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午饭之后,亚当斯伯格决定去尝试一种新的东西。 他看到被害的女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受到启发,自己也买了一本,放在裤子 后面的口袋里。这样,一有什么想法,就能够随时记录下来。虽然他没期待能有什 么奇思妙想,但他想,写满了这个本子的时候,整体效果就会凸现,能给自己带来 一些解决问题的新思路。 他有一种感觉,似乎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生活过。他已经注意到好多次了: 越是遇到紧急重要的事情,自己的脑袋就越是不好使。于是,他只能把所有的思想 和品质通通抛弃,让内心空虚,麻木地对待生活,得过且过i 每天就只想着一些鸡 毛蒜皮的小事。这种精神状态,这样的冷漠,令周围所有的人大为失望,他很清楚 这一点,却又无法控制这样的局面。正因为他对整个世界都漠不关心,所以才能够 平静地生活,甚至称得上开心吧。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尽管小心翼翼,冷 漠还是遭到了重创,以至于不得不退去了原有的色彩。一切生物在他眼里都是透明 的,而离他很远的东西似乎也都是一个样子。在做自己讨厌的工作的时候,他再也 感觉不到有任何压力,任何重要性,索性随波逐流,在给别人提供许多次微不足道 的服务的过程中,感觉自己完完全全是个局外人。他身体的机械运动和自发的脱口 而出的话语保证了整个人每天的正常运转,但这个躯体似乎不是他的。于是,失去 了很大一部分自我的亚当斯伯格,不会担忧,也不会提出什么见解。他的冷漠针对 一切,就没有给惊恐留有丝毫的空余之地,而且这种心灵的冷漠也不承载任何备受 折磨的苦闷。 上帝啊,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啊! 他记得很清楚,昨天在想到卡米耶死去的时 候,自己的情绪有多么动荡。 但是现在,他甚至觉得“动荡”这个词已经索然无味了。卡米耶死去了? 很好。 然后呢? 玛德莱娜·夏特兰娜被人割破了喉咙,画蓝色圆圈的人逍遥法外,克里斯 蒂娜纠缠着他,当格拉尔正在伤心,有这么多不利的局面需要扭转,但是,光想这 些有什么用呢? 这时,他坐在咖啡馆里,拿出笔记本,开始等待。他留意着每一条 穿梭在头脑中的思想,但是这些思想似乎都没头没尾,剩下中间的一部分很是突兀。 那么,怎么才能记下来呢? 亚当斯伯格虽然感到很厌烦,但仍尽力保持着从容和安 详。过了一个小时,他终于写出了一句话:我不知道要想什么。 咖啡端上来以后,他给玛蒂尔德打了电话,是克雷芒斯·瓦尔蒙接的,她那苍 老而又不和谐的声音让亚当斯伯格一下子回到了现实当中,想到还有事情要做,不 能抛开一切不管不问。玛蒂尔德正巧在家,他想见她,却又不想去她家,于是约定 五点钟在他的办公室见面。 玛蒂尔德竟然准时到了,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她说,“想必可能是‘警官效应’吧? ” 然后,她盯着亚当斯伯格看。此刻他没有画画,两腿向前伸直,一只手插进裤 子口袋,另一只手里拿着半截香烟,让它自己燃着,并不理会。他一副没精打采的 样子,似乎整个人都要崩溃了,让人根本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但玛蒂尔德有种预感,即使亚当斯伯格现在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他也能够知 道该怎么工作。 “我觉得,我们这次见面可能不会像上次那么有趣。”玛蒂尔德说。 “是的,有可能。”亚当斯伯格回答。 “您让我来办公室这么正规的地方谈话,真是好笑。您应该把会谈地点选在葛 隆台·弗朗特酒店,这样我们就能喝上一杯,然后共进晚餐。克雷芒斯在她家做了 一道令人恶心的菜。” “她是哪里人? ” “纽利人。” “哦,那就不会有什么异国情调了。但是我没有摆出正规的姿态,我只是需要 和您好好谈谈,我也并不想去葛隆台·弗朗特之类您喜欢的地方。” “是因为警察不应该和犯罪嫌疑人共进晚餐吗? ” “不,恰好相反。”亚当斯伯格的声音很疲倦,“和犯罪嫌疑人有私人交情甚 至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但是,很明显,这事表现在您身上,是一场永恒的游行。 