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暴风雨的海洋 平静的大海 梦想之湖 死亡之湖 这个名字,我热爱这个名字,我在我的" 狐火" 笔记本里反复写下这个月球 上的名字。我心里一直想着长腿:也许她就在月球上?她远在红岸管教所,那个 离哈蒙德市十五英里远的红岸管教所也许就是月球? 她走了有好几个月,超过五个月了,由于她表现不好,她的记分在不断积累, 我们,我们所有" 狐火" 的姐妹们都感到恐惧,那是因为她再也回不到我们身边 了。于是,当有人问起长腿怎么样,她在红岸管教所过得怎么样,我们就撒谎, 说她过得挺好的,关于长腿的情况,我们是不会给" 狐火" 的敌人提供任何满意 的答案的。 你爱得最深的人,你与之分享这个世界;当这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仍然存 在,但是却跟以前不同了,因为你们两人有了距离。 实际上,这个世界已不是先前的那个世界,你几乎不受它的控制,你可以漂 浮起来:比如飘到月球上去。 我想给她写" 暴风雨的海洋,平静的大海,梦想之湖,死亡之湖" 这样一封 信,但他们肯定要审查它的。当我将长腿的信拿出给我的朋友看或是大声朗读它 们时,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怪怪的、平淡的、死气沉沉的声音(" 我在这儿一切 都好。我在这儿交了一些朋友。我们上了几门课,比如写作课、发型课以及被称 作' 整容术' 的课程。我感觉还不错。他们给我们吃的很好,让我们努力干活, 这样我们就觉得饿了" )。戈尔迪走过来将信从我的手中一把抢过去撕掉,她真 的好难过、好气愤,气得大笑说," 狗屁!听听这个!这哪像是长腿!--这就像 我的表兄米基,他曾进过红岸少年管教所,那些婊子养的王八蛋就会审查你所写 的信。" 由于我们在接受缓刑,也由于我们都未满十八岁,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够格去 红岸管教所探视长腿,这对我们来说实在是最最残忍的事了。我们得到的唯一的、 直接的消息来自凯瑟琳? 康纳,她大概每个月去看望长腿一次,也愿意替我们给 她捎点东西。长腿有不少亲戚,如婶婶、堂兄妹,他们也去探望她,可我们不好 意思与他们联络。至于阿布? 萨多夫斯基,我们中没有人甚至连戈尔迪都不想与 他交谈。他有时候在大街上看见我们,做出要走开的架势,说我们是一群捣蛋鬼、 荡妇,统统都该被关进少年管教所,就像他的女儿那样。 凯瑟琳? 康纳非常喜欢长腿,说看见长腿在牢里,真的让她的心都碎了;可 长腿对她说她一切都很好,吃得好,睡得好,还交了不少朋友。可这里面一定有 不少是谎话,至少有一部分是不真实的,因为长腿的记分在增加,她被关禁闭, 她的刑期延长,至少要延长一段时间。直到她出来后亲口告诉我,我才真正了解 了她在红岸管教所遭受的悲惨和痛苦。可那时(甚至现在!)我真的不很了解那 样的事情。我必须得发明点什么,我得想象点什么,将自己深入到长腿? 萨多夫 斯基的内心里去,想象她自成为那类女孩以来,她自己从来不曾讲过的发生在她 身上的一切。 她笑的样子很尴尬,她说," 马迪,你最好不要编我的故事--别的其他女孩 可以。她们倒是你喜欢的那类女孩。" 没有人死去,我们都从死神手中逃脱。 长腿带着我们开着埃斯? 霍尔曼的别克车一路狂奔,开进我们很少去过的乡 间,这件事,只要我们活着,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有时候我仍然会梦见这件事,醒来后却一阵惊悸,但还是笑了,因为我已经 骗过死神一回了,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这样说的。 的确,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避免不了受到伤害。如我所指出,长腿受到了伤 害,她的头上和脸上被划了数十个伤口,鲜血直流;戈尔迪摔掉了一颗前牙;兰 娜破了两个手指;马迪和托尼? 勒费贝尔两人的头碰得厉害,每个人的前额都有 一个肿起的大包,好几个星期这个大包才消下去;可怜的托比一直处于一种万分 恐惧和狂吠的状态之中,它再也不会正常吠叫了--当它想叫的时候,它的嗓音粗 重沙哑。