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玛蒂尔德很高兴地接待了他,还新打开了一瓶酒。此外,她跑上去和他拥抱, 她看了看,选择了亲吻的部位,没有在脸颊上,也没有在嘴上,她的确很善于观察。 她笑了,说很美味,她还说,不要惊慌,因为她只选择和自己同龄的男子做情人, 这是一条绝对原则,这样做会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故事和比较。然后,她挽着他的手 臂,带他来到一个桌子前面,那里有一位老妇人一边在用纸牌占卜,一边在写信; 那里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瞎子,似乎在给这两件事出谋划策。桌子是椭圆形的,里 面有个鱼缸,养着很多鱼。 “这是个鱼缸桌,”玛蒂尔德解释说,“是我在一个晚上发明的,有点夸张, 但是也很简单……就像我这个人一样。您看到没有,鱼儿不喜欢克雷芒斯占卜,每 次她在桌上摆弄纸牌,所有的鱼就会惊惶而逃。” “牌运不好! ”克雷芒斯叹了一口气,把纸牌收了起来,“占卜的结果是,我 不应该给那个男人写回信,他今年六十六岁,虽然保养得好,对我很有诱惑力,我 也对他的征婚启事很感兴趣。” “您收集了不少这样的征婚启事吧? ”夏尔问。 “总共两千三百五十四篇,但是没有一篇适合我的,只能说明我的命太不好了。 我对自己说,克雷芒斯,你永远都不会成功,永远。” “不要这么说,不要放弃。”玛蒂尔德鼓励她,“现在,夏尔愿意帮您写回复 信,男人知道该用怎样的方式取悦另一个男人。” “只是,我们的产品似乎不怎么好卖。”夏尔说。 “我相信,您一定能找到一个好办法。”克雷芒斯回答,脸上写着坚定和无所 畏惧。 玛蒂尔德带着亚当斯伯格走进了办公室。她说:“有人要给我安一张星空桌子, 您不会反感吧? 这样我就放心了。” 亚当斯伯格仔细看了看那张巨大的黑色玻璃做的办公桌,桌面底下钻了成百上 千个小孔,每个小孔里都闪烁着灯光,就像是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很是漂亮,但似 乎有些奢侈。 “我的桌子,似乎不适合拿到外面去卖。”玛蒂尔德说着,用手指着桌面介绍 说:“您看,正对着我们的是天蝎座。这里是巨蛇座,接下来是天琴座、武仙座和 皇冠座。您喜欢吗? 我,我坐在这里,胳膊肘下面的是南鱼座。但是,这些星座是 不可能相遇的,如果它们相遇,我们现在看到的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就消失了,天空 也不再是现在这个样子。您明白吗,亚当斯伯格? 天空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事 实就摆在我们面前,怎么再要求它做得更好呢? ” “福雷斯捷女士,”亚当斯伯格说,“我想请您今天晚上带我去见画蓝色怪圈 的人,您难道没有听今天的广播吗? ” “没有。”玛蒂尔德回答。 “今天早晨,有一个女人被人割破了喉咙,死在一个蓝色的圆圈里,案发地点 在居里夫妇大街,离这里只有两步地。一个胖胖的无辜的女子惨遭毒害,画蓝色圆 圈的人真是越来越嚣张了。” 玛蒂尔德两手托腮,阴沉着脸,然后突然起身,拿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和两个 酒杯,放在他俩之间,桌上的天鹰星座上面。 “我今天晚上状态不好。”亚当斯伯格说,“谋杀案一直在我头脑中闪现。” “我看出来了,您需要喝一杯。”玛蒂尔德说,“先跟我讲讲被人割破喉咙的 女人,然后,我们再来谈谈另一桩谋杀案。” “什么? 还有一桩谋杀案? ” “肯定还有一桩。”玛蒂尔德说,“如果您要破的每一桩案子都像这次这样的 话,您早就转行不干警察了。因此,其中必定还有一桩谋杀案,这两桩案子让您分 了心,脑子一分为二。您希望我现在带您找到画蓝色怪圈的人,然后逮捕他吗? ” “现在还太早,我想看他继续表演,我想了解这个人。” “我真是傻,亚当斯伯格,因为画蓝色怪圈的人和我,我们好像是串通一气的。 上次我跟您讲的主要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事实上,我已经见过他十二次了。