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督察走后,亚当斯伯格拿出一摞报纸来读,是别人早为他准备好的。他在其中 的三份里发现了要找的东西。这个消息在报纸上没有占到多少比重,但他相信,以 后会逐渐引起别人关注的。他很快便剪下一个小小的专题报道,放在面前。要读点 东西,他总要集中全部注意力,更糟糕的是,还要大声朗读出来。亚当斯伯格在上 学的时候是个差学生,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上学,但是他尽力装出一副用功学 习的样子,为的是不让父母伤心。还好,他们从来没有发现。他大声读道: 是哪位哲人的玩笑还是癖好?不得而知,但是,一夜之间,蓝粉笔画的圆圈像 毒草一样,不断在首都的街道上蔓延,开始引起巴黎诸多学者的极大关注。蓝圈出 现的速度日益加快。在巴黎第十二街区,自四个月前第一次发现蓝粉笔画的圆圈以 来,迄今为止共发现了六十个。这一新奇的现象为咖啡馆里消遣娱乐、无所事事的 闲人们提供了新话题。于是,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亚当斯伯格停住了,去看文章右下角的签名,嘀咕了一句,“原来是这个笨蛋 写的”,又继续读下去:……很快,早晨出门上班的人若能在自家门前发现一个蓝 色的圆圈,会感到一种荣耀。不知开玩笑的人是个疯子还是别有用心,不知他是否 品尝到胜利的喜悦,不知他的目的是否达到。我们厌恶那些用一辈子时间挖空心思 想要出名的人,而这位蓝圈的作者向我们展示出,夜里用几根粉笔在地上画几个圈 就能成为1990年巴黎最具知名度的人物。如果查出来他是谁,无疑,电视台将邀请 他参加“二十世纪末文化现象”节目。但是,这可真是个神秘的幽灵!迄今为止还 没有任何人看到过他在沥青马路上画蓝色圆圈的样子,他并不是每个晚上都画,他 的作品也并不出现在巴黎的每一个城区。但是,请大家放心,已经有不少人在夜间 巡逻围捕他。当然,众人的做法只是为了找乐子。在此预祝他们捕猎顺利。 外省的一份报纸对此事件做了更为详细的报道。 巴黎人迷恋善意的追捕 所有人都乐此不疲,但是,事实却是神秘的。四个月以来,在巴黎,夜间有人 (据推测应该是个男人)以人行道上的某件东西为中心,用蓝色粉笔画一个直径大 约两米的圆圈。惟一的“受害者”就是被这个蓝色圆圈包围的东西,总是独一无二 的。我们就他所画的六十个圈里的物品作了统计,列出一份清单:十二个啤酒瓶盖, 一个蔬菜筐,四根回形别针,两只鞋子,一本杂志,一只皮包,四只打火机,一块 手帕,一只鸽子爪子,一片眼镜片,五本记事本,一根羊排骨,一支按揿式可替换 笔芯的圆珠笔,一只耳环,一堆狗屎,一盏汽车头灯,一节电池,一罐可乐,一根 铁丝,一团毛线,一把门上的钥匙,一个橘子,一根炭管,一块覆有呕吐物的地砖, 一顶帽子,一个轿车里使用的烟灰缸,两本书(书名分别是《现实中的形而上学》 和《无所事事的厨师》),一张煤炭部颁发的牌照,一个压碎的鸡蛋,一个印有“ 我爱埃勒维斯”的徽章,一个拔毛钳,一个洋娃娃的脑袋,一节树枝,一件紧身上 衣,一卷胶卷,一瓶香草酸奶,一截蜡烛和一顶泳帽。列举出这些东西来实在是枯 燥乏味,但是却反映了街上布满意想不到的“宝贝”,对于要寻找它们的人来说非 常重要。为此,精神病专家勒内·韦科尔- 洛里先生非常感兴趣,并已经投入分析 和研究。人们现在纷纷谈论的是“重新审视一件物品的价值”。夜里画圈的人在首 都应该有一份其他的工作,会让人忘记,这些看似随手圈起来的“目标”恰好是一 场激烈的竞争。每个人都想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这个人画蓝色圆圈的,但是,人 们却一无所获。