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完这仅仅几十级的台阶的,当一扇破旧的木门在我眼前 推开,久远以前的生活片段一幕幕向我袭来,只是我还来不及看清楚,它们便闪电 般迅即消逝了,我该要怎样抓住这一瞬即逝的回忆呢?记忆像闪动的幽灵般围绕着 我旋转,在这间布满了旧日尘埃的老屋里,究竟尘封着什么样不可告人的秘密,使 得它们如此躁动不安,非要从我多年来极力深埋的内心深处喷涌而出呢?我踩在覆 盖着厚厚灰尘的木地板上,环顾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间,一边踱步一边喃喃自语: “我真糊涂,我早该明白的,她告诉我多少次了,我们是一样的人……我真的太傻 了” 往日的种种此时像翻腾的大潮向我涌来,我如同站在波涛汹涌的浪尖上审视自 己的过往,禁不住热泪盈眶,一直默默跟在我身后的明丽和程青,此时正紧张的观 察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扭头看见他们,眼泪奔涌而出,泣不成声: “明丽、程青, 我好了!我真的好了!我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我看见他们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然后向我绽开了微笑,明丽甚至走上来给我 一个热烈的拥抱,可是我不能自已,既然我已经想起了一切,我就不能再矫情掩饰 : “你一开始就知道,对不对?”我对程青说“你早知道我就是”沈晓筠“,你 认出我了,对不对?” 明丽忽然睁大了眼睛。 “哦,不,我承认我能一眼认出沈晓筠,她太特别了,可是我第一眼看到的林 一曼却彻底是另外一个人,所以我并没有认出你,一曼,你长大了,完全变了,任 何从前见过你的人,都不会相信你就是那个脾气暴躁,性格乖僻的小姑娘。我是从 悬在你床头的那副画儿猜到你的病可能和她有关,我曾经在一次很偶然的情况下见 到过这副画,不过,我还不能完全肯定,直到你亲口说出那个名字,我想要断定你 和沈晓筠究竟有什么关系,只有带你到这儿来……” “等一等,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一曼怎么可能是沈晓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明丽迫不急待的插进来说。 “当然了,如果我不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从离开小镇的第一天起,我就发 誓要忘掉这里的一切,我要把有关沈晓筠的一切全都埋葬,永远也不要再被提起, 于是我改了名字,跟从另外一家人生活,尽量让自己像大家一样过正常的生活,我 以为这样就可以彻底摆脱从前的梦魇,结果,我真的把什么都忘掉了,我不记得我 是谁,甚至连我的名字也忘掉了,从一开始的从来不敢回顾过去,变成了即使努力 的回想,也只能看到回首的道路被一团迷雾所阻断,可是我没想到,我并没有真正 摆脱掉命运的诅咒,最终它还是找上门来,并把我带回了这里……”我自嘲的说, 用手背拭去脸上已经冰凉的泪水。 “这是一种心理选择,是典型的自我心理防御机制,当一个人不能承受曾经的 苦难带给自己的永无休止的折磨,她就会快刀斩乱麻,把那一段记忆彻底从生命中 剪除,任其湮灭,不如此则不能继续活下去,我说的对吗?一曼?”程青替我做了 更科学的解释。可是明丽更加心慌意乱,她说:“一曼,你小时候,究竟过得是什 么日子,值得让你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逃避?” “明丽,我身上有很多各种各样早已愈合的伤疤,我从来都不敢面对它们,即 使我的幻梦中再现了受伤后脆弱无助的自己,即使我当时感受到了那种绝望的痛楚, 我都没能及时明白过来,因为那太痛苦,太绝望,以至于我宁可不记得自己是谁, 也不愿再重温当年所经受的一切——那时候,我们一家人挤在这狭小的阁楼上,日 子过的很艰难,我们很穷,常常吃饭都不能保证,可是爸爸却喜欢喝酒,他总梦想 着能有一天,成为最了不起的画家,而事实却总与他期望的相反,没有人欣赏他的 画,他也不肯放下架子去街头替别人画像贴补家用,结果家里除了那些跟本卖不出 去的一摞摞油画以外,日子简直过不下去。有一天,妈妈终于受不了了,她和爸爸 大吵一架,收拾东西走了,从此抛下爸爸和我,再也没有回来。妈妈走后,爸爸彻 底崩溃了,他整日整夜的播放着妈妈爱听的老歌,喊叫着妈妈的名字,可是这一切 都不管用,妈妈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他开始疯狂的酗酒,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爸爸 总是醉醺醺的。我成了爸爸的累赘,他开始打我,最初他只是用点着的烟头戳我, 后来用画架子砸我,想尽办法折磨我,我成了他的出气筒,成了他发泄内心对生活 不满的对象,而我对此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是他的女儿,是他唯一拥有的财产,即 使邻居们看不下去,偶尔劝劝他,也不能真正把我从厄运中解脱出来,爸爸有时酒 醒了,会很后悔,他也会流着眼泪忏悔,可是一但他再次喝醉了,一切又会恢复到 老样子,镇上的人都不愿多管闲事,于是我的恶梦永远没有醒来的时候,仿佛被一 条无情的锁链固定在其中,注定要受这非人的折磨……”我说到这里快要噎住了, 不得不停下来,长长的换了一口气,屋里静极了,明丽和程青谁也没有说话,我顿 了一顿,继续讲下去: “在学校里,我的境遇也是一样,我贫穷,寒酸又总带着 满身的伤去上学,同学们嘲笑我,不跟我做朋友,甚至在我的伤口上撒盐,他们打 我骂我我都不怕,连老师也不喜欢我,我总是交不上学费,他不太管他们,我开始 恨,恨这世上的所有人,人们冷漠自私,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是那样待我,我又怎 能责怪别人的无情?