瞎子、又老又疯的女人、大学生、哲学家、楼上楼下的邻居……所有这些人要么是 女皇的朝臣,要么就什么都不是,您相信吗? 而我,既不想当朝臣命官,也不想什 么都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么一通话,其实说了也没用。” 玛蒂尔德笑了。 “我明白,”她说,“打个比方来说,以后,我们在咖啡馆里见面,或者是在 巴黎的某座桥上,在这样中立的地方才能体现出公平,我们就像两个勇敢的共和主 义者。我现在能抽支烟吗? ” “当然可以。福雷斯捷女士,《头五条新闻》上的那篇文章,您知道吗? ” “要不是今天中午夏尔跟我说了个大概,我还真的一点都不知道这么恶心的文 章。我在多丹·布丰酒店自吹自擂了什么现在想起来也没有用了。我可以保证,每 次喝多了,我的想象力要比现实高出三十倍。我可能会说,画圆圈的男人和我共进 晚餐,甚至分享过我的浴缸和我的床。我的话被别有用心的人收集起来,背地里写 文章来出我的丑,这不是没有可能。我是最禁不住诱惑的。那么,您来想象一下, 在某些时候,没错,正像我的一位搞哲学的朋友所说的那样,我的行为真像是一场 严重的自然灾害。” 亚当斯伯格撅起了嘴巴,他说:“我没有忘记您是一名科学家。您刚刚说您无 法预见未来,我并不相信。” “那么,亚当斯伯格,难道说是我割破了玛德莱娜·夏特兰娜的脖子? 没错, 我无法提供那天晚上不在现场的证据,没有任何人看到我去哪儿了,当时我的床上 没有男人,我的门口没有守卫。我自由得就像一阵风,轻飘飘就像一个微笑,但请 告诉我,我究竟对那个可怜的女人做了些什么?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当格拉尔说您跟踪过成千上万的人,玛德莱娜·夏 特兰娜这个名字肯定曾经出现在您的笔记本上。” “有这种可能。” “他还说,您在海底的时候,曾经用斧头砍死了两条蓝鲨鱼,很坚决、很勇敢, 也很有力。” “看吧,您的目的是进攻,却为什么总把自己的观点隐藏在别人之后呢? 当格 拉尔这么说,当格拉尔那么说,那么,您自己怎么说呢? ” “当格拉尔是个思想家,我得听他的。而我,我只在乎一件事:画圆圈的人和 他干的那些坏事。其他任何事情都休想纠缠到我。还有,夏尔·雷耶,您了解有关 他的事情吗? 真不知道你们两个人究竟是谁找到的谁。表面上看似乎您找到了他, 实际上却似乎是他一把拉住了您。” 安静了一会儿,玛蒂尔德说:“您真的认为我会那么做吗? ” 玛蒂尔德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与以往不同。于是,亚当斯伯格又一次停下了手 中的画笔,对面的玛蒂尔德正微笑着打量着他,光彩照人、宽宏大量,但同时又很 自信、很高贵,好像用小小的一个嘲笑就能让整间办公室变了样子。这时,亚当斯 伯格讲话的速度很慢,他从玛蒂尔德的眼神中得到提示,不时地冒出一些新奇的想 法。他用一只手撑着脑袋,说:“您第一次来警署的时候,并不是为了寻找夏尔· 雷耶,是吗? ” 玛蒂尔德笑了,她说:“谁说不是? 我就是为找他而来的。但是,您也知道, 即使没有您的帮助,我也能让他住到我家里来。” “当然了。我当时真傻,但是您撒的谎跟真的一样,可真是会演戏啊! 然后呢 ? 我们拿什么来打赌呢? 您来这里究竟是来找谁? 我吗? ” “正是您。” “只是因为看到报上的报道,我是新来这里的警察,感到好奇吗? 还是您也想 把我加到您的笔记本里呢? 不,不是这样的,肯定不是。” “不,当然不是了。”玛蒂尔德说。 “为了跟我谈谈画圆圈的人,就像当格拉尔猜测的那样,是吗? ” “也不是。如果没有看到您台灯底下压着的剪报,我才想不起来这事儿呢。 您不相信我,直到现在,您觉得我撒起谎来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亚当斯伯格摇了摇头,他发觉自己可能错了。 “我只是收到了一封信,”玛蒂尔德说,“信上说,‘我听说让一巴蒂斯特被 任命为巴黎警署的长官,请您去看望他一下。’于是我就去了。这很正常。您也清 楚的,世上没有什么巧合。” 玛蒂尔德把香烟拿开,笑了,她很快活。这件事真是有趣啊! “继续讲吧,福 雷斯捷女士。信是谁写的,信上还说了些什么? ” 玛蒂尔德站了起来,却只是在笑。 “信来自一位美丽的旅行者,比我温柔、比我规矩的我的女儿卡米耶,她是我 的女儿。但是,您只说对了一点,亚当斯伯格,理查德三世的确死了。” 后来,亚当斯伯格就不知道玛蒂尔德是立刻走了还是又在办公室里待了一会儿。 此时此刻,他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活着,卡米耶还活着。