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车子在一幢陈旧的日式小楼前停下了,海凌困惑地看着雷胜,因为一路上想着 心事,到了这里,她一时弄不清是在英纳市的那个角落,雷胜道:下车吧。海凌想 问这是那里,又觉得没有必要,于是跟着他下了车来到楼前。院门轻轻一推便开了, 院子不大,没有寻常人家堆放的杂物,月光下显得极干净整洁,中间是一条红砖铺 得甬道,两边种了玫瑰,叶株粗壮,看起来已经生长了许多年,院墙上爬满了蔷薇 枝,尽管是在冬天,也能想象出夏日里满院盛开得一簇簇红的玫瑰,白的蔷薇。雷 胜按了门铃,廊灯很快亮起来,似乎里面的人一直在等着他们,随着一声:谁呀? 走出来的竟然是傅明安,橘黄的灯光下,他花白的头发显得异常亲切。 海凌顾不得吃惊,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傅叔,险些又掉下泪来。 傅明安拉住她的手道:快进来,然后问雷胜道:这孩子去了哪儿,冻得象块冰。 雷胜没有回答,只说:这么晚了,还让你等着。 傅明安将他们让进屋里道:多晚都不怕,退休后每天只剩下了寂寞,巴不得你 们来。 雷胜轻车熟路找来三个杯子,倒了热茶放在茶几上,看起来他是这里的常客。 海凌此时有些恢复了知觉,坐在沙发上冷得发抖,傅明安站起身摸了摸她的衣服道 :穿得太少,低头又看见她被海水打湿的裤脚和鞋子,心疼道:女孩子家会招病的。 海凌不好意思道:傅叔,没事的,我没有那么娇气。 傅明安道:那不行,到楼上我儿子的房间,他没在家,我找条裤子你换上。 海凌更不好意思了,雷胜道:去吧,衣服浸了海水,再沤一个晚上,明天还不 得去医院。 海凌只好站起身随傅明安上了楼,傅明安从楼梯口旁边的柜子里,找了条新式 制服棉裤递给海凌,她接过来感到有些奇怪,于是道:傅叔,你都退休了,还发新 式制服? 傅明安道:这是我儿子的。 海凌吃惊道:你儿子也是警察? 傅明安笑着点了点头道:你快进屋换上吧,湿衣服搭在暖气上,走的时候别忘 了带上,说完便下了楼。 海凌抱着棉裤犹豫了片刻,这样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让她感到冒昧,可是 一想到傅明安的热情,又觉得盛情难却,于是推开了屋门。刚走进去她便愣住了, 只见墙上挂了几幅女孩子的画像,有素描的头像,还有一幅是油画,在铅灰色的天 空下,穿着艳黄色风雪衣的女孩,面对波涛汹涌的蓝色大海,留下了一个长发飘飘 的背影。海凌糊涂了,呆了半天才想明白,画上的女孩应该是自己。写字台上傅明 安和向辉的合影正微笑地注视着她,显然那个时候向辉还小,刚刚发育的少年,英 俊的脸上有着无尽的羞涩。她再低头看看手中棉裤的尺码,180 ,96A ,这是再熟 悉不过的号码,每到换季发新制服的时候,海凌从装备处领回衣服,发给大家的时 候就会喊:180 ,96A ,向辉。她换上了向辉的棉裤,心里暖暖的,情绪也渐渐恢 复了正常,站在那幅油画前许久许久…… 当海凌走下楼时,雷胜和傅明安正在谈着案子,雷胜示意她坐下,继续与傅明 安说道:我看这个案子很可能与翟俊亮和天豪公司有关,据菲勒公司提供的情况分 析,他是想彻底将菲勒赶出英纳市的货运市场,达到独霸国际业务的目的。 傅明安道:我出炮台山仓库现场的时候,就觉得这个案子不像一般的盗窃案, 现在看来事情很复杂。我要提醒你,天豪公司在英纳市很有些势力,翟俊亮其人也 不象我们了解的那么简单,这个案子办起来可能要受些干扰,并且压力也会很大。 雷胜用力吸了一口烟道:他原名叫翟马力,以前有过复杂的案底,我就不信会 有领导替这种人说话。 傅明安道:如果证据确凿,谁也不会冒这个险,就看你如何在办案的过程中, 排除干扰做好周旋,否则的话,会搅得你案子办不成,还给自己惹下一身麻烦。说 完叹了口气又道:现在办案不同于我们那个时代,最大的挑战是来自各方的干扰太 复杂,处理不好会直接影响侦破工作的进展。 雷胜一拳砸在茶几上道:朗朗乾坤下,难道就没有公理? 傅明安道:你又来了,都快奔五十的人了,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急性子,老 雷啊,,办案抓捕你是人尖一个,就是没有处理好各方关系的耐心。 海凌听到这里,突然插话道:政委有耐心处理好各方关系,案子为什么不交给 他。 傅明安被海凌的话逗笑了道:你这孩子讲话倒够嚼木头。 海凌道:雷队自从接了这个案子,风里雨里,睡过几个觉,吃过几顿饭,却落 得郑局长批,李局长训,旁边还有个政委天天扬沙子,惟恐天下不乱。 雷胜拦下她的话头道:不能这么说,我出差去铲子湾金矿时,家里的又闹到刑 警队,还多亏他做了工作,否则逼我签字离婚,可就麻烦了。 