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个没有名字的人是怎样在学校里生活,又是如何同别人交往,如何被别人记 住的,实在是个让人难解的迷。不过那个没有名字的女孩,倒是每天很早背着书包 去上学,我每天清晨都能看到她从厂房的大铁门的缝隙里钻出来,飞快的跑向大门 口,通、通的跑步声在空旷的场地上激起非凡的回响,引得我到窗前去窥探,我远 远看见她风一样灰色的背影在跳动,两条麻花辫子在脑后一上一下的甩在肩膀上, 心中顿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只觉得这个背影很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可是 我又实在想不起来究竟在何时何地曾经有过这样的印像。除此之外,我的生活实在 不能算好,我记不清在城里住的时候,捱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几乎每个晚上,我都 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直到最后发展到要依赖药物入睡,即便是如此,哪怕是夜里 最轻微的响动对我脆弱敏感的神经都是极大的折磨;我的工作像从前一样繁冗疲累, 令人难以招架,而我的厌食症却愈演愈烈,每天正午,我都准时和明丽一道去顶楼 餐厅吃饭,然后再一个人偷偷躲进洗手间,把刚才吃的全部吐出来,令人难以置信 的是,半月来几乎没有实质性吃过饭的我,竟然没有饿死,也没有昏倒在去公司的 路上,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在控制着我,强迫我去承受这沉重的一切。不可思议的 是,我的工作竟没有在这双重折磨下出什么大的差错,我依然照常参加各种会议, 同商家谈判,请客户吃饭,我甚至还趁公司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打开李东平的电 脑,盗走了他全部的客户名单。我这么做的时候,并没有多少负罪感,如果不这样, 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是不那么容易生存下去的。 然而既不是鬼魂也不是工作让我心中的隐忧越来越沉重,相反另外一种无形的 东西隐藏在我心中,我始终觉得有某种潜藏的危险正向我一步一步的逼近,虽然我 看不见它在哪里,但我能真切的感觉到它的存在,就好像有一双冷峻的眼睛躲在灰 色帷幕外面,毫不怜惜的看着我如笼中困兽,拼命做垂死的挣扎。我有一种不祥的 预感,总有一天,我会被那看不到边际的灰色所吞噬,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想办法逃 避,但不论我逃到哪里,那逼人的危险就追到哪里,我感到无比气闷,犹如被一只 看不见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又好像被无数只眼睛包围着,不管我走到哪里都被监视 着,我终日惶惶不安,惊恐万状,幻想着大限将至的那一刻,我突然间摊倒在地的 情景。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成功的白领,有着令人羡慕的职业和收入,毫无疑问, 我的前途将是一片光明大好。我想,永远不会有人理解我伪装外表下面那颗惊惶不 安的心。我无法向任何人诉说我的感受,包括明丽在内,我能想象明丽会是什么反 应,她一定会用最为担忧和关切的眼神望着我说:“你的工作压力太大了,真的! 你只是需要休息!” 不过,我的自我放逐也不是完全没有效果,搬家一个星期后,我发现夜里渐渐 能迷糊一小会儿了,偶尔还能睡个好觉。这让我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点。这期间房 东太太来过一两次,不过是看看我还需要点什么,后来,她就很少来了,不过她那 没有名字的女儿,到是着实引起我的注意,周末的时候,她不用再背着书包通、通 的跑着去上学,而是在空旷的院子里玩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名字的缘故,她 连一个玩伴也没有,而所谓的玩耍也不过是在厂房外面堆着的废汽车零件上呆呆坐 着,就好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一样,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看上去既愤 怒又桀骜不驯。我躲在窗户里面偷眼看她,实在很好奇她眼里的愤怒和冷傲是从哪 里来的,不过,我始终谨记房东太太关于她女儿的一番话,从来都不去招惹这个鬼 一样古怪,阴郁的小女孩。 但是后来,她却主动找我来了。 有一天我下班回来,时间已介黄昏,天气照样阴冷异常,但却有淡淡的一抹残 阳裹在浑厚的浓雾中,把雾也染成了黯淡的灰黄色,我想要找几只衣架挂衣服,便 拿了那把黄铜钥匙上楼去。