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落石出 “提审贾临风!小王和小利你两人作为审讯员。” 当贾临风走进审讯室时,他面带微笑依然是一幅领导的模样。 在回答了小王所问的“名字、性别、籍贯、职业……”的问题后,贾临风微笑 着默不作声。 “你可以沉默,但事实俱在是逃脱不了法律制裁的!”小王说道。 贾临风望着小王依然一句话也不说。 张书记、郭雨辰和我在隔壁,透过单反的窗户看着这一切,于是就按事先安排 的那样停止了第一次的审讯。 接下来的的几次提审都不很顺利,贾临风始终都不合作。这给进一步破案又带 来了难题。 “张书记,我仔细的看了贾临风的履历,分析了他的情况。我想,下一次我亲 自来审问。”我对张书记提议道。接着又把我的想法和安排说了一遍。 …… 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太阳的光暖暖的照射进提审室来。九点钟的时候贾 临风在两个看守民警的押解下走了进来。 “贾馆长!”我换了一种口气称呼他,然后说道:“你看,外边的天空是多么 的宜人。” 贾临风抬眼望了一眼窗外,转回头望着我。这一次他开口了:“是吗?可是你 不觉得,那天空早已经被充满了的尘埃、污染的让人已经感觉不出宜人了吗?你还能看 到那清澈的蓝色和透过蓝色被分解成的斑斓色彩吗?”他说到这里微笑起来,笑着笑着 从他的眼角里滴落出泪来。我望着他,既不回答他的话也不马上询问下去。 过了几分钟,贾临风止住微笑又说:“我知道你们需要我讲的的是甚么,几天 来我也考虑了一切。虽然今天我也想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不过在开始之前,我有两个 小小的要求,希望能够答应。第一是,在我叙述时,不要打断我的话。第二是,我现在 很想见一见那位一直在幕后帮你们破案的郭雨辰博士,而且要求他一直也在现场,因为 他是一位记者,我需要他以记者的职业道德给我一个公平和真实!我知道他就在隔壁的 房间里!” 我想了一下,站起身来到隔壁。要知道郭雨辰虽然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但他不 是公安人员,只是一个“编外”。他无权参与提审的事。 一走进隔壁的房间,张书记就说,我们都听见贾临风的话了,只要郭博士不在 意,那就过去一下吧。 说着郭雨辰和我就一同向提审室走去。 “你好,贾馆长。”郭雨辰坐下后望着贾临风说道。 “你好,郭博士,恐怕我刚才说的你已经听见了,你能以你记者的职业道德真 实的报道一切吗?” “恐怕我不能!不过我可以以记者的职业道德向你保证,我会真实的记录一切。” 郭雨辰回答道。 贾临风又微笑了一下,望着郭雨辰说:“郭博士,圣经上曾记载过阿伯拉汗为 了向上帝献祭,准备杀死自己的儿子,可上帝阻止了他。上帝显灵的招来了一只公羊, 用它来代替了阿伯拉汗准备献祭的儿子。从此就有了‘替罪羊’的说法。” “是的,你说得很正确,你的意思是说,在这个案件中你也是一只替罪的羊, 而且还会有许许多多像你一样的替罪羊。而且你也是在讥讽这案件的结局,它可能只是 一场闹剧,会是不了的了之。可是你应该明白,无论是否是‘替罪’,你不能否认你本 身的‘原罪’(按照圣经的说法,人一出生就有的罪),你说我说的是否是这样?” “‘原罪’?你说我的‘原罪’?!这正是我今天想要讲的。”贾临风说。 说着他将头转向窗户的方向、凝神地眺望着窗外慢慢说道,我要讲的一切都发 生在一九五七年的那个时代,因为正是从那个年月,才使我成为了今天的我,改变了我 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我想,恐怕你们看过我了的履历,知道我的父亲是国家的一级历史学教授。也 知道,那年他为了支援家乡新建大学的建设、半年前才从福建来到家乡的这个大学。可 我为什么会走到今天的地步,成为这个文物倒卖集团领袖之一呢?! “这得从我犯罪的动机讲起,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提审室里显得异常安静, 只有贾临风一人在慢慢地讲着。 …… 要说都说春雨贵似油,可一九五七年那年的春雨却格外的贱。 一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晚上。还是孩童的我听见敲门声就赶忙跑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大学的袁本出书记和父亲的一个学生——已经成为校团委书记的陆导梅大哥。 