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正如亚当斯伯格猜测的那样,玛蒂尔德不在家。他看到年迈的克雷芒斯正在一 张铺满了幻灯片的桌子旁边。她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有份杂志,凡是有小广告的地方 都被折了角。 克雷芒斯说了太多的废话,根本没有时间打断。她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了好几件 尼龙衬衫,裹得像洋葱头。头上戴着黑色的贝雷帽,嘴上叼着军人吸的香烟。她讲 话的时候,上下唇仅仅松开一点点,这样就不怎么能看到她那口著名的牙齿了。玛 蒂尔德曾经拿她这口牙跟动物的牙齿作比较,并以此为乐。克雷芒斯既不腼腆,也 不会轻易受到伤害;既不刁蛮,也不友善;就是能折腾,让人不禁想听她说一点东 西。除掉她堆积的陈词滥调像设置的路障之外,亚当斯伯格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 让她如此精力旺盛。 “今天早晨的信息好吗? ”亚当斯伯格问。 克雷芒斯动了一下,表示怀疑。 “人们总是会写:‘住在小屋里的退休男士,喜欢安静,寻找五十五岁以下, 喜欢收藏十八世纪雕刻作品的女士为伴。’可是,我对雕塑不感兴趣。或者是:‘ 从商业领域退休,希望能和情投意合的漂亮妻子共同分享大自然带来的乐趣和小动 物带来的喜悦。’但是,我对自然也不感兴趣。总之一句话,我在报上找不到什么 好东西。男人们都会写同样的东西,从来不讲真话。真实情况是这样的:‘老男人, 保养得不好,有啤酒肚,只想着找年轻的女人寻欢作乐,和她们睡觉。’那些人从 来不讲真话,真是讨厌,为此我浪费了很多时间。昨天,我整理了三次,把那些碌 碌无为的人渣收集在一起。但是,我失败的原因是生理上的,我不能满足他们的需 求。于是,只好死路一条,怎么办? 我想请教请教您。” “您问我? 那么您为什么要不惜一切代价把自己嫁出去呢? ” “这个……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有人可能会说,这个又老又可怜的 克雷芒斯,她接受不了未婚夫一声不响就消失了这个现实。但是,不是这样的。上 帝啊,我现在完全不在乎那些事情了。如果我只有二十岁,我会对什么都在乎的。 告诉您吧,我爱过太多的男人。不,这应该是人生中要经历的一件事。其他的,我 就没有什么想法了。我觉得几乎所有的好女人都是这样的。她们的想法和我一样, 婚姻是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因此要好好对待。我也和她们一样,去教堂做弥撒。 如果我不强制自己这么做,您想象一下吧,我将要变成什么样子? 偷盗、抢劫、随 地吐痰……但是玛蒂尔德说我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最好能一直保持住,这样就会给 您减少一些麻烦,不是吗? ” “那么玛蒂尔德呢? ” “要是没有她的出现,我可能一直在桑西耶一多邦东等待救世主的出现。 我们相处得很好。为了适应她,我做了很多事情。” 亚当斯伯格并不想从那些自相矛盾的话语中分辨出什么。玛蒂尔德说过,克雷 芒斯前一个小时说“蓝”,到了后一个小时就变成了“红”,她还能对着不同的听 众任意编出不同的人生经历。需要有一个勇敢的人,连续听克雷芒斯讲上几个月的 话,才能稍稍明白一点。是的,一个有勇气的人。一个精神病专家,别人可能会这 么说。但是,可能已经太晚了,对克雷芒斯来说,一切都似乎太晚了,这是显而易 见的。但是,亚当斯伯格从她身上看不出任何痛苦。克雷芒斯或许很讨人喜欢,但 也只是或许。她得不到别人多少怜悯,亚当斯伯格不禁自问到底是为什么。玛蒂尔 德想让她住在埃比诺什,并且雇佣她工作。如果评价一个人心地善良的话,从基本 意义上来说,玛蒂尔德准是个好人:品德高尚又有锐气,只不过过于奢侈、过于慷 慨。这些特点鲜明地体现在玛蒂尔德身上,而在卡米耶身上体现得却不多。一提到 玛蒂尔德.亚当斯伯格好像总要想点别的。 “玛蒂尔德有孩子吗? ” “有一个女儿,先生,长得很漂亮。您想看看她女儿的照片吗? ” 突然之间,克雷芒斯变得善于交际,令人尊重。趁她没有变化的时候,或许现 在正是找到他想要的东西的时候。 “别找照片了,”亚当斯伯格说,“她的哲学家朋友,您认识吗? ” “您问了这么多问题,先生。起码,不会伤害到玛蒂尔德吧? ” “一点都不会。相反,在我们之间,只有好处。” 这句话反映了警察的狡诈,亚当斯伯格并不怎么喜欢。但是,怎么回答才能绕 开那样的问题呢? 他只好像背乘法口诀表那样快速地背了出来。 “我已经见过他两次了。”克雷芒斯吸了一口烟,略带骄傲地说,“是他写的 那些……” 她又吸了一小口烟,去书房找了一会儿,拿出一本厚厚的书递给亚当斯伯格, 是《意识的主观区域》,作者是雷亚尔·卢旺尼尔。雷亚尔,这是个加拿大人常用 的名字。亚当斯伯格用片刻时间在记忆里搜寻有关这个名字的信息,但是,一无所 获。 “他起初是个医生,”克雷芒斯一个字一个字咬得很清楚,“跟您说吧,他好 像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我不知道您是否敌得过他。说句不怕您恼火的话,您的确需 要费好大力气才能理解他。玛蒂尔德似乎能跟得上他。此外,我还知道,他一个人 住,家里有十二只大狗。他家里一定是臭哄哄的。上帝啊! ” 克雷芒斯令人敬重的举动消失了,现在,她又重新回到以往的愚蠢状态。 她突然问:“您觉得画圆圈的人有趣吗? 您在生活中也会去干那样的事吗? 或 者,您也和大家一样,会挡住生活的道路? ” 这个老妇人真是不把他逼疯誓不罢休,虽然他并不经常分寸大乱。这倒不是因 为她的问题过于刁钻古怪,其实,那只是很平常的问题。但是,眼前的服饰、两片 不动的嘴唇、那双为了不弄脏幻灯片而带着手套的手,还有滔滔不绝的高谈阔论… …他从中感受不到任何乐趣。真希望玛蒂尔德的仁慈能让克雷芒斯摆脱现在的状态 :他实在不能忍受了。他已经录好了音,这就足够了。他一边倒退着离开,一边嘀 咕着感激的话,因为他实在不想惹麻烦了。 亚当斯伯格花了一些时间找到了雷亚尔·卢旺尼尔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电话里传来一个兴奋过火的男人的刺耳的声音,同意今天下午和他见面。 在雷亚尔·卢旺尼尔家里的确散发着一股臭哄哄的狗的味道。他四处乱跑乱跳, 甚至坐不住一把椅子。亚当斯伯格不禁自问,他究竟是怎么写出来那么厚一本书的 ? 后来才知道,是别人根据他的口述整理成书再出版的。就在卢旺尼尔十分认真地 回答亚当斯伯格的提问同时,他还在做着十件事情:倒烟灰缸、把废纸扔进纸篓、 擦鼻涕、唤来一只狗、弹钢琴、把皮带紧了一个扣、坐下、站起来、关窗户、摸摸 扶手椅……甚至连苍蝇都比不上他的灵敏,更何况亚当斯伯格呢? 在这样混乱的局 面中,亚当斯伯格只能尽量适应,尽量不受他在房间里四处乱跳的精彩演出以及贴 在墙上的一百来张狗或者没穿衣服的小男孩照片的影响,集中注意力,从卢旺尼尔 晦涩难懂的话语中记录下有用的信息。他听到卢旺尼尔说,要不是感情用事,一时 冲动,破坏了原始计划,玛蒂尔德肯定是最伟大也最有深度的人。他们是在大学的 长凳上相识的。然后,卢旺尼尔又说,玛蒂尔德那天在多丹·布丰酒店肯定是喝醉 了,因为她把人们都聚集在一起,宣讲她和画圆圈的人的故事,这就使得他们两人 成为一对绝妙的、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除了他俩,再没有人能明白“人行道的重生 就像是科学的新境界”这个比喻。她还说过,酒很好,她还要j 再喝。她还在自己 的新书上给画圆圈的人亲笔题词。这说明,那个人的身分对她来说不是个谜。但是, 那个人的痛苦的存在却是她的秘密,她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此外,这个秘密也没有 任何具体的利益。 “因为我无法打断她滔滔不绝的讲话,于是我就先走了,后面的事就不知i2T"。” 卢旺尼尔总结说,“玛蒂尔德喝醉的时候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分解了,变成 了普通人,吵吵嚷嚷,也不会为了获得公众的好感而不惜一切代价。