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千万不要说出去,马迪- 猴子,如果你告诉外人,你就会死路一条。但是, 现在,我已经讲叙了我知道的一切,或者说差不多一切。 在将马迪的旧笔记转录成"'狐火' 帮的自白" 中,我已经将它销毁了,一页 一页地,一条一条地,将它们在手中揉皱,为了让它们更容易烧尽。 自从" 狐火" 帮终结后,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静,你可能称之为一个普通美国 人的生活(我甚至还结了婚,三年,与一个在卡尔工程技术学院学天体物理的校 友),除了我的这个工作。如果有人问,我就告诉他们,他们就有趣地看着我, 问,你做什么? 我十八岁离开哈蒙德市,失去长腿和" 狐火" 帮我很伤心,但我很幸运得到 了一所大学的奖学金。那所大学很远,在那里,没有人知道" 狐火" 帮,好像也 没听说过" 狐火" 帮。是的,我被哈蒙德市的警察和联邦调查局的探员询问了好 几天,在几个月里,定期到" 青年管理局" 汇报。不过我没有受到指控,因为马 德琳? 费思? 沃茨在臭名远扬的小惠特尼? 凯洛格绑架勒索案中不是涉案人中的 一个,直接的或间接的都不是。 她很幸运,马迪? 沃茨在这之前早就被逐出" 狐火" 帮,从法律的角度说, 这拯救了她。 我回过哈蒙德市四回,最近的一回,我想将是最后一回,我去过哈蒙德公共 图书馆和县法庭,搜集整理旧报纸和1956年5 月至6 月的那几星期的没有结论的 官方记录,那是" 狐火" 帮最后的日子。还有许多我到那时从不知道的事情--例 如,警察和联邦调查局很快声称,这是一起绑架案,相信它是一起阴谋," 高级 别的工会官员参与的有组织的犯罪" ,不仅意图从凯洛格家榨取赎金,而且胁迫 和恐吓其他像凯洛格先生那样的曾经拒绝工会要求的美国商人!--媒体这样引述 联邦调查局局长埃德加? 胡佛的话。 关于这次绑架案的" 业余" 特性,例如间断的电话联系,警察解释为有意误 导的策略。 当地一家报纸的标题是: 凯洛格绑架案是共产主义分子的阴谋 另一个标题是: 本地少女帮勾结国际红色恐怖分子长腿如果知道这些,她一定会笑死! 关于小惠特尼? 凯洛格和他家庭的文章,我都很快掠过,我不想读凯洛格先 生向基督教的" 转化"--"真基督教,主在我心中"-- 我也不想读到有关他的女儿 玛丽安娜,她是如何" 信任" 长腿- 萨多夫斯基,又如何被她" 背叛" 的。 我感觉内疚,非常内疚,虽然马迪? 沃茨不是绑架者,但我却希望" 狐火" 帮成功。 我还希望四名" 在逃分子" 逃脱。 警察及时找到了戈尔迪,接着是兰娜,她们住在相距几百英里的地方,互相 之间不知道对方的行踪,也不知道长腿和V.V.的。戈尔迪被逮捕时正在纽约的马 头加油站工作,她用的是假名。兰娜在奥尔巴尼被捕,当时她正和一位酒吧男招 待在一起,她用的也是假名,头发染成棕褐色。但是,警察从未找到长腿- 萨多 夫斯基,也从未找到V.V.,还有" 闪电" 汽车。 也许长腿和V.V.越过了边界进了加拿大?--她们将" 闪电" 藏在一个不会被 发现的地方,徒步逃跑了? 长腿的祖母否认姑娘们曾去过她那里,也没有证据证明她们去过,也没有任 何长腿在普拉茨堡的邻居表明曾经见过像" 闪电" 那样的汽车,如果它被停在什 么人的车道上,除非是瞎子才不会看见。 就这样,长腿和V.V.一直负案在逃,对她们的公开追捕持续了几个月,也可 能进行了几年。有成百次错误的线索和见证,但是,这些姑娘们从没有被找到, 就我所知,她们至今仍然在逃(绑架是一项联邦罪)。 " 马迪--天哪,是你吗?马迪? 沃茨?" 我转过身,看见一位长着红萝卜色头发的漂亮女人,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年 轻女人,快三十岁,丰满的身躯、白皙的皮肤,长着雀斑,她正推着一辆儿童车, 推着一个同样长着红萝卜色头发的孩子。