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旧殇 从唐朝店里回来,脑子里全是在梦里看到的情景,心里预感爷爷可能已经不在 这世上。可是……心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不敢再往下想。十年来的信念在一瞬全被 击垮,怎么能够去相信?我和奶奶还在等他回来!十年,奶奶极速苍老,我始终认 为那是因为思念,怎么能断了我们所有的希望?也许,一直我们都只是在自欺欺人。 在我们的潜意识里,真的没有想过不好的答案吗?可是,只要没有得到最终正确的 答案,我们还是可以继续幻想下去。 唐朝走在我身侧,一句话不说。只是默默地牵着我的手。沿着璀璨而清冷的灯 光,我们相对无语,他低垂着头,侧目看到他的左脸,是灯光照不到的半张脸,在 暗夜里,脸上神情凝重。看到他如雕刻般的眉在额际打了个结,紧抿的唇透着一股 刚毅。指尖传来他的温度,暖到心底。眼前闪过青琳和云峰亲昵的样子。再看我们 紧握的双手,在心里谴责他们时,那我现在呢?这又算什么?忽然觉得一阵心慌, 在他的沉思里,好像心底的秘密已被戳破,泄漏于阳光底下。 幽静的小区街道里,空气里荡着彼此的呼吸声和鞋小心翼翼叩地的声音。终于, 在我家楼下时,唐朝忽然拥着我,紧紧地,像要把我揉进骨子里,把头埋在他的肩 胛上,倦怠在一瞬间找到了憩息的落脚地。听到他声音里充满了挣扎,有些嘶哑: “小影,别让自己难过,别给自己束缚。” 咬紧下唇,用齿封住自己的嘴,怕自己会忍不住,把什么都全盘托出。离开他 的肩,对他强扬起笑:“唐朝,我只是太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真的不可能再 笑言以对。我现在最想的就是等水落石出,有什么样的危险我都不会怕。说不定, 你明天见到的我也会是一具充满血腥的死尸。我甚至希望一切来得痛快些,而不是 像现在这样折磨着我,让我只能在恐慌里不断地逃亡。再这样下去,我想我最终会 精神崩溃。” “小影,不会。我们都会好好的!相信我,小影!”唐朝再度把我拥在怀里, 他衬衫上的肥皂香让我安心。可是,我那么怀念古龙水的味道。鼻头发酸,眼角有 泪破阻而出,放肆地在脸上奔跑。 “嗯,我相信你。我好累,你也早点回家休息。”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他上楼。 在黑暗里,他看不见我的脸,但是我知道,他能闻到空气里的咸湿。我的眼泪真的 只是因为怀念古龙水的味道吗? 推开门,又闻到浓郁的檀香味,橙色的灯光在烟雾里虚弱地工作着,烟雾呛得 人眼泪直流,我摸索着沙发的地方走去:“奶奶?奶奶?你在哪里?” 没有奶奶的声音,我听到抽泣声,苍老而压抑。顺着声音往前走去,终于,我 看到沙发上,奶奶倦在那里,双肩不住地耸动。蹬下身,捧起她的脸,为她拭去泪 痕:“奶奶,怎么了?怎么了?” 她睁开眼,看到是我后,把头重靠在沙发上,良久才开口:“小影回来了?没 事,奶奶只是做梦了。梦见你妈妈。” 我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泪花后似乎还有隐瞒,我给她拿来湿毛巾。她拿毛巾的手 在轻轻地颤抖,我重接过毛巾,为她拭去额际的汗珠。想了许久,我鼓起勇气开口 :“奶奶,其实你知道秦净的是吗?” 我垂眼,看到她腮上的肉跳动了几下,神情又紧张起来,唇哆嗦着:“秦净? 小影,你知道了什么?” “我在梦里看到了爷爷。他去了何家。我看到了秦净,他们拥在一起哭。奶奶, 你知道的对吗?” “是的,我知道。”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接着说:“小影,我一直都没有 跟你说一些事。我现在跟你说好吗?” “你知道吗?你爷爷的手艺,是我教的!” “你教的?”一惊,我一直以为奶奶不会做旗袍,却没有想到爷爷的手艺竟是 奶奶教的。 我从小就跟父亲学做旗袍,在旧上海。像我们这样名不见经传的旗袍店随处可 见。所以日子也只能勉强糊口。父亲去世后,旗袍店的生意更是冷清。每日,我都 尽量让自己忙些,不停地做旗袍,把做好的旗袍廉价卖给一些歌舞团,有时连成本 价也收不回。别人见我一派忙碌,都当是我手艺超群,渐渐地,我们李记的生意竟 然越来越好。 我十八岁还未出嫁,起先还有人上门提亲,后来都说我眼界过高,因为每次相 亲我总能挑出别人或大或小的毛病来。媒人们就不再愿帮我说亲,我也落得清闲。 二十岁那年的初春,我忽然发现每天只要一开店门,门口就会站着一个青年, 他衣衫褛烂。我一做旗袍,他就贴在店门外看,有时手顺着我剪刀的姿势比划比划, 起初我并未在意,当他是讨饭的,有两次我生意好,就甩给他五分钱,他竟然不要。 后来我才发现,每到了中午,他就会离开,第二天又准时过来。 有天,趁他走时,我把店托给邻居照看,悄悄地跟在他后面,他原来是码头上 的搬运工。 再后来,我们偶尔也聊上几句,知道他原来是从南京逃难过来的,我见他做搬 运工很累,加上旗袍店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一人也忙不过来,就让他来旗袍店帮忙。 他对做旗袍很痴迷,学得也很快,后来设计出来的旗袍竟然比我还好,慕名前来的 人更多了。相处的日子长了,邻里间蜚短流长,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那时我已 经二十一,也考虑到了终生大事,再加上大半年的相处,觉得他也是个老实人,对 他也挺有好感。