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侮辱 她恍恍惚惚挨过了无数个小时,每天早晨五点三十分在刺耳的起床喇叭声中 醒来,天黑了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这是什么意思,一群人挤进浴室,阴冷潮湿, 臭气熏天地淋浴,进到餐厅,还是不知我必须干什么,才能使这一切恢复正常。 作为一个人,她撞击自己的头,她忍受着大脑缺氧的痛苦,只好经常站得笔直, 踱步,与人说话,似乎意识非常清晰,然而还是无法理解如何为这种侮辱报仇, 因为这种侮辱本身就难以理解:它没有名字。 在红岸管教所的第一个月里,有一半时间她是醒着的。她只要一开门,就听 见其他人嘲弄的笑声。她转动门把手,想拉开门,可那门就是打不开,好像故意 跟她作对似的,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将它打开。 这时就有一个看守(通常是洛费尔)或者一个模范犯人(通常是荷兰女孩) 走过来申斥她,有时抓住她的肩膀,有时扇她的耳光,得以取乐,但同时也害怕 她的目光,因为她的目光犹如碎玻璃发出的光芒。 这些侮辱会激起她的反击的,而且,她确实反击了,一次又一次,她做了。 这样做她也会受到惩罚。她的违规都被详细地记录下来,送到主管人员那里, 她因此丧失了娱乐室的特别待遇,丧失了淋浴的特别待遇,饭量减少(通常是取 消午饭),额外干活(擦洗厨房?洗衣房?厕所?淋浴室?地板?地面?--红岸 州少女管教所是一部永不停息的运转着的机器,培育着混乱和污秽的新东西,自 然这些都是有待处理的)。所有的处罚中最可怕的是,在" 隔离室" 里度过时光 --意味着,她处于隔离之中。 当他们将手放在她身上时,她退缩了,可她不想流露出她的痛苦,他妈的, 她那受伤的锁骨在慢慢痊愈。 荷兰女孩一口绿色的牙齿向内倾斜,狡猾地笑着说," 你真的很强悍呢,狗 屁,嗯?' 长腿- 萨多夫斯基,狐火' 帮,是的,我听说过你,希望我见到的就 是你。" 自尊需要自己走:不要让那些婊子养的王八蛋拖你走。但是长腿就正被拖到 四处通风的" 隔离室" ,她呜咽了,天哪,我到底怎么了,我会变成什么人。可 笑的是,这个新来的女孩萨多夫斯基极其憎恨她的室友(博比? 梅尔顿,她有问 题--大脑缓慢迟钝、闷闷不乐的农场女孩,身上的气味强烈,可她声称她" 像别 人一样" 清洗过自己),她宁愿独自蹲禁闭。然而,她好似不知道为什么被拖走, 她的双腿已经僵硬,眼里流着泪水,我在哪儿?我是谁?她依然很警觉,肌肉的 反应也很快,但她还是不甚理解,这是怎么了:门都旋转着关上了,锁上了?窗 户都布满了电丝网?她的双膝被扣住了,她倒下了,或是被推倒的,她脸朝下倒 在了地板上一块铺平的肮脏不堪的垫子上,垫子下面的蟑螂闻声逃窜,墙上的管 子暴露在外,直逼眼前。长腿睡下了,醒了;又将头重重地放下,就像放倒一个 陶罐那样,然后又醒来,在黑暗中她很警惕,也很害怕,她的心怦怦地狂跳,好 似要跳出来。这时她很快就意识到,那张薄薄的气味难闻的垫子上满是油渍、经 血、老年人的悲伤、呕吐物以及其他人的眼泪。她将身体扭曲到一边,马迪,我 想死,我害怕,我快要疯掉了。我一直尖叫,尖叫,可没有人在这儿。 这个" 隔离室" 就是地心引力的终端,当你落下,你落得很快,于是你就落 到了那里。 她两腿僵硬地走出" 隔离室" ,这是她在失去控制几天后第一次被允许走出 " 隔离室" 。那天,她突然尖叫着扑向锁着的铁门,接着,猛地用胳膊撞击那位 模范犯人,然后,就不顾一切挣脱了束缚。她两腿僵硬地走出餐厅,此时是早晨 六点,太阳还没有升起。首先,她站在买咖啡的队里,表露出" 沉默的不敬" 。 一个名叫洛费尔的看守对着五六个女孩(包括萨多夫斯基在内)大呼小叫,说是 有谁推挤了,但他妈的谁在推挤,恰好这时就发生了如山崩一般的推挤,这个受 惊吓的黑人小女孩(万寿菊:来自哈蒙德市下街区费尔法克斯大街南段)吓得要 死,于是长腿挡在道中央,保护她,可洛费尔将她从队伍中拖了出来。几分钟之 后,洛费尔说着诸如" 黑鬼情人" 之类的话,长腿失去了冷静,记不得后来她干 了些什么,天哪,她只记得做了不得不要做的事。 " 狐火" 荣誉! " 狐火" 正义! 满脸浮肿、大汗淋漓的朗? 洛费尔说," 你这个小该死的!你这个小荡妇! 哦,宝贝,你会为这一切后悔的!" 她狰狞地笑了,仿佛有人刚刚送了一个礼物 给她似的,一切都是那样出乎意料。结果,这件事受到了紧急的处理,洛费尔利 用职权,和另两名看守" 隔离" 同室者,将长腿两手反绑背后,拖着她就走。长 腿对这样的痛苦感到恶心,开始头晕。这些大块头、声音沙哑的女人,没有理会 她;她们身穿海军蓝硬挺制服,有绑腿的长袜,如同护士的长袜那样。这就是上 帝雇佣她们所做的工作,这就是她们要做的工作。 长腿被拖得一脸惨白,痛苦不堪。现在她被拖出了沉寂的餐厅,穿过开着门 的厨房,到了过道,一股热浪袭来,强烈的烧焦了的燕麦的气味,发酸以至有毒 的牛奶味、油脂味、清洁剂的气味,又穿过了F 舍、G 舍、H 舍(这些只有一层 的矮小的建筑物其实都不是住舍,只是储存空间罢了,就像工棚或是鸡笼,煤渣 和水泥的墙,小的正方形的窗,肮脏的玻璃,有防护电线网--H 舍是长腿- 萨多 夫斯基的,但她将有好几天不会回到这里);穿过灯光微弱、不通风的洞穴,这 里是医务室,六张床永远被人占着,再穿过一个交叉路口就到了室外。