从第三 次见到他起,他就发现我在跟踪他。他必须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我这样一次 次地跟踪他,他也不管不问。他不时地和我交换一下眼神,或许还冲我笑笑吧,我 就不知道了。因为他总是离我很远,要么就是低着头。但是最后一次,他在离开之 前甚至还冲我做了个手势,我记得很清楚。 上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不想对您毫无保留地讲这些,是因为我不想让您把我 当成一个疯子。但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止警察把人们分成三六九等。而现在,情况 不一样了,发生了谋杀案,警方要抓捕他。亚当斯伯格,我觉得这个人是不会伤人 的。我经常夜里走在大街上,想去感受一下是否有危险存在。 但是,看到他,我是感觉不到危险的。他个子矮小,在男人中可以算是最矮的 那种,干瘦干瘦的,衣着整齐,但是面部轮廓变化不定,模模糊糊,可以确定的是 他长得不好看,大概六十五岁的样子。蹲下写字的时候,他总要小心翼翼地提起风 衣的下摆,以免弄脏了。“ “他是怎么画圈的呢? 从里面开始还是从外面开始? ” “是从外面开始的。他会突然在一个小东西前停住脚步,快速地从口袋里拿出 粉笔,一点也不迟疑,好像早已经知道今天晚上要锁定的目标就是它。 他要四下左右看看,等到路上没人了再动手。除了我以外,他不想让其他人看 见,他好像可以容忍我的存在。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觉得我比较能够理解他 吧。他的整个行动大概需要二十秒时间,围着锁定的目标画好一个大圆圈以后,再 蹲下来写字,一边写一边四处瞄着附近有没有人,写好之后,再以光一样得速度消 失得无影无踪。他像狐狸一样机灵,好像对行动线路都很熟悉,圆圈画好之后,就 这样在我眼皮底下消失,所以我还不知道他家在哪儿住。总之,即使您能逮捕到这 个人,我怕您也是白白做了无用功。“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亚当斯伯格说,“我得先见到他再说。您是怎么发现 他的? ” “没什么神秘的,我去找过。一开始,我给我的几个记者朋友打电话,他们都 对这件事感兴趣。于是,他们告诉我之前几位目击者的名字,我给那几个人打了电 话。您可能会觉得奇怪,我管了那么多与我无关的闲事,但是,我也不能一天到晚 只和鱼打交道吧? 我就对自己说,总有一些不务正业的事情要做,可以吸引别人的 注意力,或许是看别人干一些闲事儿,起码比闲着好。总之,下次见面我再跟您详 细解释。几乎所有的目击者都是在夜里十二点半之前看到画怪圈的人,从来没有晚 于这个时间。我推测了一下,刚刚好,画圆圈的家伙,他乘着地铁穿越了整个巴黎, 又不想错过最后一班地铁…… 当然,这只是个假设。这个想法不傻吧? 但是,只有两个圆圈是在快到凌晨两 点画的,在两条挨得很近的路上。就是洛莱特圣母院路和欧维尔尼涅路。 这两条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所以我想,他在那里画圆圈的时 候,时间应该很晚,最后一班地铁都已经开走了。可能那个人就住在离那不远的地 方,走着就能回到家。讲到这里我的思路还算清晰吧? “ 亚当斯伯格慢慢点点头,他承认玛蒂尔德的分析有道理。 “所以,我猜想,离他家最近的应该是皮加勒地铁站或是圣一乔治站。接下来 的四天晚上,我就一直在皮加勒地铁站等他出现,可是,一无所获。在那四天期间, 第十七区和第二区又多了两个圆圈。从晚上十点一直到地铁站关门,在进进出出的 人群中,我没有看见一个人符合特征。于是,我就去了圣一乔治地铁站。在那里, 我看见了一个小个子男人孤零零站在那里,两手插进口袋,低着头,在十点三刻的 时候上了地铁。我发现还有几个人都符合我搜寻的标准。但是,只有这个孤零零的 小个子在十二点一刻又从地铁里走了出来。四天以后,同一条路线他又走了一遍。 接下来的星期一,也就是一周的第一阶段,一切都重新开始。我又去了圣一乔治地 铁站。他又来了,我跟着他。那天晚上,我把钢笔灌满了墨水。他很好的,亚当斯 伯格,还有几次,我在地铁站的出口等他,想跟踪到他家,但他总是躲着我。