最令人惊讶的是,在每个圆圈旁边都有一行漂亮的斜体字:维克多, 你这个坏家伙,在外面做什么?似乎应该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写的。而就是这句 话,使众多心理学家无从下手。 这篇报道还配了一张没有拍到当事人的照片。 第三篇报道不怎么详细,很短,但却报道了昨天晚上的最新发现:在高兰库尔 特街,蓝色圆圈里是一只死老鼠,和往常一样,圆圈旁边写的仍是:维克多,你这 个坏家伙,在外面做什么? 亚当斯伯格扮了个鬼脸。这和他预感的一模一样。 他把看过的报纸撕下来,用台灯压住。虽然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他感到一阵 饥饿。于是他走出警署,在那些还不熟悉的路上走了许久,买了一个三明治、一瓶 饮料和一包香烟,慢悠悠地走回警署。他每走一步,就会感到裤子口袋里的信被搓 皱了一下,那是他今天早晨收到的,克里斯蒂娜写来的,她用的信纸很硬,也很漂 亮,但是,放在口袋里很不舒服,亚当斯伯格不喜欢这样的信纸。 他应该把新的地址告诉她。这样她就方便经常过来看他,因为她在奥尔良工作。 在这封信里,她说,为了他想在巴黎找个工作。他摇头表示不同意,打算以后再去 考虑这个问题。自从他们开始交往(大约有半年时间了吧),事情一直是这样,他 总是把这个问题安排到以后去考虑。这个女孩不算笨,甚至称得上机灵,只是有的 时候会跟着别人的想法走。是的,这个缺点真令人遗憾,但是也没什么,因为这只 是个小小的缺点而已,哪会有十全十美的人呢?聪明的头脑、勇往直前的执著、粉 嫩粉嫩的皮肤、既庄重又轻佻的举止,这样的女孩他只见到过一个,那是在八年以 前。她叫卡米耶,带着一只傻乎乎的狨猴“理查德三世”,她想让猴子到街上撒尿, 于是就冲着街上正在抱怨的行人大嚷:“理查德三世,去外面撒尿!” 通常,这个猴子身上会有橘子的味道,很奇怪,因为它从来不吃橘子。当时, 卡米耶和理查德三世想把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猎物放在一个路过的小女孩手上,可是, 可爱的小女孩机灵地躲了过去,而他,身为一名警察,却笨笨地不知道手该怎么躲 开。从那以后,他一直在找她,整整一年,漫长的一年时间。后来,他的姐姐对他 说:“你没这个权利,还是安生一点吧!”亚当斯伯格说了好几遍“可爱的小甜心”。 于是他的姐姐问:“你真的想见她?”只有这个姐姐,他的五个姐姐中年龄最小的 一个,敢和他谈起“可爱的小甜心”。他笑着说:“是的,真心实意地想。哪怕见 一面以后我要死去,也死而无憾了。” 回来的时候,亚当斯伯格发现阿德里安·当格拉尔正在办公室等他,手里拿着 一个盛满白葡萄酒的塑料杯,脸上是好几种表情交织在一起的样子。 “威尔努那小子的靴子果然不见了,警官先生,是一双带扣的低靴。” 亚当斯伯格什么也没说,他努力想尊重当格拉尔的这种不满。 “我本来不想让您今天早上去调查的,”他对当格拉尔说,“如果凶手真是威 尔努,我也就不需要再做什么了。您去找过他的靴子?” 当格拉尔把一个塑料袋放在桌上,说:“就在这儿,”他叹了口气,“实验室 已经做了化验,很快就证实了鞋底粘有工地上的土,在下水道里都没有被冲掉。多 漂亮的靴子啊,真是可惜!” “是在下水道里发现的吗?” “是的,在离他家最近的井盖下游二十五米的地方发现的。” “您干活真够快的,当格拉尔。” 两个人都不讲话了。亚当斯伯格咬着嘴唇,拿出一支香烟,又从口袋里掏出半 截铅笔,那一张纸放在膝盖上。他想:“当格拉尔这家伙正等着我发表长篇大论, 我打击了他,他一定恼火了。哎,真后悔,不该给他讲流口水的大狗的故事,也不 应该告诉他,帕特里斯·威尔努就像故事里的那个小男孩一样,表现出了残忍。” 事实并非如此。亚当斯伯格看着他的同事。