清早凛冽 的寒风让人惊颤,天空猝然间裂开,失去了方向,好像脚底下的地面已经掉了一 般,但这种感觉正在飞逝,这个紧靠一个生活设施的工棚般的凹室,就是" 隔离 室" 。 对朗? 洛费尔和另一名看守来说,她们很幸运,今天早上这个" 隔离室" 没 有人占着,她们并没有想到事先来查看一下。 或许来查看一下这个牢房是否干净,准备给人住--比如,这不再是停下来撒 尿的临时厕所;满眼尽是蟑螂。 " 好了,你这该死的' 黑鬼情人' ,你到了--" 她们将她往里猛地一推,她 就像个破布娃娃直直地倒了下去。 我好害怕,我快要疯掉了,马迪。我害怕我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坚强。 没有盖子的污秽的厕所,地板上铺平的垫子,没有床单,没有枕头,只有一 扇窗户,这扇窗户被残忍地建在高高的墙上,大约是十二英寸长,十五英寸宽。 肮脏的玻璃窗格子,布满了电丝网;除了电丝网,这儿,玻璃里面还是电丝网。 经过漫长的一天,一束长方形的微弱的亮光掠过地面,照亮着那覆盖在地板 上的灰尘、泥土、头发,如同棉杨白的种子一般。 塞里奥特神父念着她的名字:玛格丽特。 他不爱她,那个老头,因为他不认识她。但是,当他说话时,她总是听着, 这就是命运,她晓得。她听着。 他重复着在公园里告诉过她的事情,是关于死神的事情。 你年龄越大,你预演死亡的次数就越多。因此,你不要那样害怕。不是死神 本身让人害怕,而是接近死神让人恐惧,因为你的思想,你,都呈现在死神的面 前了。 长腿笑着说,狗屁!我可能是一个懦夫,就是这么一回事。 塞里奥特神父也笑了,这个消瘦的小老头,他的宝贝一样的威士忌藏在一个 纸袋里。他说,哦,不,不,不,你不是的,我亲爱的。不。 长腿怀疑地说,是吗?你怎么知道? 塞里奥特神父说,赐福给心灵纯净的人,玛格丽特。因为你将看见天父。 就在他们对她进行登记、审问的管辖区,他们对她的侮辱也开始了。因此, 她第一次品尝到了极度恐惧的滋味,那就是一切都正在偏离原来的轨道,一切都 失控了。 当那个公路巡逻警察追逐她的时候,她当然害怕过。可事实上她怕个屁。只 是为了她的那帮需要她并信赖她的" 狐火" 姐妹们,她才躲避他,谁让她是" 狐 火" 的司令哩! 一旦警察抓到了她,他们粗暴地对待她,她只好认命。也许会像她的老爸那 样有时候扇她一耳光,可是不会伤害她(她以为)。或像在学校里,就像在黑板 上给一个句子加上标点或写一句话,这些都不算什么侮辱。但是,这帮警察给她 的侮辱却是,用他们的方式看待她,把她看作是某类荡妇,或是廉价的娼妓;反 复问她的男朋友是谁,她为他们做什么事,是哪个帮派?--子爵帮,鹰帮,还是 公爵帮?--抑或是一些年龄大些的家伙们? 后来长腿说,她真的很吃惊,这些成年人念着那些名字,原以为只有孩子们 知道或关心的这类下街区帮派的名字,但是,这些警察本身也就来自那个街区, 所以他们也知道这类事情。其中一个警察,最粗鲁,他盯着她,将她上下打量一 番,叫她" 长腿" 或" 长腿宝贝" 。他叫麦加恩,就住在长腿和她父亲住的那条 街的街头。 无论他们是否有权利,或者作为一个青少年长腿的权利是否暂时取消,因为 她犯了一些很严重的罪行--他们这样说的--试图恐吓她,也许--他们将她拘留在 第四大街的管辖区长达五个小时,直到夜晚,他们重复问她,她和她的女朋友们 与哪个帮混在一起--为什么窝藏武器,为什么偷东西?每次长腿回答说," 我和 我的女朋友,我们就是我们,我们单独一帮," 警察们还没有听完就点点头,或 是给她一个会意的假笑,问哪个帮?哪些家伙?或者问他们是不是一些年纪大些 的家伙,比如埃斯? 霍尔曼? 警察们在这个不通风的但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冲进冲出,到场的不只是一个女 舍监。他们审问的时间愈长,情况就变得愈糟糕。于是长腿抗议道,几乎是尖叫 道,"-- 我告诉过你们,可你们不听。' 狐火' 就是我们,不是哪个中学的阿飞、 婊子养的王八蛋的助手。" 结果,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似乎是他们使她讲得 如此激动,不顾一切了。她这样做了,就好像她已经给了他们一个暗示似的,他 们也会变得不顾一切。 他们从她身边掠过,不时有意地碰碰她的胳膊,她的乳房,说," 亲爱的, 你最好讲个比这更好的故事来听听。" 又说," 亲爱的,你与他们中的哪一个' 阿飞' 发生过性关系?--莫非是与他们所有的人?" 这样一来,长腿真的感到很害怕,感到很无助,这些家伙貌似警官,个个朝 她攻击,就像刚刚那样,他们扮假笑,使用粗鲁下流的语言,如" 发生性关系" 、 甚至" 你他妈的" 、" 杂种" 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给了警察她家的电话号 码,但他们没能跟阿布? 萨多夫斯基联系,或许根本就没有尽力去打这个电话。 她明白了她不再给这些狗杂种提供任何他们想要的答案了,比如某帮派的名字以 及某些特别的家伙的名字。因为" 狐火" 帮并不是他们关心的焦点--他们关注的 焦点只是那些男性帮派--男性。 这是最大、最大的侮辱,她是真的难过极了,没有办法立刻考虑这一点。 终于,第四管辖区的警察们对长腿失去了兴趣,或许她对他们也没有任何价 值了,毕竟只是一个年纪十五岁、无所畏惧的可怜女孩,她不知道自己闯下了大 祸,于是他们为她签了字,将她送到了街对面的未成年人拘留所。