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亚当斯伯格倒了一杯咖啡。他听到那个女人讲话声音嘶哑,显得又紧张、又伤 心。显然,是这些警察吓着她了。她一身黑衣。亚当斯伯格发现她长着一张典型的 埃及人的脸,而这样棱角分明、灰暗的面孔是一见难忘的,有点像亚当斯伯格的小 甜心。 这时,卡斯托又对她说: “这里不是咨询中心,夫人。请您谅解,请您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这个女人已经不再年轻了。亚当斯伯格猜测她的年龄在四十五到六十岁之间。 她那双棕色的手粗而有力,手指很短,她应该就是靠这双手谋生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要警察还有什么用呢?”女人一边说着,一边甩着齐肩的 黑发,“你们难道就不能费点儿心,给点儿建议吗?我花了整整十年时间才找到这 里,而你们一天就把我打发了!” 这次,卡斯托失去了耐心,他嚷嚷起来:“就您那一堆烂摊子,我们可没有不 管啊!你说的那个家伙,在‘失踪人员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吧?那么好了,赶紧 走吧,这里不是写寻人启事的地方!如果您再大吵大闹,我就叫头儿了啊!” 亚当斯伯格远远地靠在墙角看。 “我就是头儿。”他说,一动没动。 玛蒂尔德转过身来,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那个男人眼睛低垂着,眼神里带 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他的衬衫衣摆一边塞进黑色的裤子里,另一边则露在了外面。 她看到一张与那双大手极不相称的瘦削的面孔,很像罗丹的雕塑。她突然领悟,自 己要时来运转了! 亚当斯伯格的身体从墙上移开,推开办公室的门,让她进来。 “没错!”玛蒂尔德说着坐了下来,“您这里不是咨询中心。今天一开始就不 顺,昨天、前天也不好。这真是倒霉的一周的第一阶段。我希望您在这个阶段能过 得比我好。” “第一阶段?” “我认为,周一到周三是一个星期中的第一个阶段,第一阶段发生的事情与第 二阶段是有很大差别的。” “那么,第二阶段是从周四到周六吗?” “没错。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第一阶段的三天里感受到的是惊喜,而 第二阶段总是匆匆过去,多了不少娱乐,我们显然需要改变一下节奏。这和在街上 停车是不一样的,比如,前一刻钟我可以停车,后一刻钟怎么就不能停了呢?为什 么道路也要休息呢?难道还要实行‘休养生息’政策?真是奇怪。总之,一个星期 的各个阶段是不会改变的。第一个阶段我们对一些东西感兴趣,会发现一些悲惨的 或是幸福的人。第二阶段,就不会有什么发现,我们从零开始,期待生活、渴望朋 友。于是,在这个阶段会出现很多‘不管是谁’和‘不管什么东西’,我们会喝很 多酒。显然,第一阶段比较重要,而在现实生活中,不能错过的是第二阶段,换句 话说就是比较轻松,没有什么后果。但是,举个例子,第一阶段的三天,如果像我 这周这么度过,实在太草率了。是这样的,咖啡馆里的透明托盘让我郁闷,也就是 说,让我失望。就这样,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第一阶段结束。这个该死的托盘啊!” “星期天呢?” “嗯,星期天是第三阶段。这个阶段只有一天时间,就是说,是很重要的一天。 这个阶段是一周全面崩溃解体时期。如果您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个透明托盘的话,真 的,还不如去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亚当斯伯格问,他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的一套言论 并不反感。 “没有什么。” “哦,是这样,没有什么。” “我想起来了,”玛蒂尔德说,“因为我这周的第一阶段过得相当糟糕,在路 过警察局时,我想,倒霉归倒霉,我还是应该来碰碰运气的。但是,您看,想在这 一阶段结束的时候时来运转是没有什么好处的。您说是不是?” “没错。”亚当斯伯格只得承认。 “而我上个礼拜的第一阶段过得多么美好啊!您可以想象一下。” “发生了什么?” “用三言两语是完全不能概括的,我得看看我的记事本。总之,明天要进入第 二阶段了,大家都可以轻松一下。” “明天,我要去见一位精神病专家。这是不是第二阶段的良好开端呢?” “不错。可是,您要去看病?”玛蒂尔德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不,看我多傻, 这怎么可能啊?我想,即使您有在左侧人行道的路灯底下撒尿的癖好,您也许会这 么说:‘让该来的都来吧,是上帝赋予路灯和左侧人行道存在的理由!’但是您绝 对不会想到去看心理医生。真该死,我说得太多了,够了,我现在很累。” 玛蒂尔德从亚当斯伯格那里拿了一根香烟,问:“可以吗?”然后又掐去了过 滤嘴。 “或许,您是为了画蓝圈的人去咨询心理医生吧?”她又说,“别用这样的眼 神看着我,我可不是间谍,想刺探您的事情。我只是看到了您压在台灯底下的剪报, 猜测一下,所以想到……” “是的。”亚当斯伯格承认,“正是为了这个人。那么,您为什么来警署呢?” “因为我要找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既然不认识,为什么还要找呢?” “原因我也不知道,这可真是个问题。” “没错儿。”