我不 想跟着他快跑,我又不是警察。” “我不想说这个活儿真是‘神奇’,用这个词似乎太专业了点儿,但是,说实 在的,这的确是个神奇的活儿。” 亚当斯伯格经常使用“神奇”这个词。 “没错儿,我已经很好地从夏尔事件中走出来了,甚至比夏尔做得还要好。” “说实在话,您喜欢他吗? ” “他真是个坏家伙,是个十足的笨蛋,但我并不讨厌他。他和克雷芒斯,就是 您刚才见到的那个善良到愚蠢的老妇人,他们俩反倒形成一种平衡。有人说克雷芒 斯这么做是别有用心,可是夏尔在她面前占不了一丁点儿便宜。 这样对他是很有好处的,可以磨磨他的锐气。“ “我插一句,克雷芒斯的牙齿可真够奇怪的。” “您还注意到她的牙齿了? 好像不太像人类的牙齿吧? 她的满口牙齿肯定会令 一大帮子求婚者失望的。夏尔该去整整牙齿,克雷芒斯该去整整牙齿,全世界的人 都该去整一整,把不讨人喜欢的东西统统整掉。抓紧点儿时间,我们能在十点钟赶 到圣一乔治地铁站,但是,我已经跟您说过了,亚当斯伯格,我认为凶手不是他, 我认为是另外有人利用了他画好的圈子。您觉得呢,有没有这种可能? ” “我需要找到一个非常了解他的习惯作风的人。” “我,我就了解他的习惯作风。” “是的,但也别说得那么肯定。否则,警方就会怀疑是您在事发当夜跟踪画圆 圈的人,然后,把被打昏的受害人放进汽车,一直开到居里夫妇大街,再把她放进 圈子里,划破她的喉咙,不让她的身体超出圆圈的范围。我这样的分析您不会厌烦 吧? ” “没有。我觉得,如果要诬陷一个人的话,这样的推理完全合情合理。这个疯 子画了许多直径两米的圆圈,大小正好可以放进一个人,他通过圆圈向警方证明自 己犯了罪,这样也太有挑衅性了吧? 其实,他只不过是想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杀了 人而已。” “如果证明画圆圈的人根本不认识被害的女人,那么他会无缘无故杀人吗? ” “这桩案件纯属一个疯子所为。” “的确,它没有什么典型的线索。那么,根据您的推测,真正的凶手可以肯定, 画圆圈的人可以当他的替罪羊吗? ” “您是怎么想的呢,亚当斯伯格? ” “不可能的,玛蒂尔德女士,根本不可能。简单来说,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圆 圈画得并不高明。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画圆圈的人是否杀了人,有可能您的推断是正 确的,或许画圆圈的人只是个受害者。您思考、总结得比我好。 因为您是科学家,而我没有之前的跟踪,所以推理不好。画圆圈的人,尽管您 极力为他辩护,可凭我的感觉,他不会是什么好人。“ “可是,您没有任何证据啊? ” “是没有证据,这几个星期我一直想了解他的情况。当时,我看到圆圈里的棉 线团和卷发夹子,已经感觉到危险了,正因为没有证据,事情才会一直发展到今天。” “可是,上帝啊! 亚当斯伯格,您所有的工作完全干反了。打个比方吧,在您 还没吃饭以前,就说有道菜变质了,而惟一的原因就是您觉得恶心! ” “我知道。” 亚当斯伯格的思想此刻不知道到了哪里。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似乎在做梦, 又好像是在梦魇中。玛蒂尔德一点也捉摸不透。 “走吧! ”她说,“我们去圣一乔治地铁站吧。如果有机会见到他,您就会明 白我为什么要袒护着他。” “为什么? ”亚当斯伯格问,嘴角翘起一个伤心的微笑,“难道因为那个人冲 您招过手,他就一点也不坏? ” 他看着玛蒂尔德,脑袋歪向一边,上下嘴唇不知道是怎么样粘在了一起,但并 不难看。玛蒂尔德再次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因为这个男人的出现,生活会变得好一 些。夏尔,他需要整整眼睛;克雷芒斯,她需要整整牙齿;但是亚当斯伯格,他的 整张脸都需要整,似乎他的脸上有些小瑕疵,要么长得太大,要么长得又太小。但 是,如果真的有人要碰这张脸,玛蒂尔德肯定会阻止的。 “您真是太美了,亚当斯伯格,”她说,“您不应该当警察,您更适合做妓女。” “但我同时也是个妓女。福雷斯捷女士,就和您一样。” “可能正是这个原因,我才会这么喜欢您吧! 但这也并不影响我向您证明,我 对画蓝色圆圈的人的直觉要比您准。