以后,当那个 女舍监不在房间里,西斯金夫人询问她,那些警察除了审问她还对她做了什么的 时候,长腿几乎是暴跳如雷。她怒气冲冲地说," 哼!我要宰了那个把手放到我 身上的狗杂种。" 也许她早已忘了是谁干的。 从那以后,她就噩梦不断,总是处在一种似醒非醒的恍惚状态中。睡梦中她 会间歇性的突然生气,感到挫败,甚至觉得有人对她实施暴力。我是在哪儿,为 什么我不能走出这扇门?她依稀记得为什么她会被监禁,因此,她接受这样的命 运,但是,她仍然在抗争。她发现自己被锁在一个墙上贴了几根竖条的接待观察 室里,这就如同佩里中学的只铺有垫子的体操教室。长腿不记得这件事了,也拒 绝相信这件事,她一直表现得" 杀气腾腾" 。 有什么证据吗?--某份报告上记载了她的这一点。 当她发现她自己被强行脱光衣服,这是一种" 缉毒探员式搜查" ,她一直啜 泣,觉得羞辱,她决不会忍受这样的侮辱:她们用带着油污的橡皮手套的手指戳 进她的身体里,戳到她身体藏得最深的最隐密的部位,盘问她身上的文身,说, 亲爱的,这样粗糙的文身一定是你自己弄的,对不对?--你的男朋友为你做的, 嗯?--你他妈的还真走运,你的伤口没有感染。她们摸进她的头发,她那乱七八 糟的纠缠在一起的头发,用一个小手电筒查看她的头皮、耳朵、鼻孔以及她的嘴 巴。此刻的长腿- 萨多夫斯基对她们来说只是一具身体、一个名字和一个号码, 她已被整得筋疲力尽,无法抗议。 最初,每次洗澡,每次淋浴,都有女警官密切监视她。为什么我在这儿,发 生了什么事要这样改变我。这就像大人教导一个智力迟钝的小孩如何自己洗脸, 如何擦净身体,不要忘记洗她的脚趾头,宝贝,你知道你不是你看起来的那样干 净。她们让她用强烈的快速洁净香波洗她的头发,有时候,监督她的那些舍监也 被她外表的羞涩所逗乐,有时候她们还嘲笑她、戏弄她,宝贝,并不是只有你一 出生就有乳头和屁股。这就看她们是否同情她,或者那天正好有太多女孩子从浴 室中央通过,她们来不及播撒她们那匮乏的同情和怜悯。 在拘留中心洗澡之前,长腿不得不擦洗浴盆,这种巨大的老式的污迹斑斑的 打扁了的白色浴盆,上面还有爪印,她不得不光着身子擦洗,喘着粗气,浑身湿 漉漉的。她觉得特受侮辱,有如一口浓痰卡在了喉结处,只觉得好恶心。接下来, 她们给她全身喷上消毒剂,就像给一个动物喷洒消毒剂那样,这种快速洁净消毒 剂装在一个十加仑的容器里,有一个软管和一个喷嘴,她们将这种气味刺鼻的液 体喷洒到她的腋下,她的乳房,以及她身体的其他部位,目的是为了杀灭她身上 的虱子。 长腿说,"-- 我告诉你,我没有虱子,你们可以看看我身上有没有虱子。" 她们则说," 当然,宝贝,他们都这样说。" 其中一个警察,一直盯着她穿好内 衣,套上一件棉工作服。这件衣服对她来说太大了,她穿了好几次。这个警察补 充道,"-- 你要去的地方,与你待在一起的人,都可能使你长虱子,即使给你喷 了这些消毒剂。" 起初,在红岸管教所,她尽量不跟其他人往来,他们是其他人,其他人不只 是看守和模范犯人,还有其他不可信任的同狱室的人。长腿- 萨多夫斯基是既骄 傲又让人迷惑不解、既易受伤害又容易发怒和担忧,因此,她经常紧张得肌肉疼 痛,她想跑,真的想跑,她肌肉抽搐、痉挛,甚至连头皮都在抖动,就如同一群 小鱼感受到了危险要逃跑一样,尤其是当她不能从劳动中完全耗尽自己的精力时, 她就几乎是不可停止地紧张。有时候她好几次从紧张的睡眠中醒来,牙磨得厉害, 实际上臼齿都磨热了。 她的室友博比? 梅尔顿唯一的幸福就是吃和睡,尤其是睡觉对她更重要。她 用一种孩子气的绝望的口吻恳求说,你为什么不让咱们睡觉呢?--你为什么这样? 她东倒西歪,犹豫了一会,试图想出一个恰当的词……这样讨厌呢? 她梦见约翰? 迪林杰躺在大街上,身中数颗子弹,流血至死,是一帮懦夫从 背后开枪,一直把他打成一堆烂肉为止。长腿弯下腰去碰了碰他,她的手指蘸满 了他的鲜血,接着是她的双手,再接下来是她的手掌心,都蘸满了他的鲜血。 她所面临的危险是下一个中弹的或许就是她:也被一大堆子弹击中倒下,翻 腾,然后死在人行道上。 她仍然站在那里,直挺挺的,有目的的:等候吗? 另一个梦是她回到了佩里中学的停车场,她手中拿着弹簧刀奔跑着,刀刃在 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的" 狐火" 姐妹们正等待着她,这一次她将刀刃插进了文尼 ? 罗珀的喉咙里;她没有放过他,因为没有人会放过她。 在H 舍里,有一个模范犯人叫荷兰女孩,一身的赘肉,块头很大,动作笨拙。 这个女孩使长腿想起了戈尔迪,但不同的是这个女孩没有任何倾向愿意做她的下 属。 一大清早,荷兰女孩就将长腿挑了出来,让人们注意她,让她挤到淋浴的队 伍里,或插队用餐,嘀咕道," 你过来,动呀!" 于是长腿才从她那梦境中清醒 过来,没有愤怒,反而吃惊地望着荷兰女孩," 我怎么能插她们的队伍,我能吗? "-- 她指的是站到她前面的姑娘。荷兰女孩诡秘地笑了笑,说," 别说得那样新 鲜,宝贝。你知道什么是对你好。" 荷兰女孩,十七岁,按管教所的计划到1955年1 月她十八岁的时候就可以得 到释放。她深得看守们的喜欢,因为她早已练就出一副看守们才具备的欺凌弱小、 猜疑他人的工作方式。她的眼里透露出热心制造麻烦的光芒,这样就能够显出她 的权力;她欺负身体弱小一点的女孩子,与身强力壮一些的女孩则是既针锋相对 又狼狈为奸。