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清晨,海凌刚进办公室,雷胜便走了进来,海凌道:雷队,有什么事? 雷胜道:珠珠的尸检报告是你出的? 海凌道:是傅明安指导我做的。 雷胜又道:李局表扬你了,说这个女孩真不简单。 海凌不好意思道:都是份内的工作应该干好。 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只是维持了。 你应该多去照顾。 有姐姐在,我去多了反而碍着手脚。 雷胜又道:去新疆没有问题吧? 海凌正担心他借了母亲的病不准自己去新疆,听他这么说,于是赶紧道:没问 题。 雷胜像是松了一口气道:那好,你准备一下,我们是今天傍晚的飞机。 海凌道:乘飞机不准带枪怎么办? 他道:李局已经通过公安部联系了新疆当地的公安机关,我们不必带枪,到了 后由他们提供枪支,不过那里装备的是六四式手枪。 海凌道:没有问题,虽然用惯了七七式,只是重量的差别,适应一下就行。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传来了一阵笑声,是“祖宗”来了,后面还跟着向辉,他 们不知正说着什么,引得“祖宗”一路笑过来。向辉走进办公室,见只有雷胜和海 凌,竟然想转身离开。雷胜叫住了他道:我们今天傍晚去新疆,你准备一下,说完 便走了出去。向辉有些尴尬,此时“祖宗”换上了制服又找过来,见海凌还在,故 意大声道:向辉哥,昨晚那个韩国电视剧里的女主角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说着不 屑地瞟着海凌。向辉赶紧道:上班了,别再说电视剧,小心被雷队听见了又训你。 “祖宗”有些无趣,只得离开,临出门还不忘用霸道的眼神再伤一次海凌。 海凌本想今天早晨见到向辉后,解释一下昨天晚上的事情,可是到了这一步, 她已毫无心情。不禁为昨天晚上去了向辉家里感到深深的懊悔,于是在心里叹了一 口气,离开了屋子来到值班室,登记领了六四式手枪和子弹,一个人去了射击训练 场。 推开训练场的门,里面一片漆黑,只有控制塔楼里亮着一盏台灯,听见有人进 来,上面传来一阵嘶哑的咳嗽声,负责管理训练场的老警察问道:谁呀? 海凌道:刑警队的海凌。 哦,老警察应了,一边咳嗽着一边打开了场地里的照明灯,然后道:要注意安 全。 海凌道:谢谢,你放心吧。 射击场的沙地在惨白的照明灯下泛着刺骨的寒气,环形靶背后用做阻挡子弹的 沙包,怪兽般鼓着下巴,冷漠而狰狞。海凌脱了制服棉衣,手已凉得发僵,她用力 搓了搓,从手枪里退出弹夹,将七颗黄铜子弹压进去,然后按动眼前的电钮,环形 靶立即在钢丝上怪叫着直扑过来,像那天在办公室里恶狼样扑向她的翟俊亮, 她 下意识躲开了。环形靶停下来,海凌呆了片刻才想起该换上新的靶纸,她叹了一口 气,撕下了伤痕累累的旧靶纸换上新的,然后按下开关,环形靶又拖着翟俊亮的脸 退回去,咚地一声撞上沙包停了下来。海凌将弹夹装进手枪,拉动枪栓,子弹哗啦 一声上了膛,她调匀了呼吸,将枪尾的准星填满枪头的缺口,眼睛的余光放在五十 米外的靶纸上,然后慢慢把呼吸的频率溶于手臂颤抖的频率,右手食指开始逐渐给 扳机加力。 此时翟俊亮的脸不断在她的余光里变幻着,一会儿是出走的小号手的背影,一 会儿是妈妈矛盾的眼神,骆斌在嘲讽地冷笑,“大苹果”抡圆了胳膊,还有“咪咪 眼”政委看不透的企图,“祖宗”死缠烂打的蛮横,这一切交织纠缠,塞满了她的 心,令她憋闷得想大喊,甚至想撞墙,只要能驱走眼前这些无法摆脱的负累。恍惚 中砰的一声,一团红色的火球在她的眼前炸开,燃烧着冲进阴冷的射击场,准确地 击中靶心,也在她的心上凿开了一片光明,她能把握射击的每个细节,却无法把握 生活的细节,它总是出人意料地变换着,是否开恩于你全凭它的心情,你要努力更 要等待,等待那不经意间的幸福,就像眼前打出的这个十环,全身心地投入瞄准, 击发却要在不经意之间,当枪声吓了你一跳的时候,当生活里的一切似乎都轰然崩 坍,犹如眼前炸开的火球,绝望过后,幸福莅临了,它是平静和纯粹的,因为脱离 了欲望与挣扎,它和现实中的得与失无关,也许只是一种心安。