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当我们几个人从阁楼里出来,下楼梯的时候,我竟然一点都没有眩晕,以前那 种诡异的感觉神秘的消失了,我觉得脚下一阵轻快,耳边再也没有那伴随着机器的 轰鸣令人极度痛楚和兴奋的呻吟声了。下了楼,程青让我们俩等着,他去把车开过 来。 在我和明丽等他的时候,明丽忍不住问我:“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在你的幻 觉中,除了童年的你自己,还有一位房东太太,她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出现在你 的幻梦中,童年的你让你找回了自己,发现了生命中最大的秘密,而那个女人又想 告诉你什么?” “我刚刚也想过这个问题,”我望着阴冷的天空出神“我想,她也是我自己, 另一种状态下的自己,是幻想中未来的我。是想像中完美的未来。” “什么?”明丽闻所未闻,感到十分惊讶。 “还记得我刚搬家的时候对你所说的话吗?我说过我要进行自我放逐,那时的 我,潜意识里大概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不得不想办法拯救自己,所以就选择了那所 僻静的房子,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幻状态,我在幻境中见到的那个女人,指导我 去发掘自己的秘密,让我和童年的自己面对面的对话,试图开启尘封多年的记忆之 门。那是未来的自己让现在的我重新认识和了解过去的自己,鼓励我面对曾经发生 过的惨痛的回忆,因为,假如我在极度强烈的负罪感中杀死了现实中的自己,那么 我所有关于未来的一切希望和梦想都会随之灰飞湮灭,这也就是说:”如果我死了, 她也会死‘。因为人死了,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未来了。而我的内心深处,其实对 生命还抱着希望和怀恋,所以她才用那些看上去美好的照片来警醒我。明丽,我现 在才真正明白了这一切,那不仅仅是自我放逐,而且还是一种自我救赎。“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可是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难道你面对自己的影子, 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没有吗?你竟然认不出你自己吗?”明丽又说。 “我想这正是我们的弱点之所在,”我叹了一口气说:“一个人最难认清的就 是自己的真实面目,当你用另外一个人的眼光去审视自己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那 就是真实的自己。我也是这样,从前的我,记得最清的是别人对我的伤害,及至长 大,才了解那样叛逆孤僻的我,也同样会伤害别人,无论我有多可怜,永远也不可 能被身边的人接纳。但现在的我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不必再为所有的事情承担 痛苦了,因为我再也不会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我自己了。” 明丽听了,正要说话,却被程青的汽车喇叭声打断,他把车停在我们面前,我 们都上了车,就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中年胖子走出来和我们告别,当他听说我就 是当年沈画家的女儿的时候,惊奇的上下打谅着我: “真是女大十八变,你们不 说,我一点都认不出来了!你现在和气多了!”说得我又尴尬起来,不知该怎么面 对。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你等等,我有些东西要交给你!”说着他一颠 一颠的跑回去,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抱着一大叠落满灰尘的板子走了出来,等到他 来到我们跟前,我才看清他抱着一叠东西很眼熟,我心中一动,拿不定主意是不是 要接受他的馈赠。 “这是什么?”明丽问,中年胖子把板子翻转过来,撕掉包在外面的报纸,露 出一幅幅的油画, “这些东西在我们这里像废品一样保存了许多年,但是我一直 没舍得扔了它们,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我踌躇起来,因为我不知道今后面对父亲的画作,会是一种什么样复杂的感情, 也许还是彻底不要看见的好。但是明丽却十分喜欢这些画儿,她不由分说的替我收 下来,谢过胖子以后,我们便开车驶离了小镇。 车开到半路的时候,天空纷纷扬扬的飘起雪花,我坐在车里,斜靠在车厢上, 望着空中纯净,洁白的雪花,一时百感交集,想到从此摆脱了那可怕的梦魇,我第 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连以往沉闷的天空,这时候看上去也纯净了好些,但 当我又回想起从前,以及刚刚才经历的一连串的情感上的起伏,又不免心中酸楚。 