看见他们我就说,袁伯伯好、陆大哥好! 袁书记也笑着说,临风,你真是长大拉,你爸爸在家吗? 他在书房,我带你们去!说着就带着他们向父亲的书房走去。 我的家有三明一暗带着套间的四个房间、还有一个厨房、一个贮藏室、一个卫 生间。这三明一暗的房间,一间是父母的卧室,一间是姐姐和保姆的卧室。 套间的外屋是我住的地方,里间就是父亲的书房了。靠书房的三面墙边全都摆 放着书架、里面装满了书;另一面墙边靠墙放着四个小的圆形单人沙发,正中摆放着父 亲的书桌,书桌上是一盏带绿色玻璃灯罩的台灯。 不一会儿,从父亲的书房里就传出了他们的笑声和谈话声。 我听见袁书记说:“贾老,知道你工作忙,正在为国家交给的重要研究课题不 分昼夜,本不该打扰。不过,今天我和老陆来找你确实有些事想与你商量商量。” 听见这话父亲哈哈大笑起来说:“老袁,看你说到那里去了,你我什么关系? 四七年在解放区咱们就认识,有甚么事直说就是了!”说着他转过身看着陆导梅又说: “导梅,我让你找的资料可找好了?” 陆导梅就从袋子里拿出一摞材料和几本书交给了父亲。说:“老师,还有些资 料正在找。你知道,你要的资料中有些书的作者在三反、五反中已成了反革命分子,按 规定他们的著作是‘禁书’……” 父亲不等陆导梅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有些不高兴的说:“就算人成了反革命, 著作也有罪吗?再说其中的某某不是已经摘了反革命的帽了吗,他的著作为什么还不能 用?” 袁书记赶快打圆场的笑着对父亲说:“邱老,这就是我们今天来找你的原因之 一!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我可是找你来商量事的,” 不等父亲回答,袁书记就又说:“贾老,这不,中共中央早就发出了指示,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诚恳希望全国有志之士给党提意见!在全党重新进行一次普 遍的、深入的反官僚主义、反宗派主义、反主观主义的整风运动。……可在我们学校, 虽然也有不少教师在陆导梅团书记带头发言的影响下动了起来。但是,我看大家还是很 有顾虑,响应不是很热烈……我知道,以往历次的运动确实伤了不少人的心,使人们不 太敢说心里话,但这次却是实在不一样的,中央一再强调‘不抓辫子、不打棍子’是真 正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您是老革命、又是‘出身好、业务好、政治好’的 三好教授、教育界的老前辈。我觉得,如果您能为国为党为教育事业多提意见的话一定 会引起大家的共鸣!使整风运动更加热烈更加深入!……校整风办公室准备明天在会议 室开一个座谈会,我代表校党委热切地请你参加,当然更希望你送点“礼”,提出些宝 贵意见,这样的光荣舍您还能有谁?你刚才说的那个‘反革命’与‘禁书’的关系问题 我看不妨在会上提提。” 陆导梅大哥接着袁书记的话对父亲说:“老师,袁书记也认为现在的‘学术空 气不浓、教育领导对教育不够重视’,所以整风一开始就让我这个团委书记带头给党提 意见。你想,青年团吗?党的后备力量,既然中央如此诚恳的要自我批评、那么能给党 提意见是多么光荣的事呀!” 陆导梅大哥说到这里十分兴奋,提高了声音继续说:“在我的带动下虽然不少 老教师、老干部都发了言,但还是有很多教职员工顾虑重重不敢发言。……袁书记、其 它校领导与我商量说:老师,您是老革命、教育界的老前辈了,早在一九四七年就怀揣 国外名牌大学聘书及护照,怀着对共产党的爱戴之心、抛弃了优厚待遇、毅然展转奔赴 到解放区,当年的《解放区日报》还曾依‘水流千年归大海、邱教授到解放区来’的大 肆宣扬过一番呢!如果老师能发言一定会有意想不到效果!所以,今天袁书记就邀我来 看看你,看您能否在明天的座谈会上也提提?” “贾老,老陆说得的确是我们大家的希望。您就发发言吧!”袁书记诚恳的又 说。 话说到这里父亲也有点激动。他说:“您们知道我是满怀希望回到家乡来得。 在来这里之前,就抱定了要在三年内使家乡这所新建大学成为国际名牌大学的愿望。您 们也知道,我一生以‘教书、读书、著书’为宗旨。我一直没有发言,是因为到校时间 不长总共不到半年时间。不过既然大家如此看重我的意见,为了对党的教育事业负责、 对学校师生负责,明天的会我一定参加!” 次日上午父亲穿着一身灰色的中山服来到了大学的小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长沙发和靠背椅上座满了人。