片刻间海凌似乎看 见了某种玄机,可它却像流星划过深邃的夜空,让她的思绪陷入一片模糊之中,她 再次举起枪,试图寻找那倏然而逝的流星,黑戒指113 案却突兀地闯入她的脑海, 这未了的磨难怎会让人归于平静,要怎样的代价才能解脱,想到为了它已经走过的 路和还要走的路,海凌感到惘然无助。 随着砰地一声枪响,眼前桌子上的长枪托架蹦出刺目的火星,一个黄铜弹壳翻 着跟头,落在了不远的沙地上,是她手中的枪走火了,这是海凌多年手枪训练和比 赛中的第一次。她回忆了整个过程,跟平常并无差别,可枪就是走火了,按常理, 子弹近距离地打在了长枪托架上,应该弹回来,或头或胸,恐怕海凌这会儿已是阴 阳两隔了。可它并没有,只是落在了眼前的沙地上,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眼前 这颗走火的子弹,没有原因,没有预兆,似乎跟一切都没有关系,却险些要了自己 的命,这其中的无常,让海凌似乎又看见了另一种玄机,像质子的黑洞遥远深重, 伴随在生命的左右,无法逃避。 意外的惊吓让她的额上沁出阴冷的汗,手脚也软下来,枪膛里还有子弹,她强 撑着小心翼翼地退出弹夹。 塔楼上的老警察听出了异常,探出头问道:怎么了? 海凌努力打起精神道:没什么,刚才扣动扳机有些猛了,子弹打在了沙地上。 老警察“哦”了一声缩回了身子。 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海凌按动电钮,环形靶立即像个恶魔拖着钢丝尖叫着扑 过来,她觉得快要被它吞噬了,紧紧抓住长枪托架才勉强没有倒下。正在脆弱之极 的时候,射击场的门开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有人吗?海凌回头看,竟是雷 胜,他大步地走过来,像彗星划过夜空发出耀眼的光亮,海凌兴奋得血液涌了上来, 眼睛热了,额上的汗热了,连一直僵冷的手也有了温度。 雷胜来到她身旁的靶位道:我好久没有碰枪了,这会儿正好有点时间,过来练 练,听涛子说你的枪法一流,怎么样比比看?说着便开始往弹夹里压子弹,动作果 断坚决。海凌感激地看着雷胜,他的出现像一只有力的大手,托住了她不断下滑的 勇气和信心,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重新装好子弹,瞄准、击发,射击场里顿时响 起了乒乒乓乓的枪声,周遭不再清冷可怖,钢丝绳似乎也不再凄厉尖叫了,连沙包 都变成了老婆婆的脸,笑着摇着,一个个火球在海凌的眼前炸开,她知道那是奔向 靶心的子弹提前报告十环的喜讯,那是子弹的圆满,也许还是生命的圆满,燃烧着 走向沉寂。 从射击场里出来,海凌的精神完全振作了,她想去医院跟妈妈和海云告别,自 从那天见到了妈妈的爱情,她便开始记挂妈妈和海云,不再像从前总是想方设法逃 避她们。于是她对雷胜道:您先回去吧,我去医院看看妈妈。 雷胜径直朝“帕拉丁”走去,头也没回道:上车吧。 海凌想到他的压力与繁忙,于是追着他道:不麻烦了,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你。 雷胜没有回话,发动了车子等在那里。 海凌见状只好上了车,雷胜打开空调道:暖和暖和吧,那鬼地方实在太冷了。 海凌心里一阵感动,忽然明白了雷胜来这里,也许只是为了自己,否则这个时候怎 会有心情到射击场练枪。她又想起了,在炮台山的芙蓉树下雷胜眼中的泪水,也许 他也像自己一样需要一份温情,一份慰籍。想到这里,海凌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 点燃了递给雷胜,他接过去,并没有说谢谢,只是贪婪地吸起来,仿佛在人间只有 这一支烟的温暖,他要全部珍藏在心底。 到了医院门口,海凌下了车,雷胜道:下午四点半的飞机,别迟到。