是丽塔? 奥黑根,我已经十一年没有见 到的丽塔。我曾警告自己,或许丽塔会出现在我的近旁,那我就跨过街到另一边 去,或许,我要完全避免这种会面,但是,当我看见她时,所有这些想法都跑到 九霄云外去了,我们互相抓住对方,就在费尔法克斯大街的路边上叫了起来,丽 塔的小儿子怔怔地看着我们,嘴里吸吮着手指。 看着我们这样,你会想,这就像一对失散很久的姐妹。 这样,丽塔坚持要我跟她回去,去她的住所,她的大一点的孩子们正在上学, 科利斯要到六点才会回来,我们有很多事要做,丽塔这样说的,自从我离开哈蒙 德已过了很多年! 她和科利斯? 康纳结婚后住在渡口街的一所新公寓楼里。科利斯在一家器具 店工作,负责销售和维修,我知道她与科利斯结婚了,不是吗?--就在那件麻烦 事发生后? " 麻烦事" 意思是" 狐火" 帮的终结、拘捕和丑闻。 上楼来到康纳的公寓,在起居室,丽塔请我喝咖啡,然后是啤酒,我们坐在 那里喝着,交换着信息。主要是丽塔在说话--她好像很高兴,也很兴奋与我谈话 --有几次她倚过身来碰碰我的手臂,好像确认一下我是不是真的,她以一种姐妹 间的责备口吻说," 我差点没有认出你,马迪--你看上去与以前很不同。" 我本能地笑一笑,没想问我怎么样看上去不同。 丽塔叹了口气,补充说,"-- 我猜想,我们都看上去很不同了,或者说应该 是。" 这是1968年,我回到哈蒙德作短暂访问,没打算看望" 狐火" 帮的任何 一位姐妹,甚至没有扫一眼电话指南,去寻找某个特定的名字。 我相信我不再是一个感情脆弱的人,我相信我的心对伤痛更坚强。 我自己正在做的这项工作,你可以称之为搜集碎石片,它好像很自然地让你 的心变得坚强,不是吗?--或者,你的心在某种程度上变硬了,而你没有查觉。 马迪,你是我的心肝。 再没有人对我这样说。 再没有人有理由对我这样说。 丽塔急切而圆滑地向我询问,我现在住哪儿?--意思是我结婚了没,我是不 是有了家,我是不是像她一样转向" 正常" 。我解释说,是的,我结过婚,但是 很短暂--" 不是很成功,但幸运的是我们没有孩子"-- 也没想去看丽塔同情的表 情,因为,对一个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孩子更有意义、更珍爱和更倾心,"-- 我住在新墨西哥州的昆西,我在那里的天文台工作,我喜欢我的工作,但那儿很 偏僻,我猜想有时我是有点寂寞,但我也很开心。" " 哦,马迪,听你这样说我真高兴," 丽塔好像是很高兴,这让我有点吃惊, " 我们所有人当中,除了……" 她拖长了声音说,她的眼神很快地转向一边,因 此,我们都知道这个名字,不必把它说出来," ……你是最……不同的一个。" 想起曾有一次,我听见戈尔迪说,马迪有点不像是我们中的一员,那句话让 我刻骨铭心。 我很快转移了话题,我询问有关我们姐妹的情况。丽塔很快地告诉我她知道 的一切,很多,大部分情况就像从一辆超速行驶的汽车窗外看到的模糊的景象, 一闪而过,但是我还是特别注意瓦奥莱特? 卡恩--" 哦,很肯定,她还好。" 丽 塔耸耸肩说,"-- 嫁给了那个家伙,与他的父亲和叔叔们住在某个大建筑群里, 他们当中甚至没有人读完高中,但是,他们富有。猜猜,瓦奥莱特在哪儿有房子? --在梅里迪安。" 瞬间,我就理解她的意思,梅里迪安与杰利弗相连。 这让我们回到丽塔想要问的话题,她几乎是害羞地问," 你从没有收到过… …她的信?" 我很快地说," 没,你呢?" " 没,一个字也没有。" 丽塔停顿一下,带着期盼的笑容," 没有她的只言 片语,除了……" 又是一次停顿,丽塔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温和地看了我一眼, 就像一对从前的老情人那样默契。 