她在红岸管教所已经待了两年,被关押的原因是她帮助她的二十一 岁的男朋友抢劫一个加油站,在她的男友开枪打死一个男人后,她帮他把枪藏起 来。她的脸长得像一只靴子,凹了进去,又满是疙瘩,样子就凶狠,让人害怕; 她漆黑的浓眉长在一起,横在鼻梁上;她吃东西时咬牙切齿,口呈马掌形,她一 口将烤面包片咬下去,仿佛是将愤怒和饥饿一起塞进她的肚子一般。有时在吃饭 的时候,荷兰女孩就将她的头朝着她的饭盆俯下去,于是她的眼睛就如同梦游一 般,好像在自怜自艾。 荷兰女孩的文身是真正的文身,刺在她肌肉发达的右臂的双头肌里。在奥尔 科特海滩边的接待室里她接受了文身。她的文身是情人节那类的心型,紫色,一 条鲜绿的蛇缠绕着那颗心,还用红色刻了一行小字:永远爱德雷克,这行小字弯 曲着盘在蛇的头上,就像一面小彩旗。德雷克在梅伍德服刑期间,他们分手了--" 那个狗屁!" 荷兰女孩这样叫他--但是,看起来她仍然对她的文身感到得意。她 不只一次将她的文身与长腿的文身作比较,并说她的才是真的,不是自己弄的; 可又很好奇长腿的文身到底是什么东西。" 一个什么帮?' 狐火' 帮?秘密的? " 她问,"-- 或者是你男朋友的帮派?" 长腿耸耸肩,让她走开。她知道她要警惕这个荷兰女孩,可是她只是耸耸肩, 让她走开。 长腿- 萨多夫斯基的一双眼睛十分机警,什么东西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的 眼睛也没有色彩,就如同斜切的玻璃一般。 在长腿被关进" 隔离室" 又被带出" 隔离室" 后的仲夏的一天早上,这时她 处于这里的人都熟知的" 热带" (意即危险)情绪之中。荷兰女孩挑起事端,与 长腿吵架,因为她欺负长腿的室友博比和三个在厨房值勤的女孩。长腿静静地说, " 你为什么推她?--她只是有点迟钝而已。" 荷兰女孩却说," 她是一个笨蛋。 " 长腿回敬道," 小心你的臭嘴。" 荷兰女孩再推她,并说," 一个弱智,一个 荡妇。" 长腿往后退了退,荷兰女孩嗓门更大,说道," 好吧,过来:别管博比。 " 她嘲弄地说," 你是她的爱人,长腿?是这样吗?" 长腿戳着荷兰女孩的胸骨 说," 是又怎么样?" 荷兰女孩听见这句话,笑了起来,怔怔地,跺着脚,用手指狠狠地戳着长腿 的胸骨,大笑着说," 得了,萨多夫斯基。她不是你要的那种类型。" 八周,十一周……十五周。管教所的十二英尺高的煤渣墙外,已经是春天。 接着初夏来临。天空中一股细细的热浪飘进红岸的建筑物里,空气是粘乎乎的。 没有时间的流逝,因为每天都是一模一样,永远那样。她没有日历,她是这些可 怜的悲惨的" 荡妇" 中唯一没有日历的人,她也是唯一让人震惊的人,因为每扇 门,任何门对她都是关闭的。 于是,她想也不想,就用手去转动门把手,她必须面对如死神一般强劲的抵 抗。 熄灯后或清点人数时不准交谈。排队时不准交谈。淋浴时不准交谈。从宿舍 到饭厅、工作间、康乐室、探望室以及医务室期间不准交谈。任何时候不准闲荡。 不准在康乐室外吸烟。不准在厕所清洗个人内衣。不准在规定的时间外冲澡。不 准穿鞋睡在床上。不准将毛巾、衣服、要洗的衣服晾在房间里。不准吃饭迟到。 不准不来吃饭。不准跨过编队的任何" 红线" 。不准倚靠着墙壁。在喇叭响起之 前,不准走出房间、饭厅、走廊等等。不准借出或借进任何个人物品,如衣服、 鞋子、卫生纸、钱和杂志。不准将食物带出饭厅。不准接受未经认可的参观者所 施予的钱、物品、礼物等等。不准在宿舍吃东西。不准有五(5 )套以上的内衣。 不准一(1 )次同时干针线活和干编织活。不准为室友干针线活或干编织活。不 准有五(5 )件以上的化妆品。不准房间不整洁--起床后要立刻铺床,白天要保 持房间干净整洁、有条不紊。不准白天戴头巾或将头发弄卷曲。不准穿长袜或赤 脚行走。不准有个人垃圾桶。每周三十(30)分钟的探监不准超过两(2 )次。 不准年龄十八(18)岁以下的孩子来探监。不准有前科的犯人或缓刑犯人来探监。 不准与室友书信往来。不准邮寄包裹。每封信件不准超过规定尺寸的四(4 )页 纸。不准不通过邮政官员邮寄东西。不准任何信件寄出或接收不经官员检查。不 准有五(5 )张以上的快照或拥有室友的照片,等等。不准在床边张贴这样的照 片超过三(3 )张。不准与其他室友交易快照、照片以及其他东西。不准与室友 私下接触,比如玩耍、打架、摔跤、跳舞、按摩、梳头、刷头、编辫子等等;以 及帮助穿衣服和洗衣服。除了在监督下在康乐室娱乐,不准其他娱乐。任何时间 不准高声交谈、叫喊等等。不准违背各项狱规。一旦违反,立刻处置,并延长刑 期。 马迪,我真的好害怕,我在想" 狐火" 只是一场梦。 在" 隔离室" 里,长腿宁愿睡在地板上,也不愿意睡在那肮脏的垫子上。她 很讲究方法,几乎是轻轻地用头撞击墙壁;接着她做俯卧撑,做仰卧起坐,她的 脸上,她的脖子后背处的头发下,热血沸腾;她将她的下巴驮在门框上,手指闪 开,指甲破裂,她向身体的一边使劲倒下,摔在地上,活像一个摔得粉碎的廉价 的泥罐。 在医务室里,她咳出痰来,从肺里咳出了一团热乎乎、粘乎乎的一块硬币大 的痰。护士说这是支气管感染,她眉头不展。护士一边给她阿斯匹林,一边担心 地说,所有你能够做的就是等它好起来,这病不致命。 瘦骨嶙峋的她钻进两幢房屋的缝隙里,又穿了过去,灵活得像一条蛇,没有 人会相信长腿- 萨多夫斯基会悄悄地从这么狭窄的地方溜了出去。然后她就在黑 暗中的空地里奔跑起来。这时夏日里的毛毛细雨落在A 舍后面的这一带。