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因为夏尔的态度似乎在逐渐转变,所以玛蒂尔德想用一刻钟的时间静静地和他 谈谈,向他介绍年老的邻居克雷芒斯,她想,起码在十五分钟里夏尔是不会突然歇 斯底里大吵大闹的。她让克雷芒斯在房间里稍坐片刻,告诉她,新来的房客是个瞎 子,提前打好预防针的目的是希望她在待会儿见面的时候,既不要大叫“耶稣啊, 多么痛苦啊! ”也不要装作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夏尔听到玛蒂尔德在介绍自己,又听到了克雷芒斯的声音,从她的声音里,夏 尔丝毫听不出玛蒂尔德女皇所描述的这个女人是怎样的天真。他从克雷芒斯的嗓音 里听出的是异常坚强、怪异和聪明。当然,她讲话的内容似乎真的很蠢,但是,在 语言背后,从说话的语气和语调中,隐藏着一种智慧。 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乡村马戏团的狮子,夜里,人们听到它的咆哮声, 才会意识到马戏团或许不是想象中的样子,或许它不像节目里表现出来的那么可怜。 虽然克雷芒斯的咆哮声中似乎有点担忧,还想隐藏什么;但是,夏尔最擅长的就是 听,他已经完全发现了这个秘密。 玛蒂尔德拿来威士忌的时候,克雷芒斯正在讲她的伤心事。在这两个女人中间, 克雷芒斯让夏尔头大,而玛蒂尔德让他快乐。玛蒂尔德,圣神一般的女子,他的残 暴在她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男人,”克雷芒斯还在说,“您见到了可能会说他相貌英俊,可我 更喜欢他讲话的幽默风趣。他还没来得及摸摸我,但我知道,他会来的。因为他要 带我去海滨旅游,因为他想和我结婚,上帝啊,多么幸福啊! 我在纽利有一处房子, 他让我卖掉,还让我把所有的动产都卖掉。于是,我带着两个大箱子,还有他的那 句话‘你什么都不需要准备’,来到了巴黎,赶赴约会。但我真是高兴得昏了头, 哪会想到会发生什么不妥当的事。我对自己说,克雷芒斯,我的好朋友,为这事你 已经费了不少时间,现在,一切都要好起来了。上帝啊,我要结婚了,要嫁给一个 有教养的男人,要去海滨旅游。而事实上,所谓的旅游,就是在桑西耶一多邦东地 铁站苦苦等了八小时又十五分钟。我在地铁站里等了整整一个白天,直到晚上,玛 蒂尔德找到了我,她陪着我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然后她说:‘这事发生在一位老 妇人身上真是不幸’。” “克雷芒斯自己编造了很多东西,”这时玛蒂尔德插话了,“不适合她的,或 是她不喜欢的,她就要重来。事实上,原定在桑西耶一多邦东举行订婚仪式的那个 晚上,她想找一家宾馆,经过了我住的这条街,看到我贴的房屋出租广告,就来找 我了。” “也许是吧,”克雷芒斯接着说,“可能事情本身就是那样的吧。从那以后, 我只要经过桑西耶一多邦东地铁站,马上就会想到海洋中的那些小岛。就这样,我 也算是旅行过了吧。哦,对了,玛蒂尔德,有位先生打电话找过您两次,他的声音 很温柔。上帝啊,我要晕了,竟然忘记了他的名字,我觉得他好像有急事找您,是 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克雷芒斯好像随时都会晕倒,但她说得没错,电话里的声音很温柔,玛蒂尔德 猜想打电话的人很可能是自己十天前遇到的那个既怪异又很有人格魅力的警察。但 她又不相信,让一巴蒂斯特会有什么急事找她,除非他想起来,自己曾经遇到过画 蓝色怪圈的人,他寻求帮助来了。她说这话是无意的,因为这个警察是她那天的新 发现,完全挽救了一周中第一阶段没有发生重大事件的局面,她可不希望从此以后 再也见不到他。她知道,自己不会轻易忘记那个家伙,他就躲在自己记忆中的一个 角落里,每隔几个星期就会漫不经心地闪烁一下。还好,玛蒂尔德还是从克雷芒斯 那里找到了对方的电话号码。 为了等玛蒂尔德·福雷斯捷的电话,亚当斯伯格赶紧回了家。这一天是谋杀案 发后的典型的一天,实验室里的人员都在安静而紧张地工作,办公室里有股难闻的 味道,一次性的塑料杯子扔在桌上一片狼藉,笔迹分析师在研究孔蒂拍下来的一系 列照片。在第五警署的办公楼里,因为这桩不寻常的案子,空气在略略颤抖,或许 还有几分担忧。是担心破不了案,还是惧怕那个魔鬼一般的凶手? 亚当斯伯格并不 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不想看到办公室里的那些场景,于是就在街上走了整整一个下 午。当格拉尔也步了亚当斯伯格的后尘,还不到中午,就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他借 着酒劲儿说,发生了这么大的谋杀案,亚当斯伯格还这样走开,真是太不应该了。 但是,亚当斯伯格没有告诉他,只要看到有十个人同时在思考一件事,自己的脑子 就不好使了。 他要等到警署里的氛围越来越激昂,或许要一直达到顶点,然后,任何人都不 期望自己能有什么惊人的发现,这个时候,自己的头脑中才能闪烁出智慧之光。而 警署里现在的紧张空气已经把亚当斯伯格头脑中的思想吓跑了,它们像一群在苦战 中仓皇逃难的士兵。