在我的脚刚踏上木头楼梯的一刹那,怪事又发生了,我 的眼前再一次开始播放诡异的黑白电影,整个楼梯变成了灰白色,像上次一样灰白 的景物上面,叠印着污脏的灰渍和水印,就好象戴着一副被泥水弄脏了的眼镜,我 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用手在眼前拂动,但那些灰脏的斑点和水渍却顽固的在我眼 前晃动,而且,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机器轰鸣声再次响起,在遥远而沉闷的轰隆声中, 夹杂着一个人痛楚的呻吟声,那声音令我兴奋不已,但同时又使我痛苦非凡,渐渐 的痛苦战胜了兴奋,就好象那一直在逼迫我的危险此刻就窥伺在我身旁,随时都有 可能把我吞没。我的脚步缓慢而又沉重,头脑昏沉,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上了锁的门 前,然后一个激灵,又突然清醒过来,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场梦,我看着门上生锈 的铁锁和上面积淀的厚厚的灰尘,拿不准手中的钥匙是否真的能打开它,看上去它 像是早就锈死了。然而当我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扳动的时候,我却听到“咯哒” 一声,锁里的机括弹开了。 这不过是一间堆满了杂物的普通房间,到处都积满了厚重的灰尘,屋里的气味 污浊难闻,但我还是看得出来这里曾经是一间舒适的起居室,靠墙摆着一只样子古 老的沙发,正对面是一架有着大圆镜子的梳妆台,上面都积满了灰,屋子的其它地 方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靠窗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写字台,但上面也堆满了箱 子,我想先打开窗户透透气,就先到写字台前,搬下搁在上面的箱子,但是什么东 西给我这么一碰掉了下来,哗啦撒了一地。 “是照片”,我放下箱子,蹲下身一张一张的捡起来,借着昏黄的微光,仔细 端详,发现这全都是些彩色照片,不知是由于光线的原因,还是因为时间长了,这 些照片全都色彩暗淡,褪光掉色,显然已经被人当做废物遗弃多年了,我还发现它 们都有同一个主人,每张照片上无一例外拍着一个年轻女郎,看上去年纪和我差不 多,我仔细辨认,觉得照片上的脸似乎有点眼熟,再用心一瞧,认出来了,是房东 太太,这些想必是她年轻时的照片。但照片上的她和现在大不相同,照片里的她看 上去容光焕发,兴致勃勃,似乎总为什么事高兴的笑着,而且这些照片拍摄的地点 也十分的奇特,有时候她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身后还卧着一只皮毛蓬松的骆驼, 有时候她站得高高的振臂高呼,背景是巍峨高大的群山,这一张她在金字塔前面挥 手,另一张她又在巴黎的街道上喝咖啡,我没想到看上去温柔和顺、平静安详的房 东太太曾经到过那么多国家,吃惊之余又羡慕不已,我对这些照片一下来了兴趣, 一直看到天黑都舍不得放下,早就忘了我到楼上是干什么来的了。 然而,更令我惊讶的还在后头,当我打开从桌上搬下来的箱子时,我发现里面 全都是照片,装满了整整一大箱子,而且全都是同一个人的照片。我以前从未见过 如此大量的照片,就好象一下子意外发现了未知的宝藏,兴奋不已,看上去似乎房 东太太年轻时曾经周游过世界,她的照片显示她的足迹遍及世界每个角落,而她总 是那么自信昂扬的笑着,仿佛能够到达那些地方,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幸福和追求。 这些照片对我极富吸引力,以至于我每天下班后都迫不及待的赶回去一张张的细细 观赏。我把阁楼里外打扫了一遍,灰尘被扫去了,镜子拂拭干净,又光可照人了, 沙发上覆盖着我的一条宽大的围巾,写字台上的箱子被挪开了,现在上面摆着我在 角落里找到的一只样子过时的白炽台灯,如今我每天可以安静的坐在写字台前慢慢 欣赏这些老照片了。虽然,每当我踏上木楼梯时,那种异样古怪感觉依然存在,而 我自己并不明了为何会这样…… 这一天傍晚,当黑夜来临前的最后一抹阳光透过弥漫的灰雾在我的桌上洒下暗 金色的斜角,我还在低头全神贯注的浏览那些照片,过于专注的我忘了开灯,整个 阁楼沐浴在一种阴惨惨的昏黄色调子里,除了我翻动照片的声音,周围如死一般的 寂静,忽然间,我觉得很异样,仿佛想象中的那双眼睛又在背后盯着我,我感到脊 背发凉,但又不敢回头去看,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的感觉从冰冷的地面蔓延到我的 脚趾,又像蜿蜒爬行的巨蛇一样向上游走,迅速缠遍我的全身,我感到呼吸困难, 整个人像中了咒语般死死定住,一动也动不了,突然,我听见一个小女孩阴郁空洞 的声音从昏暗的房间那头传来, “你别碰那些照片”她幽幽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