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这天晚上,他在睡觉前看完了那些档案,并且从中发现:显然有这么一个世界, 他或许知道它的存在,可是关于其中的奥妙,他却了解得既不彻底,也不充分。据 他所知,在威尼斯,并没有当男妓的易装癖。不过,至少有一位是做过变性手术的。 布鲁内蒂之所以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是因为有一次他不得不在一封证明埃米 利奥·马尔卡托没有犯罪记录的信上签字。此后,埃米利姬才能把身份证上所列的 性别改过来,好跟她体内已经完成的生理变化保持一致.他一点也不明白,是什么 样的冲动和激情能让一个人作出如此义无反顾的抉择。不过,他记得自己当时曾经 心烦意乱,陷入一种自己也不愿意说清的情绪中,而这一切只不过因为要在一份官 方文件上改动一个字:从埃米利奥到埃米利垭。 档案里的那些男人可没有那么出格。他们只是决定改变一下相貌而已:面容, 衣着,化妆,步态,手势。有些档案上贴着的照片可以证明那些人都用上了怎样的 技巧。半数的人压根儿就看不出是男性,尽管布鲁内蒂明明知道这一点。 面颊都是如此柔嫩,颧骨都是那样纤弱,根本没有一点阳刚之气。就算是在强 光的直射下,在警察局里的照相机镜头前,许多人还是显得娇艳动人。不管布鲁内 蒂怎么努力,始终也找不到一方黑记,一块突出的颌骨,找不到一点标志可以说明 那是些男人,而不是女人。 保拉就坐在他身边的床上,看他递过来的材料。她草草地测览了一遍照片,又 看了一份拘捕报告——这一位被捕是因为贩毒。看完以后,她把这些材料递还给他, 没有加上一句评论。 “你怎么想?”布鲁内蒂问。 “关于什么?” “所有这些。”他用一只手拿起了这些档案,“你就不觉得这些人奇怪吗?” 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他感到,那目光里充满了厌恶。“我觉得那些雇他们的男 人要奇怪得多。” “为什么,” 保拉指了指档案,说:“至少这些男人并没有欺骗自己,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不像那些玩弄他们的男人。”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哦,行了,圭多。好好想想吧。这些男人收了钱是要跟人性交的,主动还是 被动就得看付给他们钱的男人趣味何在了。可是在别的男人付给他们钱、玩弄他们 之前,他们非得打扮成女人的模样。你只须稍稍想一想,想想那种虚情假意,想想 那种自欺欺人的欲望。到第二天早上,付钱的男人就会说:‘哦,我主耶稣,等我 知道了这是个男的,已经太晚了。’要么就说,‘好吧,就算到头来发现这是个男 人,可干那事的人终究还是我。’所以他们依然是真汉子,是大丈夫,用不着正视 自己偏爱玩弄男人的事实,也就不至于让自己的阳刚之气丧失殆尽了。”她慢悠悠 地看了他一眼。“我有时候怀疑,有许多事你确实没有用心去想过,圭多。” 这话如果理解得含糊些,一般是指他跟她想法不同。不过这一回,保拉并没有 讲错,这种事他确实从来没有想过。 在他第一次发现有这些人存在以前,女人们早已征服了布鲁内蒂。他从来没法 理解其他任何性别——其实统共也只剩下一种了——的性魅力。从小到大,他一直 以为所有的男人都跟他差不多。虽然后来他知道了事实并非如此,可他对自己两性 相悦的欢愉太深信不疑了,以至于除了理智地承认有这另外一种性受存在,就再也 没有其他想法了。 接着,他想起了在他们初次见面后不久,保拉就跟他说起过他以前从未注意过 的现象。她说,意大利男人经常会触摸、玩弄甚至爱抚自己的阳物。他记得自己刚 听她说的时候,只是带着怀疑和嘲弄付之一笑,可是从第二天起他就开始留心了。 才过了一个星期,他便意识到她说的有多准确了。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已经被这种 现象弄得神思恍惚了。 