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走在城市边缘,被茫茫尘雾笼罩的尽头,刚才下过大雨,但天空仍然阴云密 布,仿佛再也不打算放晴似的。汽车疯狂的从狭窄的小巷子里穿出,在它风驰电掣 般地驶过我身旁时,带起一阵小型的飓风,我能感到我的长风衣的衣角被掀起后拍 打小腿时微痒的触感,坑洼不平的积水在喷着尾气的车屁股后面划出一道脏而壮丽 的水柱,随即溅了我一身的泥点,这让我骤然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因为刚才我 一直觉得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像是黑白电影里的慢镜头,并且一层一层叠印在我眼前, 仿佛戴着一副半透明的毛玻璃做的眼镜。一切都显得奇异而古怪。 空气清冷异常,我口中呵出的白色水汽升腾上了鼻尖,更加重了刚才似幻如梦 的感觉,除了刚才的汽车,我再也没有碰见过任何活动的车辆和行人,这里不是坟 场,却似坟场一样死寂。四周围被漫漫灰墙隔开,只剩一条条狭窄的巷道供人行走, 我淌着水在迷宫似的巷子里绕来绕去,终于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街角停了下来,这就 是我要找的地方:一扇低矮木门上挂着一个生锈的铁牌子,上面写着灵街137 号, 我走下几级台阶,来到低矮的门前,才发现门并不真的低矮,刚才只是站在上面的 错觉。我举起手准备敲门,但在半道上改去推它,因为我发现门是半掩着的。我轻 轻走进了这扇门里,为着将要见到屋子的主人感到不安,尽管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 么会如此可笑的慌乱和紧张。 门内像街上一样空无一人,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院里的阔朗和空大同外面巷道 的促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它毕竟是太空旷了,使得我每走一步,都听到自己 的脚步震起的阵阵回声,我奇怪主人为何没有被空寂中显得过于响亮的脚步声所惊 动,我相信他是在等我的,因为大门没有关上啊…… “请问,这里有人吗?”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从四面八方传来好几声一 模一样的问话,只是那回声在经过特殊的回荡后显得遥远又神秘。我环顾四周,发 现自己站在一个有半个足球场大的院子里,东西两面俱是一堵再普通不过的高墙, 将院子同外界隔开,正对面是座像厂房一样的带有半圆形穹顶的高棚大屋,屋外堆 着些废旧的汽零件和杂物,在这座大屋旁边有小小的一座二层楼建筑,这样的建筑 布局奇怪又不合情理,我猜想这里原来大约都是些楼房建筑,只是为了建厂房,所 以大都被拆走了,只剩下这最后的一座孤伶伶的屹立在空旷的院落中。 这座小楼看上去陈旧不堪,然而却颇可住人,于是我拖着我的行李箱子向小楼 走去,一路上泼溅的踩水声不断在耳边回响。同大门一样,楼门没有锁,我敲门没 人应,便推门走了进去,小楼里光线更加黯淡,过了很久,我才看清屋里的简陋陈 设,一张单人床,一张旧桌子,一个旧式的衣柜,和几只四脚凳而已,除了悬在床 上的一副画,其余陈设一概全无,我直接就走过去,把行李放在桌上,然后坐在床 上开始打量四周,“这一定是我的床,因为那副画在这里,我想我将要住在楼下的 客厅里了,但是如果我住在楼下,主人又住在哪里呢?”我望着通往楼上的木楼梯 沉思,似乎期待着从古老破旧的楼梯上走下什么人来,然而,并没有人像我想象的 那样出现,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探个究竟。 当我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楼时,我眼前又开始播放诡异的黑白电影,灰白的 楼梯前叠印着一片又一片暗淡污脏的灰渍,总也挥之不去。我还听到了一种模糊的 机器声在遥远的地方轰鸣,更不可思议的是在轰鸣声当中还隐约夹杂着什么人痛楚 的呻吟声,这呻吟声既让我兴奋,又令我极度痛苦。我像是在梦中,踩着一道通往 命运的阶梯,缓缓的登上了阁楼,然而楼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只有一扇 上了锁的门,显然很久没人到过这里了,门上悬挂的铁锁生锈的厉害,到处都是灰 尘和蛛网,我只得下楼来,重新回到空荡荡的院子里。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便往 大厂房一样的房子走去,厂房的门是两扇又重又大的铁门,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 把大铁门推开了一个小缝,然后侧身挤了进去,大门在我身后“邦”的一声重重的 弹回去了,留下震耳欲聋的空音回响在空旷的大房间里,这房子如此之大,好象宫 殿,又好象室内篮球场,借着从房间两旁巨大的窗户射进来的微光,我看到这房间 里几乎一无所有,除了—— 一个女人的背影,这背影在空荡荡的屋子正中显得特别渺小,她正低头做着什 么,等我走近些,才看清另外有个什么人背对着她坐着,两个人都静默无声,我刚 要张口说话,却听那妇人说道:“你来了”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头依旧向前低着, 手里忙着什么,并未回头看我一眼。