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五月二十一日,星期一约摸凌晨四点,博斯在值班椅里醒了过来。他昨晚没 关门廊上的玻璃推拉门,圣塔安那风吹起了窗帘,像幽灵一般穿房而过。暖风和 噩梦让他出了一身的汗。现在,风已经把他皮肤上的湿迹吹干了,身上的感觉就 像是结了一层盐壳。他走到外面的门廊上,靠着木头栏杆,俯瞰峡谷里的点点灯 光。已是深夜时分,环球影城的探照灯早就关掉了,山下的高速公路上也没有车 声。博斯听到远处传来直升机螺旋桨“嚓嚓”的声音,可能是格伦代尔那边。他 朝那个方向望去,看到一点红光在盆地低低地移动。灯光没有旋转,也看不到探 照灯,看来不是警用直升机。他觉得自己能在风中闻到马拉硫磷农药辛辣刺鼻的 气味。 博斯回到房间,关上了推拉门。要不要上床睡觉?不过,他知道自己今天肯 定是再也睡不着了。博斯经常会这样。晚上他有时很早就入睡,但睡不长。还有 些时候他直到清晨才能入睡,这时晨雾中的朝阳已经勾勒出了群山的轮廓。 他去过赛普尔维达退伍军人协会的失眠症诊所,但心理医生也帮不了他。他 们说博斯的失眠症状是一种循环。他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睡得很深,但睡眠总会被 可怕的梦境打断。接下来他就会连着好几个月失眠。医生跟他说,这是大脑对睡 梦中恐怖景象作出的防御性反应。你的大脑压制住了以前在战争中经历过的焦虑。 你必须在清醒的时候疏导这些焦虑情绪,这样才能睡好觉,不受梦境的干扰。但 是,医生根本就不明白,有些事是永远无法改变的。没有人能回到从前,修复业 已发生的创伤。灵魂上有了伤口,拿创可贴是补不上的。 他冲了澡,刮了胡子,在镜中端详着自己的脸,心想时间对梅多斯真是太不 公平了。博斯的头发也开始发白了,但还很浓密,自然地蜷曲着。除了眼睛下面 的眼袋,他的脸上并没有多少皱纹,还很英俊。他擦掉脸上多余的剃须膏,穿上 一件浅蓝色系扣牛津布衬衣,再披上一件米色的夏季外套。他从壁橱的衣架上找 了一条还不算太皱太脏的领带——是紫红色,上面装点着角斗士头盔的花纹。他 用凶杀组的银领带夹夹住了领带,把手枪掖在裤腰里,走出了家门。外面还是一 片黎明前的黑暗。他开车进了市区,在费格罗阿小店点了煎蛋卷、烤面包和咖啡。 店门口的招牌上写着“大萧条之前开业,迄今每日全天无休”,夸耀这家店从来 就没有碰到过没有顾客的时候。博斯在柜台前四下看了看,发现他正在帮店里维 持记录。这会儿只有他一个顾客。 咖啡和香烟让博斯为白天的工作做好了准备。吃完早饭,他开车上了高速公 路,向好莱坞方向驶去。高速公路下面已经有一大片急着进城的车子挤得动弹不 得。 好莱坞分局在威尔科克斯街上,向北走几个街区就是好莱坞大街,分局的大 多数案子都出在那儿。博斯把车停在了分局门口的路边。他不会在局里呆很长时 间,不想出来的时候赶上换班的停车高峰。他穿过狭小的门厅,看到一个鼻青脸 肿的女人一边哭,一边和文员做笔录。不过,过了大厅往左,警探分部里就很安 静了。值夜班的警察估计是有事出去了,要么就是在二楼的“新婚套间”睡觉— —那是一间储藏室,有两张行军床,谁先来,谁先睡。警探分部平时忙忙碌碌的 景象在此刻似乎被凝住了。一个人也没有,但分别负责盗窃、车辆、少年犯、抢 劫、凶杀的一张张长桌上都堆满了文件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探员们每天来了又走, 但一堆堆的文件却始终铁打不动。 博斯走到警探部的最里头,准备先煮一壶咖啡。他从后门看了看警探部后面 的一条走道,那里是铐犯人用的长椅,还有拘留室。