不管他的小甜心身在 何处,不管她现在被谁宠爱着,但是,她在呼吸,她那光洁的额头、秀挺的鼻子、 温柔的嘴唇,她的乖巧、她的轻盈、她的身影,都是真实的存在。 然后,虽然预感今晚不会有什么发现,他还是派人到圣一乔治和皮加勒地铁站 守候。晚一些时候,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才意识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卡米耶是玛蒂 尔德·福雷斯捷的女儿。肯定没错的,她甚至和玛蒂尔德一样,喜欢故弄玄虚。因 此,也就没必要再次核实了。她们俩的侧影的确很像。 没有任何巧合。他的小甜心,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读到了一份法国的报纸, 得知他被任命到巴黎当警官,就给她的母亲写信。或许她经常给妈妈写信,或许她 们母女俩经常见面。为了见面,玛蒂尔德就会尽量把自己的科学考察路线和女儿的 旅行路线安排得近一些。这是毋庸置疑的。只要知道玛蒂尔德这几年都去了哪里进 行考察,也就等于知道卡米耶的行程了。他这么想是有道理的。她在行走、消失, 行踪不定。是的,行踪不定。他以后再也不能抓住她了,但是她却想知道他变成了 什么样子。在卡米耶的记忆里,他还没有融化消失掉。不过,他对这一切不能十分 确定,他也不相信自己不会被她遗忘。但是他相信,自己就像一块小小的石头,藏 在卡米耶的内心深处,因此她就会感到有一点点沉重。这是必须的,就应该是这样 的。尽管他对别人的爱情视而不见,尽管他今天的心情不怎么愉快,但是他不得不 承认,自己一直被卡米耶所吸引。他还知道,虽然自己不常想起她,但他对卡米耶 的思念没有一丁点减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考虑 过这个问题。 这些问题让他整整一天不得安宁,把他带到了遥远的地方,困扰在不断地扩大。 所有的困惑只要问问玛蒂尔德就都消除了。是的,他只是想了解一下。比如,想了 解一下卡米耶是不是又爱上了别人。但最好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去问问他上次 住过的开罗的那家宾馆的服务生,那个小伙子真好,棕色的皮肤,长长的睫毛,把 浴室里的蟑螂都杀死了。虽然亚当斯伯格只住过一两夜,但那个服务生给他留下了 极为深刻的印象。然而,玛蒂尔德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开口了,他们两人都不说话了。 女孩卡米耶把他们俩从埃及带到了班坦,他们再也不提她一个字了,就是这样。如 果没有弄错的话,她还在班坦,她还活着,这就是玛蒂尔德要来告诉他的。此外, 玛蒂尔德还答应,再约定一个晚上去圣一乔治地铁站。 或许玛蒂尔德已经被讨厌的警察纠缠得不耐烦了,她也想让自己变得让别人碰 不得? 要让他知道,惹怒了老妈就等于惹怒了她的女儿? 不,玛蒂尔德不是这样的 人。不多讲话,就足够了。索性由着卡米耶的性子去吧,再和福雷斯捷女士一起继 续调查,不需要改变跟踪的路线。今天下午预审的结果就是:“不要改变行动路线, 亚当斯伯格。”什么路线呢? 一条路线必须要有一个计划,要对将来有一个大致的 规划。但是,亚当斯伯格的大脑里却是一片空白。他在等待画圆圈的人出现,好像 这个人不会引起很多人的焦虑。但是,他觉得画圆圈的人是个在夜里冷笑却在白天 装腔作势的尤物,是一个很难抓到的家伙:虚伪、腐朽,像蝙蝠一样毛茸茸的,思 想极其恶劣。亚当斯伯格一想起这些,就忍不住要打哆嗦。玛蒂尔德怎么能说他 “温柔不会伤人” 呢? 又怎么能够疯狂地跟踪那些致命的圆圈,并以此为乐呢? 尽管他一再重复, 可玛蒂尔德依然我行我素,任性而又缺乏远见。在自己坚持认为画圆圈的人就是杀 人凶手的时候,当格拉尔,聪明而深沉的当格拉尔,却为什么也把他排除在杀人凶 手的范围之外,认为他是清白的呢? 那么,难道真的是亚当斯伯格弄错了? 他不相 信,他从来都不会随波逐流。不管怎样,他都要盯住这个杀人嫌疑犯,他一定要见 到那个人。或许见过之后,他会改变主意。 他要等待那个人的出现,也相信画圆圈的人一定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后天,或 许在后天,还要出现一个新的圆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