亚当斯伯格说。 “当时我正在街上跟踪一个女人,不小心把目标弄丢了。街上来来往往那么多 人,简直无法想象,大家都忙得找不着北,所以要跟踪别人就得做好充分准备。我 只好进了一家咖啡馆,在那里遇到一个相貌英俊的瞎子。我和那个帅帅的瞎子聊了 一会儿,现在已经记不得当时都聊了些什么,我得翻翻笔记本。总之,这个男人当 着我的面哭了。一般来说,看到别人哭泣,我是没有什么恻隐之心的。我总觉得会 再次见到他的。但是,没有!上个月,我总共盯梢二十八次,分别躲藏在九个不同 的地方,记了两个半本子的笔记。有这么多时间都够走遍全法国了,不是吗?但是, 我一无所获,连瞎子的影子都没看见。这样的失败,真是难以下咽的苦果啊!他叫 夏尔·雷耶,这是我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请告诉我,您在所有时间都用铅笔画画 吗,或者只是在有些时候?” “所有时间都画。” “我想别人是不能看您的作品的。” “是的,别人不能。” “您坐在椅子上转身的样子真好玩。从左边看,您的侧影很冷酷;而从右边看, 却又很温柔。就是说,如果您想要吓唬吓唬犯罪嫌疑人,就这样转过来;如果您想 打动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朝相反的方向转过去。” 亚当斯伯格笑了,问:“如果我就这样不停地左转右转呢?” “那样对方就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等待他的是天堂还是地狱。” 玛蒂尔德说完以后忍不住一阵狂笑。然后,她又改变了主意,说:“我好像已 经说得太多了,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我有位哲学家朋友,曾对我说:‘玛蒂尔德, 你总是说错话、说反话。’我反问了一句:‘没错,可是,怎么才能把话说正、说 对呢?’” “咱们言归正传吧!”亚当斯伯格说,“您有工作吗?” “您还不相信我。我叫玛蒂尔德·福雷斯捷。” 亚当斯伯格把铅笔放进了口袋。 “玛蒂尔德·福雷斯捷,”他重复了一遍,“那么,您就是赫赫有名的海洋学 家,是不是啊?” “是的,但是希望不要因为这个影响您画画。我也是,我知道您是谁,刚才在 门上就看到了您的大名,所有的人都认识您,但是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妨碍我胡说八 道了一大通。” “要是我找到了那个英俊的瞎子,就立刻通知您。” “为什么呢?您究竟要讨好谁呢?”玛蒂尔德满脸困惑地问,“是我,还是媒 体上报道的那个著名的海洋学家? ” “都不是,而是为我邀请到办公室的这位女士。” “理由成立。”玛蒂尔德说。 她许久都没有说话,好像在犹豫是不是要做一个决定。亚当斯伯格又拿出香烟 和绘画纸。不,他没有忘记这个女人,这个几乎与美丽毫无关联的女人。此外,他 无法猜出她下面又要说什么。 “您知道的,”玛蒂尔德又开口了,“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在海上,夜幕降临的 时候总是要出事的,因为那时一切都活跃起来,饿了的、邪恶的,还有一些寻寻觅 觅的,就像您,让- 巴蒂斯特先生,也开始活跃起来。” “您觉得我在寻找什么东西吗?” “一点都不假,而且同时在寻找很多东西。画蓝色圆圈的人饥渴的时候,就会 出来寻找猎物,他看似在闲逛,其实他是在寻找时机画圆圈。我,我是了解他的。 因为一开始我就在找他,在圈打火机、圈塑料洋娃娃脑袋的那两个晚上,我都看见 了他,还有昨天晚上,在高兰库尔特街。” “您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我会告诉您的,可这并不重要,只是我的小把戏罢了。真是好玩,画蓝圈的 男人也不避着我,就让我远远地看着。如果您想在哪天晚上看见他,就来找我吧! 但是,只能在远处看,不能靠近,不能打扰了他的兴致。我的这个秘密不是告诉那 位鼎鼎大名的警官的,而是说给带我进他办公室的男士听的。” “理由成立。”亚当斯伯格说。 “但是,画蓝圈的男人怎么了?他又没干什么坏事,您为什么对他感兴趣啊?” 亚当斯伯格抬起头,把整张脸对着玛蒂尔德。 “是因为,以后的某一天,事情会变得严重。圈里的东西会变得越来越重要。 我知道您还要问,但请打住吧,因为究竟会发生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出 事是不可避免的。” 说着,他甩甩头发,露出被刘海遮住的眼睛。 “是的,事情会越闹越大的。” 亚当斯伯格放平了双腿,开始胡乱收拾桌上的纸。 “我不能阻止您跟踪他,”他又接着说,“但是我并不支持您这么做,请您自 己多保重,切记!” 他似乎很不安,似乎是自己的信心使自己痛心。玛蒂尔德走出了办公室。 没过多久,亚当斯伯格也走出办公室,他拍了拍当格拉尔的肩膀,低声对他说 :“明天早晨,侦察一下是否一夜之间又增加了新的圆圈,请深入分析一下,我相 信您。我已经跟刚刚那位女士讲了,提醒她要当心:事情在闹大。当格拉尔,一个 月以来,圆圈越来越多了,增长的速度也在加快。这其中隐藏着某种卑劣的东西, 您没感觉到吗?” 当格拉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这或许是不大好……但是,或许只是一场闹 剧吧……” “不,当格拉尔,绝不是。在圆圈里表现出的是一种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