我变了,变得更加不听话,越来越不近人情,他们都说我是怪 僻的小孩,又说我乖戾暴躁,这样的我给爸爸惹了很多麻烦,他因此更恨我,揍我 揍得更厉害了,可又有谁知道我内心的荒凉与悲怆!” “一曼!,想不到你有过这样的经历!”明丽震惊的说。 “别太早同情我,真的,别太早,很快你就要彻底厌弃我了……”我冷笑着继 续讲下去:“很多次,我都觉得快要活不下去了,我想到了死,可是我又真的不甘 心,我才十一岁,我不愿就这样匆匆的来到这个世上,然后又匆匆的离开,我每次 看到爸爸醉醺醺的身影,都恨不能和他同归于尽,因为就是他亲手造成我全部的苦 难,我要让他为这一切付出代价,就算搭上我自己的命也再所不惜,终于有一次, 机会来了,我偷了房东大爷的老鼠药,又偷了爸爸的一瓶酒,一个人躲在隔壁的洗 衣店里悄悄将鼠药掺了进去,然后又把毒酒放回了爸爸的床头,他平日睡醒的第一 件事就是喝酒,所以他的床头总是放着一瓶。我记得当时作了那件事以后,我即害 怕又兴奋,就像喝了酒一样心跳加快,我躲在房门外面偷听,我听到爸爸打鼾,又 听到他在梦中骂人,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才听到他醒来,他开始叫我的名 字,我知道他又准备打我了,可是他找不到我,我在门外藏的好好的,然后我听到 开瓶子的声音,我在门外想像着他把酒喝下去的情景,当时我紧张到了极点,心提 到了嗓子眼儿上,可是我的脚就像生了根似的一步也挪不动,过了不久,我听见门 里面传来了粗重的喘息声,接着我听到爸爸痛苦的呻吟声,没有语言能形容我当时 的心情,我就好象被魔鬼附了身,我感到了巨大的快乐!同时我又感到致命的痛苦, 这两种感情相辅相成,交织在一起,仿佛天生是一对折磨人的孪生兄弟,注定要将 我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抑制不住强烈的感情,整个人抽搐起来, 明丽这时像遭了雷击一样惊恐的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了一样: “那么,后来呢? 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听我说完,明丽,当时我的爸爸并没有立即就死,他推开了房门,跌跌撞撞 的跑了出来,似乎是想求救,但最后终于支持不住,倒在楼梯上了,那时我恰巧蹲 在楼梯口,爸爸他竟然就死在我的眼前,看见他因为痛苦痉挛而变了形的脸,我终 于受不了巨大的惊吓,尖叫了起来,邻居们听到我的叫声,纷纷跑出来,他们看到 爸爸扑倒在楼梯上,立即把他送往医院抢救,然而他早就断气了,我如愿以偿的摆 脱了恶魔般的父亲。没有任何人怀疑爸爸的死,大家都觉得他酗酒过量,喝酒害死 了自己,直到最后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握着酒瓶子。我在惊恐不安中度过了一天又 一天,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事发生,人们告诉我爸爸是心脏病突发死去 的,成了孤儿的我被警察领走,最后他们找到一家愿意收养孤儿的人带走了我,多 年来,这件事可怕的阴影始终伴随着我,就像一双冷峻的眼睛,要对我做过的一切 错事进行公正的审判,我逃过了世俗的法律,却不能躲避内心的惩罚,尽管我费尽 力气忘掉事情的真相,我的罪恶感却在不断苛责自己,它们就像那缠绕在我内心挥 散不去的灰雾,除非我杀死自己,否则就永远不会原谅我……” “现在,明丽”我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终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你没 想到纤弱、敏感的林一曼是个恶毒凶狠的杀人犯吧!而且她杀的不是别人,是她的 亲生父亲!你一定很后悔把我这种人当做朋友吧!” 明丽只是用手捂着嘴,我看到她的脸上挂着泪,她不回答我,只是颤抖着说: “不!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这当然都是真的,不过,我并不后悔告诉你真相,哪怕因此要我去坐牢我也 愿意,一直以来,我受到的内心折磨非一般人能够想象,现在我好了,我终于摆脱 了这一切,再也不用在山一样沉重的压力下生活,今后我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做个 真实的自己了,现在你们带我去警察局,我要去自首,不管等待我的是什么结果, 至少我的内心获得了真正的安宁……” “你不用去警察局,更不必谈什么自首”一直静静的在一旁听着的程青这时忽 然开口说,见我不解的望着他,他才慢条斯理的说“事实上,我来这里之前已经到 过镇上的警察局了,尽管我知道没什么必要,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彻底放下心来, 不过我白跑了一趟,后来还是在县医院的档案室里找到了我要的找的东西,幸好他 们还保留着这个……”程青嘴边泛起一丝微笑,递给我一个发黄的纸卷,我不明所 以,接过来一看,却是一纸验尸报告,起首填的恰是父亲的名字,但死亡原因一栏 填的却是“因长期饮酒过度导致的酒精中毒和心肌梗死”。