在走道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个 白种男孩,金色的头发留成一绺绺的发辫,被一副手铐铐在椅子上。博斯估计他 是个少年犯,大概只有十七岁。按照加利福尼亚州的法律,不能把少年犯和成年 犯人一起关在拘留室里。打个比方,如果把山狗和德国狼犬关在一个笼子里,山 狗就会有生命危险。 “你他妈的看什么看,鸟人?”过道里的男孩冲着博斯喊。 博斯什么话也没说。他把一袋咖啡豆倒进纸制的过滤器。在过道里面的那头, 一个穿制服的警察从值班队长的办公室里探出头来。 “我刚才跟你说了,”制服警察对男孩吼道,“再乱叫我就把你的手铐上紧 一格。过半个小时你就感觉不到手了。看你以后上厕所怎么擦屁股。” “那我只好在你脸上擦了。” 制服警察从办公室走出来进了过道,朝男孩走去,硬皮鞋冷冷地在地面上一 下下敲出长声。博斯把滤碗塞进咖啡机,按下了“煮制”的程序键。他从过道门 旁走开,来到凶杀组的办公桌前。他不想看那男孩是怎么被警察收拾的。他从自 己桌前把椅子拖到了放着公用打字机的地方。博斯要填的相关表格就放在打字机 上方的一个壁架里。他把一张空白的犯罪现场报告表卷进打字机,从口袋里掏出 笔记本,翻到了第一页。 打了两个小时字,抽掉不知多少烟,喝了一肚子劣质咖啡,凶杀组办公桌上 的顶灯悬起了一层蓝色的烟雾,博斯总算打好了凶杀案调查时必须要填的一大堆 表格。他站起身,用大厅后面的复印机把报告又印了一份。留发辫的男孩子已经 不见了。博斯从装办公用品的柜子里拿了一个新的蓝色活页夹——柜门是他用自 己的洛杉矶警局身份卡撬开的——把一份报告放到了夹子里的三根固定销上。另 一份报告他放到了自己文件柜里的一个旧活页夹里,封皮上贴的标签是一桩至今 未破的旧案。弄好这些以后,他又看了一遍自己打的报告。博斯很喜欢这些卷宗 给案子带来的条理和秩序。在以前办过的好多案子里,他已经形成了每天早上重 读谋杀案卷宗的习惯。这能帮他理出案子的头绪。新活页夹封皮的塑料味儿让博 斯想起了以前的案子,他顿时变得精神起来。老猎手又要出动了。不过,博斯刚 才打出来放在活页夹里的报告并不完整。在填《查案人员活动时间表》的时候, 他略去了自己在星期天下午和晚上办的几件事。博斯已经查出梅多斯和西部银行 盗窃案可能有联系,但这一点他没有写进报告。去当铺调查、到《洛杉矶时报》 找布雷默这两件事他也没有填。对昨天的调查情况博斯也没有进行总结。现在才 星期一,只不过是案发的第二天。他想先去一趟联邦调查局,然后再考虑要不要 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全部写进报告。他首先得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管查的是 什么案子,博斯都会采取这种防范措施。他离开好莱坞分局的时候,还没有一个 探员过来上班。 欧汶合上了卷宗,用保养过的指甲敲着卷宗的封面。然后,他从玻璃台面上 捻起了一根棕色的长头发——估计是玛丽? 格罗索警官的,丢进了桌旁的垃圾筒。 他心想,哈里? 博斯是个问题人物。他确实是个好警察,好警探。说实话,欧汶 甚至暗自羡慕博斯在凶杀案方面的出色表现,尤其是侦破连环杀手案的才能。不 过,欧汶副警长知道,从长远来看不合群的人都不可能在一个大部门里干出名堂。 哈里? 博斯就是个不合群的家伙,而且他永远都会是这个样子。他不是洛杉矶警 察局大家庭的一员。现在,欧汶看到了最坏的情况。博斯不仅离开了整个家庭, 好像还在做一些可能损害家庭、让家庭蒙羞的事情。欧汶准备迅速采取果断的行 动。他坐在椅子上转来转去,看着窗外洛杉矶街对面的市政厅。过了一会,他的 视线和往常一样落到了帕克中心门口的大理石喷泉上。