长腿弯 曲着身子,她总觉得她的背后有人盯着她,于是她感觉头皮发紧,觉得有炮火正 对她扫射,就如同一部监狱电影里所放的镜头那样。然而现在什么事也没有,没 有人警告她,墙上也没有警报响起--墙上!--她毫不犹豫,抓住那粗糙的未经粉 刷的普通的煤渣墙,忽地跳了上去,飞跃上去,抓住了,双手抓牢了。她咬紧她 的下嘴唇,咬得血都快出来,她想着当她这次爬进马迪的房间,马迪? 沃茨该是 多么震惊,她想着"'狐火' 燃烧,燃烧吧,' 狐火' 决不倒退!" 想着想着,她 笑了。直到最后她被抓住,看守们大声斥责她,一半是拖着她,她就蠕动着,一 半是打斗。其中一个看守冷冷地说,你他妈的真幸运,我们在这里抓到了你,如 果你越过了这座墙,你还得多坐六个月的牢。 马迪,我不能寄这封信给你了,因为他们审查了这封信,可是我好想念你, 想念我所有的" 狐火" 姐妹们,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去死,你知道这点,不是吗? 谢谢你的来信,请原谅我,我没有给你回信,只有那屁眼大的一些小事。因为他 们看了我们写的信,我不能忍受,如果我" 态度不好" ,他们会给我记分,我已 经得到很多记过了。天哪,我要在这儿待到十八岁。(这是一个玩笑--不必担心。) 这种疯狂,它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了,它使我害怕,因为有一个女孩已经被 从这儿送到米勒娜监狱去了,她是真的发疯了,试图吞东西自杀,吞的是那种你 用来清洁厕所的东西。我害怕他们也把我送到那儿去,就像我说的,它说来就来, 说去就去了,但又并不是所有的时候,就像气球飘浮着,然后突然撞击到天花板, 你知道的,它被空气吹胀,不可预测,什么时候就爆了。于是,过了好长时间, 我醒了,很生气,我不能说话,我磨牙,我一身臭汗,我脑袋里有一个声音,那 样的平静,几乎就像是我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它在说,好了,你还活着。于 是我就想,天哪,是的--我仍活着。 用厕所的活塞堵住厕所,所有的东西就堵住了,你不会认为还有污秽,有一 天,我又醒来了,感觉我的心在跳,肌肉在运动,等等。我还活着,这才是主要 的东西。 塞里奥特神父说,这是奇迹,不是耶酥基督在他的身体里升起。活着就是奇 迹。 你会想,天哪,有那么多人死了,它使得你一点一点去思想。这个地球充满 了多少死人,他们一个个消失在这个地球上。记得我们在博物馆看见的那个东西 " 生命之树" ,那么多的动物种类都灭绝了,真的令人惊慌,因为你猜想它的目 的是什么,可事实上这跟时间的开始没有关系,无论它倒回去多远,唯一的活着 的生命就是此刻活着的生命。 他们对我做的最恶心、最侮辱我人格的一件事是他们把我看作" 淫乱者" , 让我低头认罪,只是因为我父亲乱交女朋友,因此,他们违背我的意愿做了一些 测试。他们不得不将我捆绑起来,检查被称作骨盆的部位。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给 你一个骨盆。他们抽了我的血,可是没有发现我有任何性病或其他疾病(他们认 为我也许怀孕了),但他们的确查出我有点贫血,也许是由于没有吃什么好的, 我的血中因此缺少一些东西。于是,他们给我开了含铁片。因此,事实是我现在 变得越来越壮了,我能感觉得到这一点。 醒来了,像我说的那样,狂热来了,它就像太阳升起之际河面上的大雾被拨 开一样,我吃惊地发现我自己在那里做事,我在做什么。比如有一次,在探监室 里,凯瑟琳? 康纳,我父亲的前女友,来看我,她对我很好,给我带来一些内衣、 短袜以及旁氏冷霜,因为我的两手冻得很糟糕。我开始哭了,这不太像我,她想 拥抱我,除非你不让她接近你;我试图告诉她,不,我感觉很好,我哭了,是因 为我高兴,可我没法给她解释。当我们在厨房干活,或在院子里劳动时,我们渐 渐说笑,尤其是当那个模范犯人不是一个母狗时,我们甚至还哼歌呢。所以,人 情绪很好的时候,也就不质问狂热这东西了。 狂热并不总是存在,或要死去。当然,他妈的,我决不会自杀的。昨天在康 乐室里我感觉有点紧张,坐不安宁,我望见我周围的人都是陌生人,我就想,嗨, 你不可能知道她们也是你的姐妹呀。她们中有些人悲伤,忍气吞声,瞧不起自己, 像是心都碎了,由于这里的伙食,她们的皮肤糟糕,头发容易弯曲。有一个叫特 丽斯的,是一个逃犯,他们称" 逃犯" 为流放者,她从她的养父母家逃了出来, 因为她的养父骚扰她,她说;实际上她是想去她自己的家,结果她被抓到了,而 且不是第一次,所以,她在这里已经八个月了。他们以" 不可救药" 的名义让她 认罪,就像我一样,记录在案。还有一个叫万寿菊的,她很害羞,说话轻声细语, 她将烈酒倒进她妈妈的男朋友的耳朵里,这个家伙经常殴打她和她妈妈。她说, 她很遗憾那家伙没有死,但也伤得不轻。有一个叫尼可的,长得有点像马迪你, 一个聪明的女孩,戴一副眼镜。她入店行窃,然后逃跑;有时候,她一看见有东 西朝她冲来,她就会尖叫,我们不得不让她安静下来。还有叫康尼的,我一直看 着她,还有金格尔、洛里,以及我的室友博比。博比因帮她自认为是她男朋友的 家伙隐藏偷来的东西被警察逮捕。可怜的博比有点迟钝,她过于信任他人,不提 问题。此刻她正受到某种伤害,我说,或没说,这样害羞地快速地看我,她像丽 塔,像成为我们结拜姐妹之前的丽塔一样吮吸手指头。还有荷兰女孩,她打着呵 欠,你可想象她的下颌要裂开了,她身上裹得紧紧的,宛如一条蛇缠身。