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梅多斯。”想起这个人他不禁摇了摇头,“梅多斯和其他人不一样……在 越南的时候我们都还是一帮孩子,怕黑的孩子。那些地道里更是黑得要命。但是 梅多斯就不害怕。要下人的时候他就会自告奋勇,他老是自告奋勇,老是说他要 下去。他说下地道执行任务是‘大白天进黑窟窿’。我们把它称作‘黑色回声’。 那就好像是下地狱。到了地道里面,你都能闻得出自己身上的恐惧。到了地 道里面,你会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 他说话的时候两个人都慢慢地转过了身子,现在他们是脸对着脸。他看着她 脸上的表情,觉得那好像是同情。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得到同情。他早就过了 那个阶段了。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得到什么。 “所以,我们这帮心惊胆战的孩子全都作了一个保证。每次只要有人下地道, 我们都会作这样的保证——不管地道里出了什么事情,我们都不会把自己人丢在 里面不管。就算是有人死了,也不会被丢在里面不管。他们会对尸体下手的。我 们在搞心理战的时候也会干这种事。而且,他们的这一招确实有效。谁都不想被 丢在里面,不管是死是活。我看到有本书上说,人死之后,不管是躺在山坡上的 大理石墓碑下面,还是躺在污秽不堪的下水道里,那都无关紧要,死了就是死了。 不过,写这本书的人没有去过越南。在越南,你虽然活着,但死亡就在身边。 你会想到这些事情。死在什么地方,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所以,我们 就作了这个保证。“ 博斯知道自己什么也没说明白。他说要回屋再拿一瓶啤酒,问她还要不要。 她说不要了。他拿了酒回到门廊,她冲他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我跟你说一个梅多斯的故事。”他说,“在越南的时候,他们一般会让两 到三名地道兵跟着一个连行动。如果连队发现了地道,我们就负责把地道炸塌, 或者下去检查,或者在里面布雷等等。” 他一气喝了一大口啤酒。这已经是第二瓶了。 “有一次,应该是在一九七○年,我和梅多斯跟在巡逻队后面行动。当时队 伍的位置在越共的一个据点,那地方密密麻麻全都是地道的洞口。我们离一个叫 闰洛的村子还有三英里,在那儿死掉了一个尖兵。他——对不起,你恐怕不想听 这些事情。你哥哥就是在越南……” “我想听。你说吧。” “这个尖兵是被藏在蜘蛛洞里的狙击手打死的。蜘蛛洞指的就是地道网的那 些小入口。我们的人干掉了狙击手,然后我和梅多斯就得下去检查情况。我们下 去以后就必须分开走,因为底下是一个很大的地道网。我和梅多斯分别走了两条 地道。我们说好了各自爬十五分钟,放上炸药后定时二十分钟,然后就往回爬, 一路上再放几处炸药……我记得在地道里找到了一所医院。就在地道的中段,有 四张空着的草褥子,还有一柜子医疗用品。我当时还想,老天,前头拐个弯还会 有什么鬼地方?不会还有汽车电影院吧?这些人挖了地道以后好像就住在地下了 ……医院里有一座小小的祭坛,上面点着香。香还在烧着。我意识到越共还在地 道里的什么地方呆着,这把我吓坏了。我把炸药安在了祭坛的背后,然后就尽快 往回爬,一路上又放了两处炸药。我设引信的时候算好了时间,让三处炸药同时 起爆。等我爬回刚才进来的地方,就是原来的那个蜘蛛洞,却没看到梅多斯。我 等了几分钟,眼看着就要爆炸了。C-4 炸药爆炸的时候可不能呆在地道里面。有 的地道已经挖了一百多年了。没有办法,我只好爬了出去。梅多斯也不在上面。” 他停了下来,喝了点啤酒,想着自己刚才讲的故事。她专注地看着他,但没 有催促的意思。 “过了几分钟,我放的几处炸药起爆了,地道也塌了下来。起码我爬过的那 一部分塌掉了,里面的人也全都葬身地下。部队等了好几个小时,让烟雾和尘土 落定。我们把一架大迈特风扇挂在洞口,往入口的通道里吹风,然后就看到烟雾 从树林里的许多通风孔和蜘蛛洞里冒了出来。 “烟雾散尽之后,我和另一个地道兵就下去找梅多斯。当时我们估计他已经 死了,但我们作过保证:就算是他死了,我们也得把他弄出来,送他回家。但是 我们没找到他。那天我们一直在底下四处寻找,但地道里面只有越共的尸体。大 部分是被打死的,有几个人的喉咙被割开了。所有死人的耳朵都被割掉了。我们 爬上来以后,头儿说不能再等了,部队接到了命令。然后我们就开拔了。保证过 的事我没有做到。” 博斯茫然地望着外面的夜空,好像眼睛里只有他说的故事。 “两天之后,另一个连队到了闰洛村,有人在茅屋里发现了一个地道入口。 连里派‘地道老鼠’下去检查,他们在地道里爬了不到五分钟,就看到了梅 多斯。 他就像个佛祖似的坐在地道里。他的弹药全部打完了,嘴里不停地胡言乱语。 他们不知道梅多斯是怎么回事,但看样子他并没有受重伤。那两个地道兵想 让梅多斯起来跟他们一块出去,但他不肯走,最后他们只好把他捆起来系在一根 绳子上,让外面巡逻队的人拽他出去。到了阳光底下,他们看到梅多斯脖子上戴 着一串人耳朵项链。是用身份牌的链子穿起来的。“ 博斯喝完了啤酒,从门廊走回了房间。她跟着他进了厨房。博斯又拿了一瓶 酒出来。她把喝了一半的那瓶酒放在了台子上。 “故事说完了。那就是梅多斯。他到西贡修整了一段时间,但还是回来了。 他离不开地道。但是,从那以后他就完全变了个人。他跟我说当时他弄错了 方向,在地道里迷路了。然后他就顺着走错的路一直往前爬,见人就杀。据说他 的项链上有三十三只人耳朵。有人问我,梅多斯为什么给一个越共留了一只耳朵? 他项链上的耳朵是单数。我告诉他,梅多斯给所有的越共都只留了一只耳朵。 “ 她听了直摇头。他点了点头。 博斯说:“那次我要是回去找他就好了。我让他失望了。” 他们俩都站在那儿不说话,低头看着厨房的地板。博斯把剩下的啤酒倒进了 水池。 “就一个问题,然后就不谈案子了。是梅多斯的犯罪记录。”他说,“他在 隆波克企图越狱时被抓住了,然后就被转到了特米诺岛。越狱的情况你知道吗?” “知道。那次也是地道。梅多斯当时是个模范犯人,在洗衣房里干活。那儿 的煤气干衣机有地下通气管道,是通到监狱外面的。梅多斯挖的地道就在通气管 下面。他每天只能干一个小时左右。监狱的人说事发前梅多斯可能已经挖了六个 月。后来,监狱在夏季喷洒草坪的时候把泥土弄软了,梅多斯的地道就塌了下来。” 他点了点头。他估计梅多斯是挖地道越狱的。 “当时还有两个犯人和梅多斯一起越狱。”她说,“一个是毒贩,一个是抢 银行的。他们俩现在还关在里面,跟西部银行的案子没有关系。” 他又点了点头。 “我该走了。”她说,“明天还有好多事呢。” “是啊。我还有好多问题呢。” “我会尽量回答。” 冰箱和台面之间只有一条窄窄的过道,她贴着博斯挤过去,进了门厅。擦身 而过的时候博斯能闻到她的发香。好像是苹果香味。他注意到她在看门厅镜子对 面那堵墙上挂着的一幅画。那是一张仿制品,整幅画面分成了三块,单独镶在框 子里。仿的是十五世纪一幅名叫《欢乐园》的油画。画家是荷兰人。 “哈伊罗尼穆斯? 博斯。”她仔细看着画中梦魇一般的景象,说,“我一开 始看到你的全名,还以为——” “不是亲戚。”他说,“我母亲特别喜欢他的作品。可能是因为他也姓博斯 吧。这幅画是她以前给我的,还留了个条,说这画让她想起了洛杉矶。我的养父 母……他们不喜欢这画。不过我就把它留着。搬到这边来以后,我一直把它挂在 那儿。” “但你还是喜欢别人叫你哈里。” “对。我喜欢哈里。” “晚安,哈里。谢谢你请我喝啤酒。” “晚安,埃莉诺……谢谢你过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