傅明安道:老雷啊,她这么大年龄了,还无原则地闹,到什么时候算个完,你 为什么还要拖下去。 雷胜低下了头,半天深深叹了口气道:男男明年考大学,这个时候怎能让她没 有了父亲,孩子长这么大,我关心照顾的很少,如今只能为她做这点事了……说到 这里,他的眼圈有些红,又从烟盒里咬出一支烟点燃了,低着头用力吸起来。 海凌看着他,心里阵阵酸楚,只好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掩饰着。三个人沉默了 半天,雷胜看了看表道:快十一点了,我们该回去了,说着站起了身。 傅明安道:我也不留你们了,回去好好休息。接着又自言自语道:向辉这孩子 今天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雷胜道:我给他们放了假,大概是跟骆斌和涛子玩去了,你不用担心,有骆斌 在不会出什么事。 傅明安将他们送出了门,橘黄的廊灯下,小院显得寂静而幽雅,海凌不禁道: 傅叔,夏天的时候这里一定很美吧。 傅明安道:你是说这些花?那是向辉妈妈在的时候种的,你若是喜欢,等明年 开的时候,叔给你剪。 三个人正说着话,向辉推开院门趔趄着走进来,裤子上沾了很多尘土,满嘴的 酒气,手里还拿了一听啤酒。傅明安看到他这付模样,既吃惊又愤怒,大吼了一声 :向辉。这一喊吓了他一跳,险些摔倒了,身子控制不住摇晃着。 海凌快步走过去扶住他道:向辉,你怎么了? 向辉费了好大的劲才看清是海凌,他一把搂住她道:海凌,是你吗,真的是你 吗,你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你知道吗,我坐在市局门口一直等你到现 在。 海凌的鼻子一酸,眼圈也红了道: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喝这么多酒。 此时目睹向辉如此失态,傅明安气极了,挥手想打向辉,被雷胜拦住了道:你 别生气,明天我找骆斌和涛子,这俩小子竟给他灌这么多酒。 海凌护着向辉走过傅明安的身旁,将他送上了搂,帮他换了衣服,又找来毛巾 替他擦干净脸,做着这一切,她心里充满了母性的爱怜,向辉一直在流泪,象个孩 子任海凌摆布,直到海凌替他盖好被子要离开,他才突然抓住她的手道:海凌姐, 别走好吗,说着话,大眼睛里漾满了泪水,盛着深深的爱意和眷恋,海凌的心碎了, 禁不住伸出手抚摸着向辉英俊的面庞,象安慰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向辉猛地抓住 她的手紧紧地贴在了唇边…… 海凌走下楼,傅明安瞪着眼睛气呼呼地站在那里,雷胜在旁边显得不知所措。 海凌道:傅叔,我求你一件事,傅明安看着她脸色有些缓和,海凌微微笑了又道: 我们走后不许你批评向辉。 傅明安道:一个警察居然酗酒,看我不剥下他的皮。 海凌道:你要是剥下了他的皮,我就再也不见你了,也不会来拿你剪的花。说 着对傅明安扮了个鬼脸。 傅明安忍不住笑了道:好吧,看你的面子,我饶他这一回。 上了车,海凌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向辉是傅明安的儿子? 雷胜道:是的。 你早就知道? 向辉参警时我就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谁也没问过呀,再说傅明安和向辉都不愿意让大家知道这件事,连骆斌和涛子 都不了解。 海凌象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向辉不姓傅,这又是为什么? 雷胜从烟盒里咬出一支烟,点燃了吸了一口道:这件事就如向辉的身世,说来 话长。向辉的妈妈是解放前英纳市一个富商的女儿,受过良好的教育,知书达理, 温柔娴静,听说还画着一手好画,不知怎么认识了傅明安,并且很快结了婚,嫁妆 就是这座日式小楼。“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公安局里分成了保守的红旗派和造反 的金猴派。 海凌忍不住笑了道:平日里的同事怎么分成了两派? 雷胜道:不但分派,还互相攻击,那时傅明安年轻又是业务骨干,稀里糊涂被 划到了保守的红旗派,造反的金猴派不知抓到了他说的那句话,便到他家门口贴大 字报,闹得厉害的时候还揪斗了他。那时向辉妈妈刚刚怀孕,连惊带吓流了产,又 患上了心脏病。后来傅明安被送去农村走“五七”道路,她一个人坚持到傅明安回 来,不久怀了向辉,临产的时候,傅明安正在办一起凶杀案,二十多天没有回家, 等他回来后,向辉的妈妈在医院里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 给你生下了儿子。