雪越下越大,一些雪花落在车窗玻璃上,来不及看清就融化成一个个水珠,透过布 满水珠的玻璃去眺望外面灰白的世界,感觉上就好象戴着一副毛玻璃做的眼镜,一 切景物都显得模糊而奇异,我心中有所触动,凝视着窗外喃喃的说: “我不明白, 每次当我踏上楼梯的时候,看到的一切都好象蒙在一片灰白色的水渍之后,除了能 听到父亲临死前痛苦的呻吟声外,我还能听到一种奇怪的机器轰鸣,不知道这感觉 的背后还隐藏着些什么?” “这个么……”我从汽车后视镜里看见程青微微笑了一下,“如果我没猜错的 话,那应该是你小时候透过大型的洗衣机滚筒的玻璃门往外面看时留下的印象,你 听到的机器声是数十台洗衣机同时开启时的轰鸣声。你还记得吗?我们家洗衣铺子 最后面的那台洗衣机坏了以后就再也没有通过电,那滚筒大得足够一个小孩蜷缩在 里面,而你最喜欢偷偷爬进去,一个人呆在里面也不出声,有一次我爸爸想拉你出 来,你死活赖在里面不肯出来,还用洗衣机门把他的手夹破了,呵呵,我猜想你童 年最经常看到的景象和你心中最怕提到的事情重叠在一起,那神秘的印象应当是你 失落的记忆对你的召唤,目的是要唤醒你,而且我想,不只是楼梯,任何有关那一 段记忆的东西都能不程度的引起这种感觉吧?” 我想起那台被我摔成两半的收音机,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当时那收音机里播 放的乐曲,正是当年父亲因为怀念母亲,最经常听的歌曲。 “没错,我想起来了”,我说:“我的确是喜欢躲在洗衣机里,不为别的,我 只是觉得那里面很安全,只要我能够呆在那里,就没有人能够伤害我……” 程青听了,没有再说话,我的回答大概让他有一点伤感,车继续开着,明丽在 我身旁一幅一幅的欣赏父亲的遗作。那些色彩黯淡的画上,大多绘着一个身穿黑衣, 扎着两条麻花辫子的小姑娘的背影。 “不知道一曼的父亲为什么总画女儿的背影呢?”她像是问人,又像是自言自 语。 “那还用问吗?他是恨我才那样画的,从前他给我画了不少画像,无一例外, 都是背面的……”我不无伤感的说。 “哦?我可不这样认为,至少他的最后一幅画像是正面的”程青在前面接话道。 “哦,有这样的画吗?我怎么没见过?” “有啊,我多年前翻窗户进到你们家的时候,在画架上看到的,也就是一直悬 挂在你床头的那一幅啊!” “啊,那又是为什么,他要画成那样子呢?” “这个恐怕没人能知道了,但凭我的猜测和对你从前的认识,很有可能是因为 你从来都不会笑,至少是不会像个纯真的小姑娘那样既开心又无忧无虑的笑,你的 父亲因此而对你不满,他已经失去了妻子,还有一个不会笑的女儿,可他却不知道 他自己才是女儿不会笑的真正原因,他不愿画你的正面,因为他怕面对你的忧伤和 绝望,那样他就会发现自己有多么的软弱和无能,这才是他真正刻意逃避的,也恰 是他常常在女儿面前显示暴力,殴打亲生女儿的原因,但我相信,他最后醒悟过来 了,或许他还很内疚,所以他才画了一张你的笑脸,或许,在临死之前,他正打算 唤你到身边,把这幅画儿亲自交给你,告诉你他从此要改过自新,再也不那样对你 了,而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却离开了这个世界,一曼,你真的宁肯一辈子相信你父 亲恨你,而不是在内心对你也有父亲的关怀吗?而你这个做女儿的对父亲真的只有 满腔的仇恨吗?如果真是那样,为什么那么多作品中间,你只把那幅画儿带在你身 边呢?” 程青的话恰如一片石头击中了平静的湖心,在我内心激起了不小的震动,我一 时语塞,不知道拿什么话来回答他,人生的大悲大喜太无常,我的经历也许在有些 人看来不算什么,父亲已死去多年,就算我一直恨他,又何益于我那已经失落的童 年呢?对于我那些本该是青春快乐、无忧无虑的消逝的伤心岁月来说,这些痛亦足 以在漫漫长夜里消磨生命那杯醇厚而又意味深长的苦酒了吧? 几个月以后,我在明丽和程青的护送下来到了机场,我已经申请了出国留学, 提着行李,马上就要登机了,明丽还是不断的在问我: “你真的要走?”她很舍 不得我,多次劝我留下来,但我还是坚持要走,我郑重的点了点头说: “过去的 痛苦已经不可能再挽回,未来的欢乐更加虚幻,唯一能让我把握的是现在,这一次 我幸亏有你们两个好朋友相助,才度过了生命中最险的一次难关,但下一次我未必 有这么幸运,我应当学着自己坚强起来,我的人生还长着呢!” “我们相信你,一定能做得到。这个给你……”程青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个 包装好的盒子。 “是什么?”我问。 可是他却神秘的一笑,让我上了飞机再打开看。时间不多了,我们一一拥抱惜 别,明丽紧紧搂着我,在我耳边小声说:“在外面要懂得照顾自己,加把劲儿,别 忘了带个小伙子回来见我。” 我笑了,说:“我会努力的”然后挤进了人群,挥手告别,直到远远的看不见 明丽和程青了,我才转过身来。 当飞机离开地面冲向天空,逐渐把灰茫的城市抛到后面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 飞翔起来,我打开礼品盒的纸包装,赫然看见一幅画儿,画里有个梳着麻花辫子的 小姑娘在冲我微笑,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就掉下来了,在模糊的泪眼中我仿佛看现 了一抹亮丽的蓝色,在不远的前方等待着我去追寻,这一次,我一定要紧紧抓住它, 再也不让它溜掉。我还要寻找真实的欢乐和幸福,将它们记录在彩色照片上,攒够 整整一大箱子,留给永恒的未来去慢慢的追忆回味…… __完__ ---------- 小说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