身材高大的当格拉尔有气无力地坐 在椅子上,就像一个正在破碎的瓶子。他把酒洒在地上,一双大手插进漂亮的西装 口袋,目光黯然无神。即使如此,亚当斯伯格还是看出,这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当格拉尔说:“祝贺您,警官先生。” 然后他起身,和刚才坐下的动作一样,先把身体向前倾斜折叠,然后抬起屁股, 最后才站了起来。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要告诉您的是,我在下午四点钟以后,腰 就不好使了。请您明白,我现在干不了什么活儿。如果您还要我做什么,比如盯梢、 射击、抓人之类的,我现在都不能干。我的手在颤,膝盖就像散了架,腿和脑袋也 不好使,所以请您早上吩咐,布置任务。我还知道,我的脑袋就没生好,似乎和您 的大脑构造完全不一样。有一次,有个同事很随和地对我说,如果我每天这样混日 子还能当上督察的话,完全是上级开恩,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有两对双胞胎, 就是四个孩子。不过我只抚养一个,因为其他三个都跟着我的老婆和她情夫跑到巴 克岛学雕塑去了。于是我又获得了重生。换句话说,在我二十五岁那年,打算写一 本《墓畔回忆录》,可惜没有写。我想告诉您的是,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希望您 不要吃惊。好吧,我要拿走靴子,去见帕特里斯·威尔努和他的女友,他俩在等我。” “我很喜欢您,当格拉尔。”亚当斯伯格一边说,一边继续在纸上画着。 “明天早上,不要让摄影师来警署了,您陪着他。今天晚上,也许在巴黎又会 多出几个蓝粉笔画的圆圈,我想要一份关于蓝色圆圈的详细描述报告和清晰的照片。” “圆圈?您说的不会是围着啤酒瓶盖画的圈吧?什么‘维克多,你这个坏家伙, 在外面做什么’?” “我说的正是这个,当格拉尔,一点都不错。” “但是,多傻……这个……” 亚当斯伯格很不耐烦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的,当格拉尔,我知道。但是,请您去办吧,而且,此事近期不要告 诉任何人。” 然后,亚当斯伯格结束了刚刚在膝盖上画的草图,他听到隔壁办公室里有人在 歇斯底里,是威尔努的女朋友精神崩溃了。很明显,她对老商人被杀事件再也做不 了什么手脚了。她犯下的惟一错误,就是不该那么爱威尔努,或者说是不该那么听 话,帮他撒谎。对她而言,最糟糕的事情不是上法庭接受审判,而是发现她所爱的 人是那么残忍。 亚当斯伯格中午的胃口那么好,哪想到现在肚子疼起来了呢?早知如此,何必 当初啊!他拿起电话,想约精神病专家勒内·韦科尔- 洛里医生见个面。对方的秘 书说要等到明天上午十一点。他自报家门:让- 巴蒂斯特·亚当斯伯格,对方为他 开了绿灯。虽然他出名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直到现在,仍对这种名誉感到很不习 惯。亚当斯伯格觉得自己与公众看到的形象没有任何关联。就像从小到大,他一直 以为自己是两个人组合在一起的,一边是让- 巴蒂斯特,另一边是亚当斯伯格。但 现在成了三个人,让- 巴蒂斯特、亚当斯伯格和公众人物让- 巴蒂斯特·亚当斯伯 格。真是神圣而又痛苦的三位一体啊!他起身想去隔壁的房间喝杯咖啡,因为那里 有台咖啡机,经常会碰见马尔隆。但是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那儿,还有一个女 人,好像在摆弄什么。卡斯托很有耐心地对她说:“您该走了,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