(不过,托比似乎从没有责怪我们。托比疯狂地热爱我们每一个" 狐火 " 帮的女孩,尤其是爱戈尔迪和长腿,这点无庸置疑。正是我们这种与狗或人相 处的方式挽救了我们的性命。) 可是,最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们中唯一的一个几乎没有受伤的人居然是瓦奥 莱特? 卡恩。 但是,当别克车冲下桥时,她的叫声最大,可结果是她的脸一点也没有被擦 伤。 于是那个引起所有麻烦的警察第一个赶到现场,如他所做的那样,追赶我们, 他踩着厚厚的雪,朝我们的车走过来。我们的车,一辆出事的车,已经翻倒在雪 堤边。他大声叫道," 有人活着吗?--里面有人活着吗?" 他尽力将一扇车后门 打开,他用力拖出的第一个女孩就是这个长着大眼睛、皮肤白皙的漂亮的黑发姑 娘,一看见她,他真是大吃一惊,而她却差点倒在他的臂弯里,她哭泣道," 噢, 警官!哦,不要抓我们!哦,这不是哪个人的错,我发誓!--这不是长腿的错! --那辆讨厌的破车就是要往前跑!越跑越快,停不下来,它就是要一直往前跑! " 当然,我们都被逮了起来。下街区的女孩,特别是住在费尔法克斯大街一带 靠河边的女孩们,你敢打赌,我们都被逮了起来。报纸上称我们是" 帮派少女" , 就像我们是某些年纪大点的家伙的帮派的一部分似的,实际上我们是罪犯,是偷 车贼,或别的什么。 我在接受缓刑的那几个月里,也被学校责令暂停学籍;这时入睡对我来说就 真的很困难,甚至静坐着阅读、打字和思考时间长了都很困难。这就宛如一团火 失控了,燃烧了起来,甚至你都意识不到" 狐火" 的名声正在真的四处传播,当 获悉我们的名字,我们所做的事情被讨论时,我们每个人都很激动;但有些传闻 就夸大其辞了,比如在停车场长腿真的将文尼? 罗珀的喉咙刺出血来!--还有一 个子爵帮的家伙甚至跪在地上求饶不要杀他!此外,长腿? 萨多夫斯基是埃斯? 霍尔曼的一个女朋友,她用她知道的最好方法来对他进行报复,等等。 为什么长腿命令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必须忠实地记录这些事情。 " 你不要写这个,我们是不小心,' 狐火' 正离我们远去。" 长腿说。 我猜想,这正是对任何人来说都可以写点什么的动机。 结果长腿被送到了红岸管教所,我们不能探视她,也不能给她写信说心里的 话,也不能收到她的任何从她心里写出来的信件--只是收到长腿那些奇怪的信件, 在我的这个旧笔记本里只叠放着她的三封信。(我刚才看了看这些信件,试着再 读一次,可我的眼眶盈满了泪水,我只得将信放到一边去。) 就在长腿服狱的时候,我在监狱外面的生活也同样是噩梦缠身,如入牢笼。 我被学校开除之后,所有那个漫长的夏天我都与我的大姑妈罗斯? 帕克住在一起。 那是一种令人害怕、自由散漫、自甘堕落的生活,就像一部电影,这部电影失去 了控制,没有了聚焦。因此,我知道,要不是为了" 狐火" ,思念长腿,那么我 的工作(在白鹰旅店的厨房干活,因我的姑妈在那里当管家),我的几样兴趣如 阅读有关星星和时间的书,是的,我猜想,还有在我热爱的老安德伍德牌打字机 上打字,我根本不会知道我是谁,也许,甚至连我是否是我都不知道了。 (我知道我该解释一下我的妈妈在哪里,她出了什么事以及为什么她会出事。 为什么我会在戈尔迪家住了一段日子,然后又去与一些邻居住了一阵子,后来又 搬到费耶特大街我的姑妈罗斯? 帕克家的后面的房间里。我猜想,我知道我是在 避免某些事实,可那时的情况糟糕透了。首先我决不想知道那些讲述的事实,让 那些东西见鬼去吧!只是说:那会儿妈妈没有住在哈蒙德,没有任何能力来关心 我,或别的什么人。我没有撒谎,当我说这话时,我一点儿也不想她,就像我一 点也不想我那死去的父亲一样。你怎么会想念一个你从不认识的人呢?) 很早以前,有一次,我们开车出城去乡下到红岸管教所,想我们怎么着也会 看见长腿的。我们在能让她听得见的地方高声叫她。有个叫米克的家伙有辆车, 一辆铁锈斑斑、卡嗒卡嗒的老式47年的雪佛兰。他是瓦奥莱特的表兄,有时候他 与她还有兰娜一起出来闲逛,逐渐与" 狐火" 的姐妹们成了朋友,于是像一些家 伙,至少有些家伙做的那样,他们开始交往。(并不只是这些漂亮的姑娘吸引他 们,而是" 狐火" 的魅力。