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我感到诧异万分。 “警察的确很聪明,有人告诉他们有一群老鼠舔食了沈画家扔在垃圾堆里的酒 瓶后全都毒死了,就起了疑心,他们调查了住在周围的人,化验了他临死的时候喝 过的酒,但什么破绽也没找着,等法医的验尸报告出来以后,警察确认你父亲的死 与任何刑事犯罪无关,便按正常程续结案了。” “为什么?难道说爸爸不是被我害死的?而是他自己……可是他喝了那瓶酒!” 我不敢相信的说。 “一曼,你记不记得,小的时候,住在你家隔壁的那个讨厌的小男孩?”程青 向我挤眼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可一直没忘了你,” “你是说,隔壁洗衣店那家的小孩吗?怎么又扯上他了……”我更糊涂了。 “你很讨厌那个小男孩,对不对?他比你大几岁,却总是喜欢有事没事的缠着 你,尽管你常常把他打跑,但他还是暗暗的关注你,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当他看 到你躲进洗衣店的角落里,偷偷往酒瓶子里掺药的时候,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知道 你父亲常常打你,也深深的了解你对父亲那种又恨又怕的感情,当时他就下决心绝 不让你陷入可怕的深渊,你走后,他悄悄爬上洗衣店的招牌,脱了鞋,然后偷偷爬 上你家的阳台,从窗户翻身进去,幸好你父亲睡得很沉,他便小心翼翼的用另外一 瓶一样的酒换下了你那一瓶,当时他拿着那瓶毒酒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就随手扔到 垃圾堆里了,没想到事情会那么凑巧,你父亲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发病了……”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听上去太不可思议了!”明丽终于缓过神来,她惊讶 的问程青,“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的呢?是那个小男孩后来告诉你吗?”我 望了一眼明丽,又转头去看程青,这也正是我想问的。 “不,那个小男孩一直把这件事埋藏在内心的最深处,他本打算到死都永远保 守这个秘密,因为他不想伤害到沈晓筠,要不是我们在这么巧合的状况下再次相遇, 我不会……”程青说的时候,脸上再次浮现出交织着痛苦和渴望的神情,他望着我 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我的心中猛然升起一股热流,难道他就是…… 没等我说出口,程青就点头承认道:“没错,我就是隔壁的那个小男孩,只不 过我现在长大了,像你一样,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 “但是为什么?我当时对你那么凶,我记得常常骂你,还打你,你都不还手, 我是那么一个人见人厌的小孩,你为什么还要帮我?”我心存感激,又愧疚难当。 程青笑道:“我得承认,你那时的脾气的确很坏,有的时候叫人难以忍受,不 过,你还是有太多引人注目的地方,特别是你的眼睛……”他忽然脸红了,尴尬的 垂下头去,不再看我,小声的说:“那时候每次我看到你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被 牢牢吸引住了,我觉得那眼神很诱人……” “哦,不!”明丽失声喊道,她和我一样,听了程青的话,都受了重重的打击, 但明丽似乎比我更加难以承受,但程青这时已抬起头来,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明 朗坦白的神色,他向明丽走了过去,伸出臂膀,轻轻的将明丽揽入怀中,然后轻轻 的说:“那时我还只是个孩子,我的感情全部都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上,但现在不同 了,当我遇见了明丽,我就知道我找到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人,不过,我还是要尽我 全力帮助你找到真相,我真心希望你能好起来,就像我希望我的每一个病人都能好 起来一样,更何况你还是明丽最好的朋友。” “你救了我,你把我从罪恶的深坑边缘拉了出来,现在又第二次给了我生的希 望,可我从前却那样待你,我不相信你,我当时谁也不敢相信,我以为你和我的同 学一样,有多少次,他们骗我出去,只不过是想拿我取乐啊!我现在又该如何赎回 我的罪孽!”我愧疚之极的说。 “不,一曼,这不能全怪你,你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你说你不怪她吧,是吧?” 明丽在程青的怀里逼问他。 “当然了,不然我也不会帮她了”程青肯定的说。明丽很高兴,她挣脱了程青, 过来拉我的手。 “你们还当我是朋友?”我流着泪说。 “还用说吗?我们永远都是朋友”明丽攥着我的手热忱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