她认为 她是我的敌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是这里所有女孩的敌人。她向看守打报告,有 时候她想做我的朋友,我不跟她做什么朋友,狗屁,她也在监视我。然后还有一 个叫伯纳德特的,独自坐着,嘴巴松弛着,凝视着,每个人都躲开她,因为她曾 有一个婴儿,她让那婴儿死在某处的地板上,也许是火车站的妇婴室。我望着这 些康乐室的女孩们,地板上那肮脏的深绿色的粗毛地毯,一些别人捐赠的到处摊 着的杂志,如《生活与女性家庭期刊》和《读者文摘》。就像有人在扇我耳光, 叫醒我,忘记我个人的思想。天哪,她们都是我的姐妹,就像我,像我的" 狐火 " 姐妹呀! 一方面,我所看见的都是穷人;另一方面,在红岸管教所这儿,都是白人女 孩和黑人女孩。 一个炎热无风的日子,他们通知她,有一个探监的人来看她--" 你爸爸。" 长腿笑了," 他!--他想干什么?" 从" 隔离室" 出来到探监室,她仍然浑身哆嗦,嘴里面只觉得好冷。 他来了,阿布? 萨多夫斯基,油灰色的脸,眼睛周围布满遭受创伤的神色; 一丝淡淡的柔和的微笑,卷起的嘴唇意味着他也许一直在喝酒;他从车里走了出 来,锁上汽车前排座位前放手套等零星物品的杂物箱,当然,那里面定会有一个 纸袋,一品脱四朵玫瑰牌酒。 父女望见了彼此,两人都很快将眼睛倾斜到一边去,好像灌醉了酒似的。 " 嗯,喂,亲爱的。" " 嘿。" 为什么他会来,他可并不爱她,或给过她什么他妈的爱,她清楚。不可能不 清楚,因为四个半月来他从没有来看望过她,也从没有给她写过信--那是自然。 正如他以前解释的那样,他不是那类舞文弄墨的人。 此刻,他清清他的喉咙,在椅子上挪一挪他那狭窄的臀部,试图想笑,带着 抽烟人的沙哑的声音说," 嗯,玛格丽特,你看起来气色不错,你感觉怎么样? " 长腿很害羞地闷闷不乐地低声说了什么。 " 嗯?没听清。" "-- 我说了好。" " 是吗?你看起来--好,看起来不错。" 停了一会儿。他又试着笑了笑,你 能明白他是好意。在这样潮湿的七月的一个下午,他穿一件货真价实的运动外套, 头发湿漉漉的,从前额往后梳得整整齐齐。" 你睡得好吗?伙食怎么样?" " 好。" 长腿说出这个词,这个措辞,这个如此平凡的词,好。她的嘴唇扭曲着,充 满尖锐的讽刺和一丝假笑。 蓦然,一阵莫名其妙的愤怒攫住了他们俩,父亲和女儿。后来,他们都疲惫 不堪了。 既然他采取了主动,做了努力,阿布? 萨多夫斯基就继续向前,尽量不用责 备的话语,是的,他尽力了,你会看出这一点。他缓缓地漫无边际地说了起来, 有点自责,也有些目中无人,说起一些长腿不感兴趣的事情,如邻居的消息,下 街区的消息,他自己认识的但是间接的亲戚的情况;工会活动的消息,即他上班 的工厂的情况。父亲和女儿在桌子对面礼貌地望着,桌面是三十六英寸的黏糊的 比弗木做的;头顶上的墙上高高地悬挂着一架钟:两点二十五分。红色的秒针梦 幻般地转动着。两个下巴松弛的看守在值日,她们穿着硬挺的白色罩衣和蓝色的 裙子。沿着这张木桌一溜有六个室友正与探视的人会面,他们都小声地交谈着, 不时地笑一笑,或许还哭了,总是有眼泪。你不要向旁边张望,你要尊重别人的 隐私,像动物一样紧紧地包裹着自己。你学会尊重隐私,因为这是很珍贵的东西。 除了长腿和她父亲,探监室还有一个黑人家庭,长腿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名字,她 的母亲和姐姐正亲切地与她说话,她细细的话声里透露出强烈的情感,向她们保 证着什么,这样的情感一直持续了半小时。但是,阿布? 萨多夫斯基和他的女儿 一直拘谨地坐着,干燥的眼里闪着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神色,每过几秒钟, 就会陷入一阵难堪的沉默之中。长腿现在正在更直接地打量着他的父亲,她的眼 睛缩了起来,打量着他。倘若他敢,她倒乐意让那无情的人读她的心思啦。 你怎么能够背叛我,像你做的那样。你公开地说我的谎话,而且是那样的恶 心。 好像他能读懂她的心思一般,或者能明白她的眼神,阿布? 萨多夫斯基开始 采取主攻,说了起来,更多的脏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他说,他从一个社会工作者 那里听说过她的那个名字,她在红岸管教所一直有" 行为问题" ,她得了许多" 记过" ,因此她的刑期要被延长,他很难过,他妈的很难过听说这些事情,因为, 她干了这样不计后果的事才被逮了起来,看在基督的份上,她做了些什么,要这 样彻底地毁灭自己的生活,她自己的和他的生活,这难道还不够吗?而且--长腿 突然打断他,好像她一直没有在听他的," 说说我妈的事。她一定出了什么事。 " " 什么?" " 她怎么死的?这事一定与你有关,不是吗?" " 什么?" 于是又出现了一阵长长的沉默。此刻他们两人都望着对方,没有退缩。长腿 坐直了,两手紧握放在膝盖上,两脚平放在地板上。她近来是真正地控制住自己 了:过去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关禁闭,事实上她在帮助教书,或是试着教一些女孩 子学习识字和写字。她吃东西,体重开始增加,长得越来越结实,她呼吸均匀畅 通,如空气一般。除了这个男人,这个说谎者,这个叛徒,这个说是她父亲的男 人,在她面前站起身来,像个威胁。 