朱桐虽然在影视圈中有些名气,但林川根 本看不起这个人,制作出来的片子不好,炒作的手段还极其低劣,尤其是这个人的 口碑,在影视这个已经十分宽容的圈子中还是被人指指点点。也许基于这些原因, 林川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感觉。 这样的人死就死了,无非是给各种好事的媒体增加一些新闻而已。 此时的林川只有一个想法,尽快离开,他可不想与朱桐的死扯上任何关系,但 没有想到这个年轻的刚愎自用的女探长还不想放过他,竟然让他判断一下朱桐的死 因。 我又不是法医,林川暗自思忖着。 但说实话,任何一个人,当他面对一个死者的时候,他首先想到都会是“怎么 死的”这个细节。 死的方法很多,有病死的老死的、自杀的他杀的。人类自古以来对死就充满了 好奇,哲学家关心的是死后的事情以及死与生的辩证关系,但作为平民百姓,更关 心死的方法,即通向死亡的道路。林川也是这种人,他关心的是通向死亡的那条路。 听了苏琼的话,林川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内心中的一丝好奇令他还是把目光投 向了死者。 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个死人,对于林川来说是生平第一次,他现在是紧张到了 极点。 朱桐活着的时候在影视圈里虽然口碑不好,但也算得上是一个能够呼风唤雨之 人,而其死况却是如此惨不忍睹,估计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 林川慢慢地围着朱桐的尸体绕行了一圈,仔细地观察着朱桐身上的每一个部位。 也许林川根本没有注意到,随着自己的走动,随着自己对尸体上某些部位的判 断,他那种紧张的情绪早已荡然无存。相反,阵阵的兴奋却从心底升起来。他仿佛 看到了案发时的一切,那种血腥惊艳的场景,在强烈的白炽灯下,有种火热的感觉, 且充满了原始的冲动。仿佛是一场祭祀,令人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空气中弥漫着。 所有的人都窒息了,苏琼本来看到尸体时的那种不良反应在此刻也消失了,她 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林川的身上。 林川,这个看起来并不强壮,长相并不凶恶甚至还有些清秀的年轻人绕着尸体, 慢慢地踱着步。 白炽灯是如此的强烈,照在林川的身上,形成的明暗线条是如此强悍,是如此 令人感到某种力量的存在、神秘、诡异。一个年轻的祭司正在为死去的亡魂超度, 一个神圣的灵魂正在拯救一具罪恶的尸身。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仪式?苏琼看呆了,身边的几名警员也瞪大了眼睛,所有人 都在等待着,等待林川接下来的表演,不,是演说。他是那么自信,那么从容,那 么不容置疑,仿佛他亲临了案发现场,目睹了朱桐被杀死的全过程,冷静地记住了 所有的细节,然后用一种极为清晰的极为沉着的语调讲述出来,低沉而充满了魅力! “死者是在一种极强烈的快感下死去的,与其说这是一场虐杀,不如说这是一 场性虐,朱桐似乎十分喜欢这样。凶手肯定是一个女的,在这场性虐中,她是施虐 者,而朱桐是受虐者。我们可以从朱桐的四肢看出来,手腕与脚腕处都有勒痕,皮 肤微破,但却看不到任何纤维组织,也就是说捆绑住死者的决不是绳子。根据头上 这盏超高温的白炽灯,我可以断定用的是皮绳之类的东西,而且应该浸过水,在高 温情况下慢慢地收缩然后嵌入到朱桐的皮肉中,取走之后是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的。 死者的致命伤在肚皮,由于高温的作用,肚皮变得十分脆弱,然后凶手用尖锐的东 西轻松地刺了进去,共三个伤口,由于在肚皮靠上的位置能看出鞋印的痕迹,所以 这尖锐的东西一定是鞋跟,这也说明凶手是站在床上行凶的。现在朱桐的嘴是张着 的,但我们可以看出,他两腮的肌肉十分紧张,很不自然,这说明他嘴里曾经是有 东西的,是死后才被人取出。你们看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可以说是充满了惊恐, 但事实上这不仅仅是惊恐的眼神,还有一种快感,因为我们看到了,朱桐的生殖器 还处于勃起的状态,强烈的快感与死亡是同时的才能保持生殖器官是这种状态,所 以我怀疑他肚子上的这三个伤口也是性虐的手段之一。换句话说,我认为这是误杀, 死者在获得性快感的时候意外死亡,那个女人有些害怕便逃走了。” 林川围着朱桐的尸体边走边说,他仿佛就是一个经验老到的法医,用最冷静最 不容置疑的口吻慢慢地描述自己的判断。 半晌,没有人说话,整幢别墅里静得出奇,只有林川的余音伴随白炽灯中电流 的声音在弥漫着,充斥在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林川说完这些话,抬起头来看着门口处的苏琼与那些警员。 寂静,时间瞬间凝固了。所有人都静立着,没有人说任何话。 苏琼突然感到胸口的憋闷,肠胃再一次剧烈地蠕动了起来,她不由自主地弯下 了腰,再一次发出了干呕的声音。 这声音虽然不大,但立即冲破了屋内的死寂,同时也令林川清醒了许多。 刚才的自信,刚才的不容置疑在这个瞬间完全消失了,林川的眼神中立即流露 出一种迷茫,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站在强烈的白炽灯下,林川如同一块朽木。 苏琼的干呕还在继续,甚至不能自持,身体顺着门框滑了下来,蹲在了地上, 她掏出了一块手帕,捂在了自己的嘴上,却还是掩不住干呕的声音。 旁边的圆脸探员拍了拍苏琼的肩膀,低声问:“苏姐,没事吧?” 苏琼摇了摇头,伸出一个手来指着屋内,半天才从干呕的声音中挤出两个字来 :“铐上!” 林川呆立在朱桐的尸体旁,白炽灯将他的影子深深地投在床上,似乎与死去的 朱桐合而为一,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苏琼所说的那两个字声音极小,但却如匕首一样刺进了林川的耳朵,他突然间 感觉到天要塌了下来。太阳在瞬间陨落了,刀条脸已经站在了林川的面前,而那手 铐,锃亮、冷酷无情! 林川不由自主地伸出了双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