不能让玛蒂尔 德喝酒,因为她不能喝酒,您知道了吗? ” “她讲这些话是不是要引起在场的某个人的兴趣呢? ” “我只记得当时人们都在笑。” “您为什么会感觉出玛蒂尔德在大街上跟踪别人呢? ” “有人会说,她是为了尽快填满她那放怪东西的小屋,”卢旺尼尔一边说,一 边抚平裤子和袜子上的褶儿。“还有人说,她对待在街上随便碰到的猎物,就像对 待她的鱼那样,抓捕回来,放好,贴上标签。但是,都错了,恰恰相反,玛蒂尔德 的悲剧在于,她完全能够一个人在海底生活。是的,这是她的职业。她是个不知疲 倦的研究员、首屈一指的科学家,但是,她自己从来不这么想。她的实验是在广阔 的水底进行的,据我所知,玛蒂尔德是惟一一名不需要别人陪护就能潜到水底的人, 虽然这很危险。‘我希望自己能够怀疑一切、理解一切,在我想死去的时候再死去, 雷亚尔,比如在海底之渊、宇宙之根。’玛蒂尔德曾经这么跟我说过。是这样的, 她是宇宙中的一部分。她不能让自己继续膨胀,否则就要和宇宙融为一体了。于是, 为了感知宇宙,她对其进行了尽可能大的领域的研究。她知道,这样做会让自己远 离很多人。 因为在玛蒂尔德身上存在着一份仁慈,或者说是天赋——您想这么说也行,她 永远不会满足。每过一段时间,这种仁慈就会定期出现一次,这时玛蒂尔德就会做 一些表面上的事情,进行另外一种尝试,是为了一些人。我再说一遍,是为了一些 人而不是为了整个人类。于是,她和千千万万个肤浅的小人物达成了和解。她要一 直走到底。她在这里或是那里捕捉到的只言片语对她来说都是奇迹。她背下来,记 在本子上,变成玛蒂尔德的东西。她会捕捉恋人们走过的路,因为玛蒂尔德自己也 是个多情的人。当她对这一切都很满意,当她认为足够热爱她的哥哥们的时候,就 会采取新的行动。这就是她要在街上跟踪别人的原因。在拿自己的孤独向广袤的空 间挑战之前,她要进行许多的斗争和扭曲,包括睫毛的斗争和胳膊的扭曲。” “画圆圈的人,在您看来,是不是意味着什么东西呢? ” “我说了您可别瞧不起我啊! 但我实在对这些幼稚的事情不感兴趣。甚至这桩 谋杀案,我也觉得幼稚可笑。我讨厌大人和孩子,他们只是自相残杀、同类相食的 动物。他们不能相互理解。正因为如此,如果没有了对别人的目光和血液的渴望, 他们就无法生活下去。我和他们彼此不能理解,因为我讨厌他们。 您可能知道,我最感兴趣的是一个人对自己的感知力。我说的是感知力、是感 觉,而不是理解能力或者分析能力,以及人们其他解决问题的能力。我也正是靠着 这些手段谋条生路。以上就是我对画圆圈的人和这桩谋杀案的看法。除了玛蒂尔德 已经说过的之外,我就不知道我的看法在不在理了。” 雷亚尔重新系好了鞋带。 亚当斯伯格明显感觉到,雷亚尔·卢旺尼尔努力让对方适应自己的语言,但是 他并不想就这样接受。尽管如此,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否完全明白了这个充满激情的 人所说的“对自己的感知”究竟是什么意思,很明显,这是他通篇讲话的关键词。 但是,一边听着,他自己也在一边思考着,这是无法避免的,任何人都会这么做。 他已经感觉到,如果不加小心,他就会“自我感知”,或许就是在卢旺尼尔听他讲 话的时候。惟一的证据就是他好几次都“没有意识到”。他知道,这种感知力的存 在,有时会让人踏上一条千疮百孔的道路,靴子底儿陷进泥土里,却找不到任何援 助。因此,他需要勇气,否则就不能去更远的地方了。但是,即使目标出现,他也 不会下手的,因为他知道,这样的举动最终只是徒劳而已。 总之,画蓝色怪圈的人不会惧怕任何人。只是亚当斯伯格,反倒担心自己是不 是明白了。他让卢旺尼尔随兴地跳,尽管服了一小片椭圆形的黄色药片后,卢旺尼 尔已经安静多了。亚当斯伯格完全不相信药片的作用,他宁可发烧整整一天,也不 肯吃一丁点儿药。他的小姐姐曾经说他自高自大,总是希望完全凭自己的力量摆脱 困境,还说吃一小管儿阿司匹林完全不会迷失自我。虽然他的小姐姐有时会让他觉 得讨厌,但是她的作法他能够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