那是为了纪念殉职警察修 建的。欧汶心想,这才是大家庭,这才是荣誉。他用力咬紧牙关,一副胜利者的 姿态。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 皮尔斯? 刘易斯探员和唐? 克拉克的探员大步走了进来,站在欧汶面前。两 个人都没说话。他们看起来简直就是哥俩——同样的棕色头发,剪得很短;都是 一副举重运动员的体格,胳膊向外叉着;都穿着式样保守的灰色丝质西装。刘易 斯的衣服上有炭灰色的细条纹,克拉克衣服上的条纹则是紫红色。两个人都长得 矮矮壮壮,这样就不容易摔倒。两个人站着的时候身体都微微倾向前方,就好像 是在扬帆出海,准备用自己的脸去击碎滔天白浪。 “先生们,”欧汶说,“以前和我们打过交道的一个警察现在又出了问题— —还是大问题。他的事当时是你们二位办的,而且办得还算成功。” 刘易斯和克拉克对忘了一眼,克拉克斗胆笑了一下。他想不出这个警察是谁, 但他特别喜欢查这种屡屡犯事的人。他们往往会不顾一切。 “哈里? 博斯。”欧汶说。他停了一会儿,让这个名字在他们脑子里过一下, 然后又说:“你们俩开车到好莱坞分局去转一下。我要马上对博斯展开内部调查。 投诉他的是联邦调查局。” “FBI ?”刘易斯说,“博斯又把他们给怎么了?” 欧汶纠正了刘易斯乱用简称的错误,让他们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接 下来的十分钟,他对刘易斯和克拉克转述了早上调查局打来的电话。 “调查局说,这件事有点太巧了。”欧汶最后说,“我觉得也是。博斯可能 跟这两件案子有牵连,调查局不想再让他查梅多斯的谋杀案。梅多斯是调查局的 嫌疑犯,也是博斯过去的战友,最起码,博斯去年帮了他的忙,让他免于坐牢。 很可能就是因为博斯帮了忙,梅多斯才能做那桩银行盗窃案。我不清楚博斯是不 是知情,还是和跟案子有更深的联系。但是,我们要查清楚博斯探员到底想干什 么。” 欧汶说到这又停了下来,鼓起下巴上的肉,以加重这番话的分量。刘易斯和 克拉克知道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能插嘴。欧汶接着说:“局里能够借这个机会做成 上次没做完的事。把博斯彻底踢出警队。你们俩直接向我报告。对了,你们每天 提交的书面报告记着送一份给好莱坞分局的庞兹队长,他是博斯的头儿。另外, 每天上午和晚上还要打电话向我报告。” “我们马上就去。”刘易斯站起身说道。 “两位,瞄得高一点,不过还得小心。”欧汶教导着,“哈里? 博斯探员已 经不是往日的大明星了。但是,不管怎么说,别让他溜掉。” 博斯刚被威什特工毫不客气地赶了出来,觉得很窘。在乘电梯下楼的时候, 他的窘迫变成了愤怒和挫折感,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那样憋在胸口,随着不锈 钢电梯的下降蹦到了嗓子眼里。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腰间的寻呼机又叫了起来, 他没去按它,而是让提示音一直响完了设定的十五秒。他强压下自己的怒火和窘 迫,让它慢慢消散。出了电梯间,他低头看了看寻呼机显示屏上的电话号码。城 市区号是818 ,应该是在峡谷区,但号码博斯不认识。他走进联邦大厦楼前广场 的一个电话亭,拨了传呼他的号码。听筒里的电子声提示他投入九十美分。还好 他身上有零钱。他把硬币投进电话机,铃声刚响那边的杰里? 埃德加就接起了电 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