只要他们是朋友,而不是男朋友," 狐火" 都不反对。) 于是,那天米克载着我们,瓦奥莱特、戈尔迪、兰娜、丽塔,当然还有马迪,我 们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抽着香烟,开派对似的,感到既兴奋又害怕。 众所周知,州监狱一般都建在城外的乡村,这就使得来探监的人不容易看见 他们想见的犯人,比如,太穷的人没有车,自然也没有直达的公共汽车到那里。 红岸管教所很小,很难称得上是一个小镇,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是坐落在肖托夸 山脉下的一个居住点罢了。红岸管教所四周显得萧条凄凉,不是你想象的乡村的 样子,这里没有几间农舍,粘土状的红壤呈干干的血色,成片成片的报废车,一 个废弃的采石场,宛如在梦里突然而怪异地出现在你眼前;沿途所见这样一些破 破烂烂的警告牌:不准打猎、不准钓鱼、不准设陷阱、不准倾倒东西;最后我们 来到了一直通向监狱的石子沙砾铺就的路上,穿过一片树丛繁茂的树林,一个用 子弹打的洞眼的标示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红岸管教所 州少女管教所 须持有关证件人员和探监者方可准入,否则视为非法入侵 看见这个标示,我们觉得太突然,只好冷静下来,都坐在那里,连米克也瞪 着眼睛,愣住了。马迪用手指捂住她的嘴巴,戈尔迪低声骂道," 狗屁!" 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敢相信真有那么一个地方。 我们望不见建筑物,或许是从我们所处的位置望不到,那围墙很远,我们决 定不再往前开车,尤其是我们这些接受缓刑的人。于是米克倒车,我们走另一条 路,边上的一条路,不知道我们究竟开到哪儿了。但我们笑着,喝光了啤酒。这 时天色已近黄昏,我们正穿过空旷的田野,矮小的灌木丛,以及深深的沟壑,眼 前是一片朦胧。我说,因为此刻我只想到这一点,"-- 他们将这些房子建到这里, 是为了防止有人逃跑。" 瓦奥莱特说,好像我们在吵架,小婊子," 哦,不,一旦她有了朋友,她不 会逃走的。" 我们停好车,走出去,穿梭在树丛中,又一次来到了墙边。这墙很高,周围 都拉了电丝网,你若抓住它往上爬的话,你的手会被划破成皮条的。我们没有看 见任何哨塔,这地方更像是一座废弃的建筑物。戈尔迪将手捧着嘴,轻轻地叫喊, " 西- 娜!--西- 娜!" 我们其他人也跟着叫喊," 西- 娜!西- 娜!" 尽量拖 长声音喊。我们知道不能喊" 长腿" ,如果被人听见,那会给她带来麻烦的。我 们只是沿着墙脚跟走,也许离这堵墙有二十英尺远,怕万一有看守,所以,除了 米克外,我们所有的人都轻声地喊" 西- 娜!" ,我们的声音就像是歌唱一般, 而且像是独唱。(米克回到树丛中,手里拿着一瓶啤酒,他明白他不受欢迎,甚 至他都没有勇气陪伴我们。) 夜幕降临了,我们的喊声越来越大,音频越来越高,带着更强烈的渴望--" 西- 娜!哦,西- 娜!" 直到猝然,有探照灯照了过来,有人忍不住叫了起来。 于是我们吓坏了,我们跑呀,一直跑到树丛里,我们分开了跑,不知道我们究竟 在干什么,我们是真的吓怕了,可是也很滑稽,我跑得特别快,跑得气喘吁吁, 一半是呜咽,一半是傻笑,还扭了脚踝,脸朝地,脚步慌乱。我的一个" 狐火" 姐妹与我们失去联系一个多小时,就是兰娜。天晓得我们是怎么回到米克的汽车 里又重新聚在一块的。 米克关上车灯开了一会儿。在车子里我们都弓起身子,料想有道路障碍挡住 我们或一排子弹朝我们扫过来。我们都说,"-- 你觉得长腿听见我们的喊声了吗? 你觉得她晓得那喊声是我们的吗?" 又说,"-- 她当然听见了,她当然晓得那是 我们的声音,要不那还会是谁的声音?" 我们驱车回到哈蒙德市区,计划下个星 期我们还去红岸管教所,我们怎么也得测量一下那墙有多高,带上一架梯子和一 些绳子,我们可以通过凯瑟琳? 康纳为长腿想出一个逃跑的计划。我们一路做着 这些计划,就坐着米克的雪佛兰老爷车回家了。然而,我们再也没有去过红岸管 教所,一次也没有。 这是1954年的5 月。直到1955年的6 月我们才见到了长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