她小心翼翼地,声音刚好只让阿布? 萨多夫斯基听得见,长腿说," 有一次 我问你,你却不愿意告诉我。她怎么会死的。我的妈妈怎么就会死呢。一个三十 多岁的女人是不会死的。我听到邻居们说的,但我不想相信--你知道人们是怎么 回事。" 长腿停了停,望着她的父亲。她太了解他了,他想逃,站起身来,走出 这个大门,再不回头望她一眼。"-- 是你干的,对不对?做了那个手术?" 阿布? 萨多夫斯基胆怯地说,"-- 手术?" " 流产--不是吗?" 阿布? 萨多夫斯基生气地但又负疚地咕哝着,"'流产' !你究竟知道什么--' 流产' !你还是一个孩子!"-- 他摸索出一张克里内克丝面巾纸,擦了擦嘴,还 擦了擦那汗津津的多肉的下巴。" 你究竟知道什么!" 长腿仍然很安静地盯着阿布? 萨多夫斯基,目光坚定而冷静地说," 告诉我, 爸。" 这个" 爸" 字从长腿的嘴里说出来,是那么地陌生,就像说外语单词一样-- 你很难判断这个词是表示轻蔑还是渴望。 于是,阿布? 萨多夫斯基犹豫了很久,然后开始将这个故事,这段独白讲给 长腿听。她以为她是想听的;他避开她的目光,眨眨眼,吸吸气,在椅子上挪动 一下身体,带着一个违背自己意愿的男人所具有的那种勉强神态,讲出事情的真 相,为此,他责备那个从他身上榨取真相的人,以上帝的名义,如果她想知道, 她会知道的。 于是,长腿向前倾斜着身子,神情紧张,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宛如一张弓, 全神贯注地听着。 " ……这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不是你母亲死的那个时候,比那还早。你 决不会知道她真的长得是什么样子,当我和她,当我们……第一次一起出去。是 的,她变了。你敢说,她变了。但是起初,格洛丽亚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我为她发疯,她也为我发狂。以后,这一切都变了,可是……有一样东西没有变, 我的意思是我对她的美好记忆没有变。一个像你这样大的孩子,玛格丽特,看起 来,亲爱的,你只有十四岁,对不?--或十五岁?……好吧,十五……可事实是 你就像一个婴儿,猛然投入你的生活,就像你认为的你会永远过得很好,天哪, 你没有," 他生气地笑道," 你没有。你的老爸在这里告诉你,亲爱的,听着: 在你出生之前,玛格丽特,你的母亲和我,我们爱得死去活来,我的意思是我们 真心相爱,像你们今天这些聪明透顶的孩子,该死的,没有一个懂这些的。好吧, 格洛丽亚有一堆男朋友,因为,他妈的,她实在是长得漂亮,她那头发、那脸蛋 让交通都堵塞;我不是夸大其辞,我是认真的,她的确长得漂亮,她知道如何将 自己的女人魅力展现出来,不像那种践踏自己的女人,或是更糟糕的,几乎是糟 糕的那类女人--有一类女人放任自流,或--他妈的,不会展示自己,而是浪费自 己的美貌,像你一样--可能会是一个真正的迷人的小美人,但瞧瞧--他妈的,举 止就像一个小子,穿得也像个小子,每一次机会,你怎么指望哪个家伙他妈的给 你点什么,你行为举止这么粗鲁,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格洛丽亚? 梅森的女儿 的行为举止怎么就像你,叫自己' 长腿' ,他妈的像一个男人,带着刀,偷汽车, 哦,天哪,格洛丽亚会感到羞耻的,我也感到羞耻,我是男人,我感到羞耻。好 了,我在说些什么……格洛丽亚和我疯狂相爱……但我们还没有结婚,因为她有 太多热烈追求她的家伙啦,其中一个还很有钱。于是她说,我从不晓得那个笨蛋 到底多有钱,因为你的母亲并不讲实话,不会像在圣经面前那样发誓一样,她喜 欢让男人们猜测,但她承认,我是她最爱的一个男人。在另一个家伙将她带回家, 她摆脱了他之后,我们会一起出去,我们喝醉酒;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似乎 很长一段时间,但我以为也就不过几个月……当你处于那个年龄,恋爱期间,你 几乎不能忍受,你认为你会死去,如果你得不到她,一个星期是多么漫长--天呀! 于是格洛丽亚未婚先孕。好吧,让我们不要口气温和吧。我们还没有结婚,但我 们同居了,在霍利大街一家叫钻石餐馆的楼上,我猜想现在这家餐馆早没了,因 为这栋房子已不在了。好了,对我来说,这房子很潮湿,可对你母亲来说,无论 如何,她和我……那时我开货车,后来那帮婊子养的王八蛋来找麻烦,抢走了我 的驾照……我的意思是说我的卡车司机的驾照,不是,另一个……于是我跑了很 久,连续两三天不间断地跑,有时候绕着匹兹堡市来回跑。你的母亲,她说,' 你不能指望我总是坐在家里编织,对吧,' 她说,' 我也很孤独。' 于是她出去 了,有几次我认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你知道,我出其不意地回来了,就像 电影里的某个家伙,我逮住了她和她那热恋的狗屁男朋友,那是一个三流的骗子、 赌徒……他的真实身份是一个赛马赌注者……这是一次,好吧,我在家。我在家, 不是在路上,也许我们打了一架,我记不清了,反正我是在家里,我想睡觉,而 你的母亲出去了,去了一个她的女朋友住的什么地方,她说,……因为我们打了 这一架,她怀孕了,但不知谁是孩子的父亲,于是我说,好吧,你这个婊子,你 这个荡妇,我能忍受这个,我不会是第一个忍受这个的家伙……因为我偷偷地了 解到我是未来孩子的父亲。