长久以来,亚当斯伯格通过自己的经验证明:没有指挥官,战 斗就会停止;而没有思路,他也就无从下手,只能停止工作,因为找不到突破口, 任何努力就只是徒劳。 克里斯蒂娜那正在门口等他。 不行,今天晚上他需要一个人冷静一下,否则他肯定会和住在楼下的女邻居一 起过夜,他在楼梯口与她做过五次爱,还有一次是在邮局里。是她,让他变得异常 温柔。 克里斯蒂娜说,她专门从奥尔良赶来与他共度周末。 他寻思着,那个年轻的女邻居,她在邮局里面望着他,似乎要说“我想和您做 爱”,或者“我想找个人说话,郁闷得要死。”每当这个时候,亚当斯伯格就会顺 从。只要对方愿意,他就会同意和所有的姑娘睡觉。有的时候,他觉得这真是一桩 美事,因为这么做似乎会让双方都感到快乐;但是有的时候,他觉得这样做很无聊。 总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知道楼下的姑娘究竟对自己是什么意思,他费了很大的力 气去想也想不出来,只得放在一边,打算以后再说。他最小的姐姐是怎么说的呢? 她简直就是一家制造思维的工厂,能把他杀了。她把亚当斯伯格所有的女友都分析 了一遍,比如,说到克里斯蒂娜,她说:“总体来说还可以,身材玲珑有致,可供 消遗一个小时;头脑不是特别聪明,但也算中上等,做事专心、精神集中,这些是 主要方面,对付这副脑子大约需要两个小时;然后就可以上床,投入地做爱。第二 天也一样。 建议是:不可过度,所以最好换换。 今天晚上,亚当斯伯格避而不见克里斯蒂娜,并不是因为小姐姐的建议,或许 是因为害怕被邮局里的姑娘看到,或许是知道克里斯蒂娜在等他,知道自己看到她 以后会哭泣,会开门,然后会解开衣扣上床,第二天一早她会煮好咖啡。而亚当斯 伯格,别人对他的信任会把他杀死。他突然之间有种不可抑制的失落感,发现自己 最近太思念小甜心了,尤其是今天下午散步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已经有九年没见到 她了。九年! 天哪! 他一下子意识到有多么不正常。于是,他害怕了。 在此之前,他总是想象着,他的小甜心先在一艘荷兰的海船上乘风破浪,然后 是骑在柏柏尔人的骆驼上去参加普尔士兵的射箭比武大会,会后去了贝拉维尔的艺 术咖啡馆,要了三个羊角面包,接着在开罗的一家宾馆,抓床上的蟑螂…… 今天,他想象,她已经死了。 他想了这么多,实在太投入了,额头冒火,鬓角上挂着汗珠。他想象着,她已 经死去很长一段时间了,在墓地里,隔着一块石板,下面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她 身旁还有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狨猴里查德三世的尸体。于是他向柏柏尔牵骆驼的 人求救,向普尔的射箭手求救,向荷兰的海员求救,求他们像过去那样,在她面前 表演木偶戏,一起撬开坟墓的石板,但是他们都害怕,都走了。死亡,死亡,死亡。 卡米耶死了,一定是死了。他想象着她还活着,尽管知道是自欺欺人;尽管隐藏起 来对她所有的思念;尽管在开罗的宾馆里,他会在服务生抓完床上的蟑螂之后拍拍 她的肩膀;尽管他拍下了加拿大的天空中所有的云( 因为卡米耶喜欢收集像人的侧 影形状的云,但他很难找到相似的,只得全部拍下让她选择) ;尽管终有一天,他 会忘记她的面容和名字……但是尽管这一切,只要卡米耶还在地球的某一个地方, 活着,一切都会变得美好。或者,卡米耶真的死了,埋在某个地方,那么,她的生 命就在那里结束,这样也许更好,这样她就不需要早出晚归地奔波。简直令人难以 置信,卡米耶竟然是一个希腊国王和一个埃及妓女的女儿,人们都这么说。如果, 在某个地方,卡米耶的生命之花不再开放,和她那些重要或者不重要的东西( 一个 放在额头,另一个放在嘴唇上,两个玩意儿扣在一起,构成一个“∞”字,代表永 恒) 一起死去,或许亚当斯伯格就没必要那么紧张地去追查凶手、去计算咖啡里要 加多少糖、去和克里斯蒂娜睡觉、去看每一条街道上的每一块石头。如果卡米耶真 的死了,亚当斯伯格就失去了一个女人,那个惟一在一个清晨低声对他说“让一巴 蒂斯特,我要去瓦西古亚,那里是沃尔塔瀑布的源头”的女人。她在他面前脱下了 所有的衣服,对他说:“我爱你”,然后,她又穿好衣服走了。他想到要去买点面 包,但是他的小甜心再也没有回来。九年了,直到现在,他还后悔,不该对她撒谎 说:“我很了解瓦西古亚,甚至还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 但是,克里斯蒂娜还是来了,明天肯定还要煮咖啡。而此刻,他的小甜心死在 某个地方,他不在那里,不能为她做任何事情。终有一天,他也会死去,再也见不 到他的小甜心。他觉得,玛蒂尔德能够把他从这份苦闷中解救出来,虽然这并不是 要找她的原因。但是他希望,看到玛蒂尔德,电影就能从“开罗宾馆的服务生抓蟑 螂”那一段重放。 这时,玛蒂尔德打电话来了。 他摇醒了身边的克里斯蒂娜,让她赶紧睡觉,因为他要很晚才能回来。 一个半小时以后,他要到玛蒂尔德家里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