请注意,亚当斯伯格,听我的,今天晚上,当 着我的面,不要去碰他。” “我保证不动他一个指头。”亚当斯伯格说。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想,今天夜里自己也尽量对一丝不挂躺在床上等他的 克里斯蒂娜做同样的事——不去动她一个指头,虽然通常一个赤裸裸的年轻女孩是 不会遭到拒绝的。克雷芒斯怎么说的? 今天晚上好像有什么不妥当。另外,克雷芒 斯自己也有点不大对劲儿,而夏尔·雷耶呢? 似乎更糟,他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内心的狂怒即将爆发,思想也要发生重大改变。 亚当斯伯格跟着玛蒂尔德去取大衣,经过刚才那间有鱼缸的房间时,看到夏尔 仍在对克雷芒斯讲着什么。他手里拿着香烟,俨然把老克雷芒斯当成了自己的学生。 夏尔说:“有一天晚上,我奶奶去世了,因为她吃了太多的小圆饼。但是,真正的 家庭悲剧是,第二天,我们发现,爸爸正坐在饭桌前,吃掉了剩下的小圆饼。” “我明白,”克雷芒斯说,“但是,我要给那个七十岁的男人写什么呢? ” “晚安,我的宝贝儿。”玛蒂尔德经过时说。 玛蒂尔德已经开始行动了。她跑下了楼梯,直奔圣一乔治地铁站,但是亚当斯 伯格从来都不知道着急。 “圣一乔治! ”玛蒂尔德一边拦出租车,一边冲亚当斯伯格喊,“这个人是不 是把您打败了? ” “我不知道。”亚当斯伯格回答。 出租车在十点过五分的时候把他们送到了圣一乔治地铁站。 “很好,”玛蒂尔德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一直等到十一点半,都没有看见画圆圈的人出现,而在玛蒂尔德和亚当斯伯格 脚下,却是一堆烟头。 “真是糟糕。”玛蒂尔德说,“他不会来了。” “他变得小心了。”亚当斯伯格说。 “小心什么? 杀人犯? 真是荒唐。我们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已经听了广 播,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了这件事。您非常清楚,他并不是每天晚上都出来的,事 情就是那么简单。” “是的,他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还有一种可能,他知道了,然后谨慎了 许多。现在,他可能知道自己已经被监视了,要改变行动的路线了,这是一定的。 我们找起来一定十分困难。” “因为他杀了人,是吗,亚当斯伯格? ” “我不知道。”.“您一天要说多少遍‘我不知道’和‘也许’? ” “我不知道。” “我了解您迄今为止的丰功伟绩,真的十分成功。但是,当我看到您的时候, 不禁自问,您认为自己配得上在警署的这个位子吗? ” “没错,因为我只干这个。” “能举个例子吗? ” “比如,我画一些草图。” “画些什么呢? ” “一些树叶,嗯,一些树叶。” “您觉得有趣吗? 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情太无聊了。” “您对鱼类感兴趣,这也好不了哪儿去。” “您为什么总是跟鱼过不去呢? 为什么不画人像呢? 这样还稍稍有趣一些。” “以后吧,很久以后,或者永远都不会画。应该首先从树叶画起,任何一个中 国人都会这么跟您说的。” “以后? ……但是您已经四十五岁了,难道不是吗? ” “没错,但是我不相信。” “噢,很像我。” 玛蒂尔德在大衣口袋里装了一小瓶白兰地,“这东西能让人一下子清晰,” 她说,“现在是一周中的第二个阶段,什么都做不好,但我们还是要喝一杯。” 一直等到地铁的栅栏关了起来,画圆圈的人都没有出现。在这期间,亚当斯伯 格有足够的时间给玛蒂尔德讲他的小甜心,她一定是在地球的某个地方死去了,而 他却没能为她做一点点事情。玛蒂尔德觉得整个故事很感人。 她说,让小甜心这样死去,是亚当斯伯格的耻辱;又说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 就像对自己口袋的了解一样清楚,她要去了解一下,小甜心是否和那只狨猴埋在了 一起。亚当斯伯格觉得自己醉了,因为他不太习惯喝酒,他甚至连“瓦西古亚”这 个音都发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