因为还会有谁是呢,我一直掌握着你母亲的情况,多 于她知道我的情况;我大多数时候都很镇定,可你母亲却不是。结果--她出去了, 我不知道,她安排了与一个自称是医生的家伙的约会……我也许不知道他是谁, 因为有太多各种各样的江湖医生!于是她出现在他约好的地方,我全然不知,她 一直在喝酒,但她表现得很镇定,其实她怕得要死,我的意思是实际上她还只是 一个孩子,才二十岁呀。除了某些家伙这样自立外,你母亲自十六岁就独闯天下 了。于是她爬到了那个地方的楼梯上,在第六大街,一个她说看起来像医生的诊 所的地方,如你叫的那样,候诊室。于是她径直走了进去,他告诉她脱掉她的衣 服,她能够闻到他的呼吸,看到他那熬夜的眼睛。他也很害怕,像喝醉了酒似的, 但她说她就像被施了催眠术一般,又像是瘫痪了一般,还是别的什么,她已经不 再思想,于是她照着他所说的去做。她脱掉她的裤子,躺在这个桌子上,他要为 她做手术了。好了,让我们不要支离破碎了,她要做人流了。他将为她做流产手 术,不是什么别的手术。因而,你母亲说,她准备好了,她没有任何选择,她准 备好了,冷静、镇定,躺在那儿直发抖。这个家伙,她说他的头大部分秃顶,脑 袋周围一圈白头发,也许有点像圣诞老人,有点圆圆胖胖的,肥胖,你以为他会 高兴点,可她说,他妈的,每次他都怕得跳了起来。他听见门外的声响,有可能 是汽车砰的关门声或人们的叫喊声,而他在干这种事,这种外科的行当,一种大 的铁钳子,将你打开,一种像剃须刀一样尖利的东西,一把笔直的剃须刀,我的 意思是一把解剖刀?--这就是他将要用的东西。她只看见那该死的东西的双手在 摇晃,他说得很快,还打断自己的话,笑了,用衣袖擦擦他的脸,他强行将这把 大铁钳子塞进她的身体里。她躺在那里流着汗,并祈祷着这不会持续太久的。就 这样,格洛丽亚失算了,她的最佳判断是错误的,而这个家伙是一个自称是她女 朋友的人给推荐的,你可以从这个诊所看出他是一名真正的医生,或许曾经是。 于是他将这样尖锐的刀子插进她的身体,她开始尖叫,太疼了。他告诉她安静, 要是警察来了,就麻烦了;她恐慌了,朝后爬下桌子;他过来了,她的眼睛瞪得 老大,好像他会杀了她,她已经看见了大铁钳子上的血,还有他白色外套上的血。 这时她真的发疯了,狠狠地踢那个私生子,她还在尖叫、哭泣,只想走出那里, 于是她知道下一步要做的是跑下楼梯,裙子里面什么也没有穿,也许滑倒了…… 她出来了,跑到了人行道上,一路跑,一路流血。这时有个朋友,将她带进等着 她的车里,不是男朋友(她发誓),只是一个朋友的家伙,你的母亲有很多朋友, 自她十六岁以来她就这样独自住着,看起来就像她做的,我的意思是--格洛丽亚 是那种看你一眼就可以让你为之去死的女人,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会相信的,她 还没来得及开口,你就准备相信了。我说,作为一个知情人,因此:我在家,可 该死,我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为她对我保守她的秘密。她上楼来了,笔直 走了进来,她有钥匙,我在床上。她朝我走过来,哭了,我从没有见过她那样哭, 也没有见过她醉成那样,她说,' 哦,亲爱的,抱紧我,抱紧我,' 她说,' 哦, 我爱你,只爱你,不爱别的人,' 我很吃惊,但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伙,以上 帝的名义,不要再谈论这个婴孩的父亲是谁了,因为阿布? 萨多夫斯基就是她的 父亲,这个婴孩,玛格丽特,这个婴孩就是你啊。" 可怜的长腿!--这会儿她一直在听着,神情专注;然而,一开始,她似乎没 有在听,也许听了,但并不很理解。直到过了好一阵子,阿布? 萨多夫斯基舔着 嘴唇,面带微笑,凝视着她,脏兮兮的镜片后面的眼里掠过一丝恶意。她无言地 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摸索着,跌跌撞撞,她的一只脚绊在椅子的横档上。阿布? 萨多夫斯基清了清喉咙,并伸长那像蛇一般扭曲的脖子,稍微大声一点说,"-- 有关你母亲死去的事,该死,那是十年后的事了,在一家真正的医院里,由于酗 酒,你母亲的两肾穿孔,故事就到此为止了。" 长腿摇了摇头,几乎是自言自语,说," 不。哦,不。" 她望着她的脚,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被迫看见了她说不上名字的什么恐怖东 西的孩子。看守们很警惕,上前摁住长腿,即使这样,她还是开始尖叫," 不, 不,不,我不相信你--说谎者!凶手!" 她的两只拳头猛捶桌面,她们随时准备 着来抓她,制服她,她们知道如何制服这样疯狂挥舞拳头的监狱犯人而不被她痛 击到或咬到,因为她们都是高大威猛,嗓音沙哑的年轻妇女,面临这样的突发事 件,她们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 就这样,阿布? 萨多夫斯基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到红岸州少女管教所的 探视就戛然终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