就托旁人把意思跟他说了,他没说什么就点头同意了。 我花钱托人把他的户口弄到上海,我们没什么门路,脚都跑大了还不能将他弄 到上海来,后来想了个法子,便说他是我母亲过继的儿子,所以他就改姓李。儿子 出生后,我就把旗袍店全权托付给他,李记旗袍店在上海滩的名气越来越响。人人 都称他‘神袍李’。 没想到他竟然是个‘白眼狼’。儿子三岁时,他就跟何家的寡妇勾搭上了,还 怀了野种。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弄到了那件‘秦淮灯影清旗袍’,从我第一次跟他说那件旗 袍时,他就不信邪。他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在了买那件旗袍身上,还把它送给了秦净。 我那时意冷心灰,但生性好强,不爱对别人诉苦,所以并没有人知道他跟秦净的事。 最后秦净竟然死了,生孩子死的。那是报应,她抢了我的丈夫,旗袍要了她的 命,原来传说旗袍只取新娘的命。秦净会死,我想一定是老天爷在惩罚他们,他也 这么认为。 他在医院守了三天。我想他要是不回来就算了,我这个家也不希罕他。可三天 后他回家了,从回来那天起,就开始做旗袍,日里做,夜里做。除了接的单子,他 只做一件旗袍,那就是‘秦淮灯影清旗袍’。 做到儿子娶了媳妇,养了女儿,还做。 做到儿子死了,媳妇死了,孙女大了,还做。 我原想他做做旗袍就算了,可是,他最后竟然还是走了,没留下只字片语走了 …… 奶奶说着,叹息着。脸上的泪新旧交替了数回,干了湿,湿了干。拥着她,陪 着她一起回忆,我问她:“那么,奶奶,爷爷原来姓什么?” “骆,骆驼的骆。”对了,第一次见到秦净时,她也对我说,她夫家姓骆,骆 驼的骆,原来,她一直把爷爷当成她的丈夫。奶奶,妈妈,我。我不知道我们家的 三代女子怎么都得遇到相同的事,难道,这就是宿命? 想起云峰。刚楼下时,在我怀念他古龙水的味道时,他可曾想起我?心已不若 从前那般痛,为什么脑子里会映出唐朝的脸? 站在窗边,冷冽的风直往脖子里灌,想不明白,为什么秦净还要报复?爷爷一 生都是爱她的,她那么幸福。把奶奶告诉我的都说给唐朝听,唐朝在电话那头沉默 了许久,才吁出一口气说:“也许,是因为不能相守,又封了那么久,怨气就更重 了,可能只有你爷爷才可以化解。” “可是,我爷爷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 “小影,你还是坚信你爷爷还活着是吗?”唐朝问,听到他这句话时,心猛一 沉,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半才天讷讷说:“其实,我一直都认为我爷爷活着。 偶尔我也会觉得他也许不在这个世上了,可是,只要我那么想,心就会好难受。我 不愿意相信他已经不在了。” “小影,我觉得,你爷爷应该不在了。你想想,你梦到过他几次,而且有两次 他都很痛苦的样子。也许,这是一种暗示。” “不!”我大声否认。眼前晃过幼年时的种种,那慈祥的面容始终挥之不去。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结局就算了,偏偏在苦候十数年才要去面对,让人怎么能接受? “小影,有些事,我们必须去面对。”唐朝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 挂了电话,像被抽了主心骨一样瘫在床上,其实,唐朝说出了我心里一直所想 的。当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伤口被赤裸裸的剥开曝光时,原来是那样的痛,无法忽略。 朦胧中的灯光下,桌上镜子里映出我的脸,有些惨白。镜子前还是早上我摊在 桌上的那件粉色旗袍,在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袖口那个血红的‘李’字更加 刺目。眼前开始模糊,看到镜里映出的脸开始扭曲,视线忽然又清晰,我看到镜子 里已多出一张脸,一张惨白模糊的脸。不是小贾,也不是秦净。额前的长发依稀可 辩有几缕黄色,还有几缕紫色。这是谁?是谁? 我努力地眯起眼,想要看得更清楚,可那人的五官还是模糊一片。忽然,那张 脸动了一下,额前的几缕头发也动起来,露出她的眼,眼神那么熟悉,是——青琳! 这发型是青琳!难道她?我一惊,猛然回头,身后房门紧闭,并没有人。 难道青琳出事了?我抓过电话,手颤抖着拨青琳的电话,电话通了,那头传来 青琳慵懒的声音:“喂,谁啊?” “青琳,是我。你在干嘛?”听到她的声音,心才安定下来。在那一瞬间,我 忽然不想再报复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要把旗袍从她身边拿走。 “这么晚了,谁啊?”电话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很耳熟。到了嘴边的话瞬 时又咽回肚里。 “啊啊!是小影啊!我在外面,你有什么事吗?”青琳的声音一片慌乱。 “刚才是谁啊?声音好熟悉。”我试探问道。 “我在旅馆里睡觉忘关电视了,呵呵!”青琳傻笑了两声。 “这样啊!我也没什么事,做了个梦,就想给你打个电话。我先挂了。” 挂了电话,心里有些悲哀,对自己说,如果他们跟我说清楚,我一定会笑着祝 福。可为什么他们选择的是欺骗和隐瞒?但是,如果他们说了,我真的会笑着祝福? 夜里,雾气正浓,氤氲不开,在迷雾里,已找不到我来时的方向。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