街上的男人们不时地会伸手下去好奇地碰一碰,放心地摸一摸,好像生怕那东 西会掉下来,其频率之高真令他难以忍受。有一次,保拉跟他走在一起,半路上停 下来问他在想什么,而当时他所想到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告诉保拉他才不 会觉得尴尬。那一刻,这种感觉让他一下子确信——尽管在此之前早已有了一千条 理由——这正是他想要娶、必须娶、也愿意娶的女人。 那时候,爱一个女人,需要一个女人,对他来说是天经地义的,这种情形一直 持续到了今天。而这些档案上的男人,他因为种种原因去看看资料、了解了解也无 妨,但他始终也不愿意去真正地理解他们。这些人厌恶女人,一门心思寻求其他男 人的肉体。他们干那种事或是为了钱,或者是为了毒品,或者,毫无疑问,有时候 也打着爱情的旗号。而他们中的一个——究竟是被怎样的仇恨死死纠缠,才使他落 得如此惨无人道的结局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保拉静挠地睡在他身边,那蜷成一团的优美曲线让他心驰神往。他把档案往床 边的桌上一放,关上灯,用一只手臂抱住了保拉的肩膀,吻她的脖子。还是那么咸 咸的。他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上,布鲁内蒂来到梅斯特雷警察局时,发现加洛巡佐已坐在了桌边, 手里拿着另一只蓝色文件夹。布鲁人蒂刚坐定,加洛便把文件夹递给他,于是布鲁 内蒂第一次看见了被害人的脸。文件夹上,放着画工对于死者原先模样的再现,而 在这下面,布鲁内蒂看见了画工画模似像时的依据——一张张真实面目被搞得支离 破碎的照片。 根本就无从估计那张脸上究竟挨了多少下。就像加洛昨天所说的那样,鼻子已 经没了,被一记穷凶极恶的重击打成了空骨架。有一块颧骨被彻底碾碎了,只在那 一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凹痕。后脑的照片也显示了类似的残暴,不过,这里 挨的打可不是为了毁容,而是真正致命的。 布鲁内蒂合上文件夹,交还给加洛。“模拟像你有没有复印过?” “是的,长官,我们已经有一大堆复印件了。不过,我们大概半小时前才拿到 模拟像,所以,现在还没人拿着到街上去查。” “指纹呢?” “我们取到了一套完好无损的指纹,已经分别送往罗马和日内瓦的国际刑警组 织,而这两个地方您是知道的。”布鲁内蒂确实知道。罗马能磨上几星期,而国际 刑警组织通常要快一些。 布鲁内蒂用指尖敲了敲文件夹的封面。“脸部损毁相当严重,是吗?” 加洛点了点头,但并没吭声。以前,他曾跟帕塔副局长打过交道(尽管只是打 打电话),所以凡是从威尼斯来的,他总是存有戒心。 “照这样看,好像干这事的那个人不想让这张脸给人认出来。”布鲁内蒂又说 了一句。 加洛那两道浓眉下的一双眼睛迅速地朝他瞥了一眼,又点了点头。 “你在罗马有没有什么朋友,可以帮帮我们,让事情进展得快一些?”布鲁内 蒂问。 “这个我已经试过了,长官,可那个人去度假了。您呢?” 布鲁内蒂马上摇了摇头:“我认识的那位调到布鲁塞尔去跟国际刑警组织方面 合作了。” “我想,那我们就只能等了。”加洛说,语调清楚地显示出,他对此一点儿都 不高兴。 “他在哪儿?” “那个死人?” “对” “在翁布托第一医院的停尸房里。怎么?””“我想去看看他。” 就算加洛认为这是个奇怪的要求,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来。“我相信你们的司机 会带我去。” “那儿不远吧,是不是?” “不远,只要几分钟,”加洛答道,“早上车多的时候可能要多花点时间。” 布鲁内蒂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步行到什么地方去过。 不过,接着他又想到,热带地区那让人窒息的暑气就像一条裹尸布,覆盖住了 整个威尼托地区。或许,乘上装着空调的汽车出入装着空调的大楼是比较明智的, 可是他怀疑采用这种方式自己会不会感到舒适。