那个时候我刚刚参警进了刑警队,听大家说,傅明安与向辉妈妈 的感情非常好,虽然经历了许多苦难,两个人从未红过脸。所以自从她去世后,傅 明安便没有再娶,让孩子随了母姓,守着向辉,守着满院的玫瑰直到现在。 说到这里,雷胜又用力吸了一口烟道:向辉愿意跟你在一起,大概有一份恋母 情结在里面。海凌吃惊地看着他,雷胜有些不自在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追 他的女孩那么多,这你也知道,可他偏偏对比他大三岁的你情有独钟,我只是从心 理学的角度看这件事。 海凌将脸转向车窗外,雷胜的话让她有些困惑,向辉的心思她早就了解,可是 不懂雷胜为什么会如此谈起她的感情问题,并且口气还有些怪异,似乎并不赞成她 跟向辉发展成情侣。联想到他深夜去前海公园接回了自己,并带她到傅明安家里, 其实并没有工作要谈,只是在担心着她,用他特殊的方式安慰自己。今夜海凌真的 要感谢他,如果没有雷胜,她还不知要在海边待多久,想到这里,初次见面与他撞 了个满怀、火车上的玻螺肉串、铲子湾金矿上的相拥而泣,一幕幕地又闪现在眼前, 尤其想到雷胜在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破案压力时,还为她做了这么多,她真想扑 进他的怀里,权作对他的报答。 正心潮起伏时,手机又响了,是海云,她竭力控制着眼泪道:海凌,能不能抽 时间到医院来一次。 海凌道:什么事? 海云道:不是我有事,是妈妈要见你。 海凌的心沉了下来,自从住进医院,妈妈还从未主动提出要见她,因为心知肚 明海凌不肯原谅自己,所以也不勉强。突然提出这个要求,让海凌有一种不幸的预 感,于是对海云道:明天下午我去医院。 挂了电话,雷胜道:早就听说你妈妈患了癌症住院,明天下午如果没有特殊的 事情,我带骆斌他们一起去看看她。 海凌感激地看着他道:雷队,谢谢你,还有今天晚上的事情,真的很感谢。 雷胜微笑了道:你看起来好多了,这就行了,不用那么客气。其实你看周围的 人,大家只要活着,都要承受一些事情,没有过不去的坎,别太为难自己。 海凌点点头道:雷队,我明白了。说着话,车子已离市局不远了,海凌道:雷 队,我在这里下车吧。 雷胜没明白她的意思,困惑道:还有事情吗? 海凌道:没有了,我只是想这么晚了,我们一起回来,传到“祖宗”那里,又 会惹下不必要的麻烦。 雷胜点点头道:那也好,我再往前面开一点,你下了车要注意安全。 海凌道:你放心。 向辉是在难忍的口渴中醒过来的,他头疼欲裂,心象被掏空了般无所适从。想 起昨晚的一切,深深的懊悔和空虚纠缠着他,让他恨不得抽自己的耳光。只有想起 海凌,让他感到一些安慰,她细柔的手指似乎还停在他的面颊上,他还记得自己吻 了它,那份沁凉柔弱的的感觉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底。天已蒙蒙亮了,难忍的口渴 让他不得不起身,小心翼翼下了楼,见父亲坐在沙发上,灯依然亮着,他愧疚地走 过去,傅明安抬起头道:坐吧。 父子俩沉默了许久,向辉终于鼓足勇气道:爸,我错了。 傅明安深深叹了口气道:喝了那么多酒,公然在队长和同事面前如此失态,今 后让大家怎么看你。 向辉道:昨晚是有点特殊的事情,我保证今后再也不会酗酒。 傅明安道:什么事情可以这样放纵自己,难道放纵就可以解决问题。 向辉道:是骆斌说要奸了海凌,简直无法想象怎么可以对她说这样的话,我实 在气急了,所以…… 傅明安沉默了一会儿道:海凌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我知道你喜欢她,可是男人 不能用这种方式换取人家的感情,你并不了解她的经历,她已经二十七岁了,至今 没见她谈恋爱,你知道她心里有谁,你简直是在逼她。 向辉羞愧地低下头道:她昨天晚上怎么会在这里? 傅明安道:雷队长来电话,说找到海凌后要带她来坐一会儿,我问出了什么事, 他说,下午他们去了天豪公司,不知为什么海凌见了翟俊亮,情绪突然失控,一个 人流着泪走了。 向辉抬起头瞪大眼睛道:怎么回事? 傅明安道:我们没有问,你也应该学会尊重人家,她既然不说,肯定有她的难 处,我希望你不要再这样对待海凌,如果她爱你,自然就会表达,与自己心爱的人 相处,要有一颗宽广包容的心。 向辉用力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今后该怎么做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