到现在我们已经聊了一个多小时,喝完了第二杯啤酒,一开始对双方来说并 不是太容易。一个长着红萝卜色头发的小男孩在几步之外的婴儿栏里天真地、开 心地呀呀自语着,这让我既伤心但也想笑。我伤感的是丽塔的儿子将永远不会知 道" 狐火" 帮,永远不会知道长腿- 萨多夫斯基,她改变了他母亲的生活。那时, 他母亲还是个小姑娘,是的,这样才可能造就了他的生命。丽塔低声说,兴奋得 像个小姑娘," 嘘--我给你看一样东西,马迪,告诉你--不是很多人知道的。" 见她的眼神,我马上摘下眼镜,我急不可待。 在整个谈话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出她的名字,我也不能让自己低声说出 来,长腿? 丽塔匆忙地走出房间,拿着一本厚厚的剪报过来。她将它抚平,放在我身边 的沙发垫上,说," 天哪,马迪!--一天晚上,我碰巧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那 是很多年以前,非常巧合,因为我从不关心政治那类的事情,但是,我在报纸的 头版看见了这个,我想,哦,天哪,是她。" 她把剪报递给我,好像是什么很珍 贵、易碎的东西,"-- 马迪,是她,是不是?" 我盯着报纸上的照片,上面有一个硬朗的大胡子军人,那人是菲德尔? 卡斯 特罗,站在一个搭建的平台上,在古巴的哈瓦那一个广场,向大规模聚会的人群 做演讲;报头上的日期是,1961年4 月22日,猪湾入侵刚刚失败没有几天①,在 照片的一侧边缘有一个人,很明显是美国人,高挑的个子,金发,男人?还是女 人?穿着衬衣和长裤,扫视着正在愤怒地听演讲的观众:是长腿- 萨多夫斯基。 或者是跟她长得像一对双胞胎的某个人。 " 马迪--?是的,不是吗?" 我不能回答,我走向一扇窗户,手里拿着剪报,来到光下,以便看得更清楚。 丽塔神经质地说着话,笑着,将酒瓶中剩下的啤酒倒进我们两人的杯子,"-- 我将其中的一部分给有的姑娘们看过,我们互相不太经常见面,但是,我拿给她 们看,轮到托尼? 勒费贝尔--还记得托尼吗?--她嫁给了里奇? 赖特--托尼也在 报纸上看见了,她认出是长腿,但不敢对任何人说,你想呀,你知道,联邦调查 局的人可能会出现和逮捕她!(你想他们会吗?这么多年过去了?)科利斯,到 现在--我从未向他吐过半个字,他会将这些撕得粉碎,他恨死了长腿。" 然而,她很快转变了态度,"-- 可是,他真的很可爱,差不多是我见过的最 可爱的家伙,在所有那些罪行暴露以后,他实际上拯救了我的生命,就像你们这 些家伙一样,在我很小的时候拯救了我。" 我在想,要是有一个显微镜就好了,一个显微镜可以将报纸上的照片放大, 但是,那又是不可能的,别笑话我,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将那些微小的 颗粒放大,然后你可以放大这些颗粒间的间隙。 丽塔沉思地说," 戈尔迪和兰娜真棒,没有服罪,我猜想--人们是这么说的, 你听说过,她们俩都出来,现在?但是没有住在这附近什么地方……" 她的声音 变小了,她抿了一口啤酒,有点急切地说," 你怎么想,马迪?--你太平静了, 是她,对不对?" 我的眼眶盈满了泪水,我再也看不清那张照片。 我的声音颤抖着," 哦,丽塔,亲爱的--我真的不知道。" 丽塔的笑声变得刺耳,她失望地说," 好了,见鬼--我知道。" 那不是我最后一次访问纽约州的哈蒙德市,但是,那是最后一次我见到我认 识的所有的人。 那次访问的其他事情我几乎一点也回忆不起来,因为,一旦你离开一个地方, 一旦你从那里被放逐,所有以后的访问都溶解成一次,变成一个让人取笑的污点, 变成一场梦。 而我能鲜明地回忆起来的就是哈蒙德报纸上的剪报,那么多陈旧的、易碎的 剪报,我想,是的,那很可能就是长腿- 萨多夫斯基,还有谁是那样独特,那种 站立的姿势,身板挺直、紧凑,好像整个身体都在听,每根神经都警惕着。