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就像一片树叶,又像是一片羽毛轻飘飘的在灰蒙蒙的尘埃中飘荡,这里灰茫 茫一片,有如生命诞生以前的荒原般古寂,我的生命本该结束,但却不知为何还在 孤零零的游荡,我感到呼吸困难,压抑窒息,我能听到自己孤寂而缓慢的心跳,不, 我还活着,我努力挣扎着想要恢复自主意识,可是却力不从心,但我一点也没有放 弃,我拼尽了全身力气终于找到了一个缝隙,一道强烈的光线从缝隙里射了进来, 将漫无天际的灰色瞬间消灭的一干二净。 “她醒了!她醒了!一曼她睁开眼睛了!”我听见明丽一惊一咋的欢呼,才慢 慢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的眼睛受不了日光灯的刺激,又 赶紧闭上了,我想要动一动,却感到手腕上一阵刀割似的剧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 气。 “一曼,你要吓死我们了!”明丽脸上挂着欢喜的泪水,一边和陪在一旁的程 青拥抱在一起。 “我……怎么……了”我极度虚弱,断断续续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单字。 “哦,一曼……”明丽同情的看着我,“你差点杀死自己,我们都知道,东平 的事让你受了刺激,可是你不能因此就惩罚你自己,这件事都是李东平咎由自取, 可你总不能为了他去死啊,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后怕,要不是我及时叫人撬开洗手 间的门,你说不定已经……天!你流了那么多血,谢天谢地,你昏迷了那么久,总 算醒过来了!” 明丽一口气说了这么一大车话,我只听明白了一点,就连这一点也令人感到不 可思议,我始终迷迷糊糊的,还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但明丽把类似的话翻来覆去 的说了好几遍,我终于感到非开口不可了: “我没有自杀啊,……我从来没有想 过杀死自己啊……”我挣扎着说 “你说什么?可是,我们发现你的时候,你倒在 血泊中,你手上还握着刀片!”我心中一惊,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手腕会那么痛了。 “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自杀……也许我疯了,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我无 力的说,一滴软弱的眼泪从眼皮底下无声的滑落脸颊。 “一曼,你别胡思乱想了,这都怪李东平,他……”但明丽还没说完就被程青 拦住了: “明丽,现在不是讨论谁是谁非的时候,一曼现在身体很虚弱,需要好 好的休养……”他冷静的说,同时关切的看了看我,他大概发现我脸上的泪痕,轻 声对明丽说了些什么,便拉着明丽出去了。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单独留在房间里,我闭上眼睛细细回想当时发生的一切, 只能看见照片里的林一曼正古怪忧伤的望着我,窗外飘落的黑影是李东平最后的告 别,紧接着一片惊呼声代替了餐厅嘈杂混乱的嗡嗡声,那是人们发现李东平自杀后 集体拥到窗边的情景,但就在此时一片片的灰雾不知从何处蔓延过来,将一切深深 掩埋,我努力想看清自己是否真的曾经试图割脉自杀,却除了灰色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一点是肯定的——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慢慢从明丽嘴里知道了李东平真正死因,原来李东平贪污 了一笔巨款,还干了种种违法的勾当,这当中有我从前就知道的,也有我不知道的。 听明丽的口气,公司里现在谣言满天飞,我的处境尤其尴尬,谁都知道我在明丽的 安排下曾和李东平约会过,而我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选择自杀,难保别人不起疑心, 我咬着明丽递给我的苹果,心不在焉的听着明丽为我抱不平,明丽显然认为我受了 过分不公正的待遇,同事们对我的误解还好说,李东平企图利用我的感情为他做事, 尤其使明丽不忿,大概因为当初是她极力撮合我们的缘故,明丽觉得我现在之所以 躺在医院里,她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故而时时歉疚,又谴责李东平。 “好了,明丽,完全不是你想的那回事,我也不会怪你,李东平人已经死了, 就别再提起他了!”我耐着性子说。 “对不起,一曼,我知道的,你现在不愿想起他,要不是他,你也不会伤心的 要……” “哎!要我告诉多少次你才相信?我根本不是为了他伤心,事实上,我根本就 没想过要自杀!”我无可奈何的说。 “那你是为什么?”明丽不解的问 “是啊,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在自己 问自己的同时,心里似乎已有了一个答案。 “明丽,那个小女孩告诉我:凡是我憎恨和嫌恶的人都得死……” 我眯着眼 盯着白色的墙说,“而一直以来,我最憎厌的人,就是我自己。” 明丽对此的反应是惊恐的捂着嘴巴,免得当场叫出来,如果女孩的话当真是那 么回事,那就意味着我随时都可能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杀死自己,这个结论太吓人, 连我自己也感到毛骨悚然,难道这就是一切的一切想要的结果,要我自己结束自己 的生命?这念头只要想想都让人心悸,然而它却反复的纠缠着我,令我心中胡乱猜 疑不定,尽管如此,表面上我却不敢露出来,明丽已然对我告诉她的事情多有戒备, 尽管我多次表示已经可以不用呆在医院里,明丽却坚持让我继续住院观察,理由是 我身体太虚弱,也不宜太早回到公司那个“伤心地”,以免精神受刺激。至于我以 前的住处则是绝对禁止我回去的。 我想明丽大概是一发现我拔掉了输液管悄悄逃离医院就立即同程青一道来找我 的,然而我却不能不离开,我一定要自己找出这一切的解答,否则我不能对自己有 个交代。我回到住处的第一件事,就是察看剩下的照片,果然那些照片的主角都换 成了我自己,一律是呆滞无神的表情,我捧着照片的手在剧烈的颤抖,我不明白这 一切是怎么回事,但我宁愿这都只是一场梦,从来没有真正发生过,可是倘若真的 都是梦,我缠着绷带的手腕为什么还在隐隐做痛?我既然回到这里,就一定要问个 清楚明白,我奔至院中,来到嵌着两扇大铁门的厂房门前,也不知是我病后体质过 于虚弱还是铁门太沉重,总之我使尽了力气,甚至全身顶靠在上面,都无法推开, 两扇铁灰色的大门依旧岿然不动。我又使劲拍门,高声叫人,但除了我自己的声音 和震颤的回音外再无人应答,我不死心,继续拍门叫喊,就在我不顾一切的推挤铁 门的时候,忽然听见什么人在唤我:“一曼!一曼!你在吗?” 起初,我以为是叫门有了回应,可是再仔细一听,那声音是从大门外传来的, 我只得先去开门,谁知却是明丽和程青一道来看我了,明丽一进门就抱怨我不该私 自逃回来,她的男朋友程青老老实实的跟在她后面,怀里还抱着一个大纸盒子。我 将他二人让进屋子,明丽一路向周围观望,进了屋还不住四下打量: “一曼,你 住的这地方可真难找,我们在外面的小巷子里迷路了,你怎么会想到住在这种地方? 比我想象的还要阴森……”明丽一边说一边坐到了我的床上,程青抱着怀里的纸盒 子呆呆的站在当地,眼睛直勾勾的望着什么,神情很不正常。 “把东西放桌上啊,傻站着干嘛?”明丽嗔他道。 “噢,光顾着看画儿,我倒忘了……”说着,程青把纸盒放在桌上,不好意思 的笑了笑。 “画儿?”明丽扭头,看见悬在我床头的一幅小小的油画,就顺手把它摘了下 来。 “一曼,你还留着这幅画儿?一是搬家时候带过来的,是你父亲的作品吧?可 惜我一点也不懂画儿,这画的是什么?”明丽说着的时候,程青扫了我一眼,那种 眼神是我在此以前和以后都没有看见过的。 “哦,你们坐会儿,我去煮咖啡……”我没有回答明丽的提问,只是机械的笑 了笑,走到厨房里去忙活,我的左手上还缠着绷带,因此,干起活来很不方便,这 屋里一向就只有我一个人,招待客人的茶具也不周全,我找了半天,才又寻出两只 旧茶杯,等我涮洗干净,再将煮好的咖啡注入杯中时,已经过了半个钟头了,明丽 和程青早赶过来帮忙,将咖啡接过去了。 当我三个人对面坐着喝咖啡的时候,明丽用极其严肃的口吻对我说:“一曼, 我们今天来想来看看你住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另外还有一件事要说。现在看 来,你是非搬不可了,我不来便罢,既然来了,就不能不管你,你看看,这儿哪像 人住的地方!” 我只低头默不作声,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咖啡。 “好,就算你执意不肯搬,也总得让我们见一见你那有名的房东太太和那个小 姑娘吧,我倒要看看,她们倒底是不是三头六臂,就这样骇人!” 我一听就笑了:“明丽,我记得你说过,只要有可能你是不会登我的门的,你 就不怕她们都是鬼吗?”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在这里又 没有什么亲人,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你说吧,到底搬还是不搬!”明丽的嗓门 提高了 “明丽!我打心眼儿里感激你,可是我真的不能……就算我跟你走了,我 也摆脱不了这里的一切,只要给我机会弄清楚真相,求你了!”我哀求的说。 明丽很不满意我的回答,她叹了口气,正要继续说下去时候,却突然叫了一声, 受了惊吓似的躲在程青的背后,一只手还哆哆嗦嗦的指着窗户外面,我和程青都不 知道出了什么事,下意识的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玻璃窗外贴着一张变 形的人脸,一张干瘪的布满皱纹的脸上,嵌着两只眯成一道缝的眼睛,带着诡异的 笑容,歪着的嘴巴张的老大,仅剩的两颗牙齿在口中闪亮,再加上一头毛烘烘的乱 发,使整个脑袋看上去狰狞可怕,仿佛恐怖片里最常见的吃人的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