我走向前去,忽然间感到心跳急速加快,我能 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尽管我觉得这很荒唐,但还是遏制不住的紧张。当我转 到这两个人正面,却发现我看到的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幅景象,那站着的妇人看上去 像一位母亲,从容貌到穿着都让人觉得她是一位地道的家庭主妇,事实上,几乎可 以肯定她就是一位母亲,因为她前面的高背椅子上,坐着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姑 娘,穿着黑色的短上衣和灰色的百褶裙,不用说是她的女儿。这位母亲低着头正为 女儿辫着辫子,虽然我觉得在这个地点做这件事很古怪。我看着这位母亲将女孩黑 亮头发梳了又梳,然后拇指和中指插进一整股头发,将头发分成了三绺,再细心的 编成一股麻花。 “请等一等,马上就好了”女人有礼貌的轻声说,但还是在空屋子里引起了不 小的回响。 在耐心的等待这位母亲为女儿编辫子的时候,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为刚才的激 动和不安感到好笑。然而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一双眼睛正直勾勾的盯着我,是 她的女儿,这小姑娘有一双黑得看不见底的大眼睛,她端坐在椅子上,像座雕像般 一动不动。要不是那充满冷酷和憎恨的眼神太过于犀利,我简直看不出她和普通的 小姑娘有什么分别,如果说她的眼神是利箭的话,那么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她已经 在我身上刺了无数个洞了,我还注意到她始终都没有眨眼,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 起来,好在女人终于完成了她的活计,抬起头来,抱歉的对我笑了笑,她看上去和 善多了。 “我想你已经去过你的屋子了,我注意到你没拿行李”她一边说一边带领我穿 过空旷的大屋,我惊讶的看着单弱的她轻轻的推开沉重的铁门领头走了出去,我不 由自主的回头望去,我看到那个小女孩背对着我们,仍旧沉默的端坐在高背椅上一 动也不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正用她那冷漠仇视的目光扫描着对面潮湿腐败 的空墙。 房租很快就谈好了,那间远远谈不上舒适的客厅兼卧室在女人的帮助下,也很 快就收拾好了,尽管屋里冷的出奇,我却相当满意,我本来就不是冲着舒适而来的。 最后,现在应被称做是房东太太的女人从兜里掏出一把样子古老的黄铜钥匙放在桌 上: “这是阁楼的钥匙,”她说:“上面还有些旧家具,你看如果有用得着的,尽 管自己去拿”说完,她似乎准备离开了,但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尴尬的笑着, 然后很不好意思的说:“我那个丫头,古怪着些,她不过是小孩子玩闹,气走了好 几位房客,您往后千万别往心里去,也别见怪……” “没有的事,我觉得她很好”我赶紧说,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对黑玉一样冰冷的 眸子。 但房东太太却不相信的看着我,我只好用别的话问她,“她几岁了?上几年级? 她叫什么名字?” “她……恩……没有名字的”房东太太似乎更尴尬了。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感到既好笑又好奇: “没有名字?她多大了?为什么不给她起一个名字?” “唔,因为我不能给她起一个她不想要的名字,而她到现在还没有决定哪个名 字是她喜欢的……” 这个解释很出人意料,但又似乎在情理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能理解这 种感觉,名字似乎是强迫你接受的东西,在你有能力拒绝之前…… “哦,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房东太太见我独自陷入了沉思,还以为 自己冒犯了我,便小心翼翼的告辞了。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走了,过了一会儿, 我听见厂房的大铁门又“邦”的一声巨响从里面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