如果 我不是在想象、在虚构我心灵深处的怀念,就像丽塔? 奥黑根也在虚构、在怀念, 凝视着那些新闻纸上细微的小孔,那些光点接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人的身形、脸 形,你那么熟知的形象,或者相信你熟知,你知道,只在片刻间。或许这是一个 合乎逻辑的计谋,或许是一个人类大脑的奇迹,我们知道,这是个奇迹,我们看 见了。 如果那是长腿,1961年4 月22日在古巴的哈瓦那,那么现在她在哪儿呢? 我应该解释一下,这些天我一直整天都在显微镜下扫描照片,不是那些模糊 的报纸上的照片,而是相当精确的太空照片;不是用一般的显微镜,而是一架三 维立体显微镜,精细得足够让我看见太阳系的层面,深入太空的深处,回到过去 的时光里。有时,我觉得眩晕地飞翔在时空之间,我的天空是白色的天空,是照 相用的负片,星星是黑色的斑点,冻结在太空,还在移动。当我来来回回地挪动 胶片,来来回回地查看着那些黑色的斑点,那些模糊的、油污般的、烟熏般的星 云,以肉眼去发现即将发生的大爆炸,找寻不稳定的轨道上的小行星,潜在的" 地球枕木" 就像天上无羁的思潮,在木星和火星轨道之间漂移的小行星带上飞扬。 倒不是我是一位天文学家--我不是,我只有一纸衣阿华大学的学士文凭,不 过我是新墨西哥昆西山天文台一位天文学家的助手,受信任,很受赏识,报酬也 合适,而我工作认真。这是一项系统的工作,寂静的工作,我想这里面有神秘主 义的因素,在拍摄可辨认的太空局部的胶片上找寻运动的迹象,一只肉眼在显微 镜上寻找光点,胶片上的光点,找寻可能即将发生的飘渺的紊乱,找寻大爆炸后 的岩石碎片。 如果在我现在的生活和我做姑娘时的生活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不知道它是什 么,我也不想知道。这些年来,人类的动机已经很少引起我的兴趣,更让我感兴 趣的是人类的行动、存在。毕竟星星是没有动机的,即使是它们那毁灭性的冲击 也是纯洁的,以存在的形式。 马迪? 沃茨曾是费尔法克斯大街一个很出色的姑娘,但是她错误地相信,星 星是永恒的,对她自己说,星星总在那儿,这是最具讽刺意味的事实。你敬慕的 天空般的亮光只是化石的亮光,你凝视着的是深不可测的远古的过去,星星早已 消逝。 甚至我们看到的太阳、我们头顶的星星,我们看见它们时,它们已经过去了 八分钟,这叫做回眸时光,这是时光的骗局,自相矛盾,因此,最好不要去关心 它们,我的意思是--不要带着情感去想它们,一点也不要。 这样,搜集这些"'狐火' 帮的自白" ,过去的这几个月对我来说是,是我多 年来所没有体会到的或者想体会的真正的成就。想想现在,我已经五十岁了--马 迪- 猴子五十岁了!想想现在,我有以前从未有过的实实在在的望远工具,去研 究回眸时光。 现在," 自白" 书写完了,马迪的旧笔记本被毁了,我想,我已没有了时空。 而长腿- 萨多夫斯基--你位于什么样的时空里呢? 是她--是你,长腿--在任何一个时空里? 我们曾经有过一次谈话,在" 狐火" 帮初期的日子里,我俩那时都住在家里, 在我们各自的家里,长腿和她的父亲一起生活,而我同母亲生活在一起。谈话的 主题是你在那个年龄才有的那些令人激动而困扰的话题之一,也是我们单独在一 起时惯常讨论的东西,没有人偷听到。长腿说,她的确不信上帝和所有那些废话, 或者什么" 心灵的不朽" ,这并不是表示长腿说我们大家是多么的重要。我说, 试图掩饰我内心不安的感觉,"-- 这么说,你不相信我们有灵魂,我想?" 长腿 笑了,说," 是,或许我们有,但是,那为什么说我们会永恒呢?就像火焰,当 它燃烧的时候,它是真真切切的,是不是?--哪怕只灿烂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