不过他并没说什么,径自下楼让他 的司机——他好像已经把司机和汽车看成是自己的了——把他带到梅斯特雷众多医 院中最大的一家——翁布托第一医院。 在停尸房里,布鲁内蒂在一张矮桌前找到了接待员,在他面前摊开着一份《小 报》。布鲁内蒂亮出了警察证,说要看一看昨天在野地里发现的那个被害者的尸体。 接待员是个矮个子男人,大腹便便,一双罗圈腿。他把报纸折好,站起身来。 “哦,他呀。我已经把他放到另一边去了,长官。除了那个画工,还没什么人来看 过他,而那个画工也只想看看他的头发和眼睛。照片上的炫光太多,画工看不清楚。 他只是来看了看,掀开盖布,瞧了瞧那人的眼睛。照我说,他是不愿意多看。可是, 我的天,他真该在验尸前瞧瞧那尸体,瞧瞧那些和血搅和在一起的脂粉。过了好久 好久,才把他洗干净的。在我们洗之前,照我说,他看上去活像个小丑。眼影膏弄 得满脸都是。呕,我是指脸上还剩下的部分。也真滑稽,有些眼影不知道怎么会这 么难洗。非得让女人们狠狠下一番工夫才洗得掉,您说是不是?” 他一边唠叨。一边领着布鲁内蒂在冷气袭人的房间里四处转悠,间或停下脚步 跟布鲁内蒂直接对话。房间的墙壁是由好多扇金属门组成的。接待员最后在其中一 扇门前停了下来, 弯下腰转了一下金属柄, 拉开下层抽屉,里面躺着那具尸体。 “这么放,您看还行吗,长官?要不要我把他给您抬高些?这没什么,只要一分钟。” “不用,这就行了。”布鲁内蒂说,低头往下看。接待员没等吩咐,便拽下了 盖在脸上的白布,然后抬起头盯着布鲁内蒂,看看自己还要不要继续往下拽。布鲁 内蒂点了点头。接待员便把布从尸体上掀起来,三下两下就叠成了一个整整齐齐的 长方形。 虽然布鲁内蒂事先看过照片,可是对于眼前的惨状还是缺乏心理准备。验尸官 只顾着检验,对尸体的修复漠不关心。要是能找到家属,他们就会出钱找人来管这 事了。 没人试过修复那人的鼻子,所以布鲁内蒂只能低头端详一个有四道浅凹痕的凹 面,那就像是一个傻愣愣的孩子用黏土捏了一张脸,可是不会捏鼻子,只戳一个洞 了事。一旦没有了鼻子,人类那清晰可辨的特征便无影无踪了。 他打量着尸体,看看自己能否借此判断这个人的年纪或者身体状况。当布鲁内 蒂发觉此人的躯体与他自己的身体颇为相似时,他诧异得连自己吸气的声音都听得 见了:一模一样的普通体型,腰部周围微微发福,还有儿时切除阑尾后留下的伤疤。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那人浑身上下毛发稀少。他身体往前倾,凑得更近些,端详那 人的胸部。在验尸时,胸部已经被长长的刀口粗暴地分成了两半。在尸体的胸口上, 他没有找到长在自己胸口上的那种又硬又直、半灰不白的毛,只看见一点隐隐的毛 茬。“验尸官在验尸前有没有剃过胸毛?”布鲁内蒂问接待员。 “没有,长官。这又不是替他做心脏手术,只是验尸罢了。” “可他的胸口给剃过了。” “他的腿也一样,不信您瞧瞧。” 布鲁内蒂看了看,果然如此。 “关于这点,验尸官有没有说什么?” “他在干的时候没说,长官。没准他在报告里写了。您看够了吗?” 布鲁内蒂点了点头,从尸体边往后退了一步。接待员当着他的面把尸布甩开, 把它当成一块桌布似的在空中挥舞,接着又让它飘下来,刚好盖在尸体上。他把尸 体推回去,关上门,静静地拧好手柄。 他们朝着桌子往回走时,接待员说:“他不该这么惨的,不管他是谁。这儿有 人说,他是街上的那种装扮成女人的家伙。倒霉鬼,他要想糊弄人可不会太走运, 至少照他们把他抬进来时的模样看,他肯定连该怎么化妆都不懂。” 布鲁内蒂一度以为接待员是在挖苦那人,可是接着他就听出了话里头的语气, 这才发现接待员是认真的。 “您就是那个准备去查出凶手的人吗,长官?” “没错。” “好吧,我希望您能查出来。假如有人想杀人,我想我能理解,可我没法理解 干吗要这样杀他。”他停了一下,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布鲁内蒂。“您能吗,长官?” “不,我不能。” “我说过,长官,我希望您能抓住干这事的人。不管是不是男妓,没人该那样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