海凌答应 了,转身朝医院走去,“帕拉丁”并没有响起离去了声音,海凌知道雷胜在注视她 的背影,于是回头朝他挥了挥手,雷胜看着她微笑了,目光迷蒙深沉,像一支烟在 冰雪覆盖的大地升起淡袅的温情。 病房的门虚掩着,传出低低的说话声,海凌止住了脚步,小心地探头看了看, 见是“白领”和海云。 “白领”道:这些都是适合癌症病人的营养品,想办法让你妈妈多吃些。 海云低着头道:请你别再来了。 “白领”压抑道:为什么? 海云的头更低了。 “白领”有些急道:你有男朋友了? 海云猛抬头幽怨地看着他,“白领”噤了声,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海云又低下 了头道:真的请你不要再来了,妈妈病成这样,我哪有心境想其他的事情。 “白领”尴尬地站着不知说什么好,海凌见此情景推开门走了进去,“白领” 像见了救星,忙不拾迭地搬了凳子道:你快坐。海凌看了看旁边的床,已经空了, 于是问道:你妈妈出院了? “白领”点点头道:是的,我今天特意过来看看伯母,说完巴巴地望着海云。 这时昏睡的妈妈醒了,脱口而出:是海凌来了吗?说着挣扎着要抬起头,海云 赶紧轻轻按住她,又细心地察看了她身上插着的各色管子。海凌鼻子一酸险些掉下 泪,她强忍住了,走到妈妈的面前。 “白领”见此情景站起身道:伯母,你跟海凌说说话,我先走了,说完便和海 云一起离开了。 病房里只剩下了海凌和妈妈,她想扑进妈妈的怀里,说声对不起,可是多年来 的隔阂与冷漠,使她无法打开感情的闸门,只能僵立在那里。 妈妈深深地叹了口气,泪水不断地滑落在枕边,许久她才哽咽着说:我怕是不 行了,以后好好照顾姐姐,妈求你了,海凌咬着嘴唇用力点了点头。 此时海云回来了,见妈妈流了泪,她连忙抽了纸巾,温柔地替她擦干了眼睛。 海凌站在那儿,终于想起自己该说点什么,于是道:姐姐,下午我要出发去新疆, 妈妈就交给你了,海云吃惊地看着妹妹,这是自从妈妈生病以来,海凌说得第一句 体贴话,妈妈也听见了,她又流出了泪,哽咽着将脸埋进枕头。海凌硬起心肠道: 我该走了,海云道:我送送你。 两个人走出病房,迎面过来两个护士,见到海凌,吃惊地问海云道:是你姐姐? 海云羞红了脸道:是我妹妹,护士道:你妈妈怎么生得两个女儿,一样的漂亮脱俗, 只是这个妹妹不如你像妈妈,海凌听了差点脱口而出:见你的鬼去吧,此时她也开 始憎恨自己,为什么要像爸爸,那个让妈妈痛苦了一生的“惊鸿”。 两个人走进电梯,海凌突然想起了“白领”道:姐,他特意来看你和妈妈? 海云红着脸点点头。 海凌道:你知道,他是法国菲勒轮船公司驻英纳市的总经理。 海云又点点头。 海凌道:我为案子跟他有接触,挺本分的人。 海云的头更低了。 海凌又道:姐,你年龄也不小了,如果觉得可以,也该考虑有个男朋友了,这 样妈妈也会踏实些。 海云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我现在只想妈妈。 海凌无奈地叹口气,海云唯一和她相似的地方就是倔强,她是来硬的,海云是 来软的,眼泪流起来,不达目的决不收兵。当年为了她只弹巴赫,不练贝多芬和肖 邦,妈妈发火哀求,使出了所有手段,她就是流着眼泪不肯顺从,最后妈妈只好由 了她,尽管有着超人的钢琴才华,海云却因此考不进音乐学院。一次偶然的机会, 北京来的教授听了她弹得巴赫,惊为天才,当得知她无法弹奏贝多芬和肖邦时,教 授破例主动要求跟海云谈谈,问其原因,海云道:贝多芬的激情,天上人间波澜壮 阔,像硝烟和血泪汇成的历史,那是属于被上天特指的英雄们的,而不属于普通人。 肖邦的激情只有温柔,无止境的温柔下去,人也无止境的渺小软弱下去。唯有巴赫 清明敦厚,在他的音乐里,痛苦和快乐都是点到为止,用慈悲隐忍的心灵关照世间。 教授听了她的解释目瞪口呆,只好说:你上不了音乐学院,就永远无法在舞台上演 奏巴赫,海云竟说:我只要在心里演奏。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