大家低低地的互相交谈着,诺大的房 间里倒也显得很是平静。袁书记看见父亲一进来,赶忙迎上去握住他的手笑着说,欢迎! 欢迎!大家也马上站起来鼓起了掌。 袁书记大声的说,同志们!今天我们的整风会特别邀请了学校历史系筹备会主 任贾教授参加。您们都知道,目前贾老正担当着国家交给的一个重要研究课题,他任务 重、时间极其宝贵。他一生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他的为人不用我多说,我相信他今 天的发言一定会是献给党的真正“厚礼”!一定会引起在座各位教师的共鸣!一定会是 现今“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楷模和典范!现在,让我们欢迎贾老发言! 大家的掌声一停,父亲就开始了发言。他说,我刚到学校不久,对学校情况还 不十分熟悉,但从兴旺国家的高等教育事业出发,仅就个人的看法提两点不成熟的意见, 第一,学校领导对青年教师的培养教育不够、学术空气不浓,政治与业务的关系摆放不 甚妥当;第二,有些领导不懂业务,有瞎指挥现象。应当多配备些懂业务的内行人抓一 下教学和科研;第三,科学研究工作中应该对事不对人,不能因为某人成了反革命他的 著作也被当作禁书而不能使用…… 他一说完,在坐的人们就是一阵鼓掌,有的喜形于色交头议论、有的点头称是 表示赞同,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袁书记高兴的站起来大声说:“贾教授的意见很好,他今天献的果然是‘厚礼’, 我表示感谢,并一定毫无保留地向校党委转达!” 父亲的发言在整个校园里开始传开来,影响倒也确实不小!而且,他的这个发 言还在那一年的省报上全文刊载可谓风光的很! 想不到父亲发言后还不到两个月,就在一九五七年六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 变成了过眼云烟,反右运动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随着全国上下‘反右’的深入,在整风初期提的意见慢慢的就成了罪证,许多 提意见的人也开始正在变成“罪人”! 各大学校院里的批判会、斗争会开始此起彼伏。 如果时间能倒流,如果你们能在那时去各大学走走,会发现那些用惨白的白纸、 悲伤的黑墨写成的巨幅大字报比比皆是。大字报的铺天盖地和各种批斗会的残酷、绝不 亚于后来的文化大革命!。 在这其中有几幅醒目的标语是这样写的: “坚决击退资产阶级分子贾某某的猖狂进攻!” “绝不允许贾某某替反革命分子呼怨叫屈!” “贾某某四七年去解放区是别有用心!” 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使邱世承迷惑不解。就在这时又一个暗夜来临了。那天, 陆导梅大哥又来了, 另外还跟着一个人。 这个人我也认识、也是父亲的学生。姓扬名字叫笔洗。这个扬笔洗原来是我姨 妈家那个乡的乡长。一九五五年那时父亲还在福建的大学教书,那年我随父亲回老家时 还见过他。自从五六年父亲回到家乡省城这个大学之后,他也是经常来看‘老师’的人 之一。后来他就调往县城当了县长。不过从反右开始他一次也没再来过。今天他的到来 使父亲很感意外、也很高兴。 他们一进门,邱教授看见他就说:“笔洗,这一阵子可好?” 扬笔洗忙说:“老师,早就该来看你了,不过前一阵子忙整风,现在又忙反右, 忙的很也就没来。” 父亲笑了笑,指着沙发让他坐下叹了口气说:“唉,现如今只要大家安好就行, 来不来得也没什么关系,免得互受牵连。” 说完这话他就看着陆导梅问道:“导梅你也可好?” 这一问,陆导梅竟就哽哽咽咽的哭了起来。 陆导梅哭着说:“老师,我对不起您! ……连我也不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倒地是 为了什么?您也知道,三月份还在鼓励每一个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给党提意见 帮助党整风。又有谁会知道,还没有两个月这‘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竟然就是‘引蛇 出洞’的诱饵、就成了反击右派分子猖狂进攻的工具呢?” 父亲望着泪流满面的陆导梅不知应该怎样安慰他。陆导梅哽咽着继续说:“老 师,在整风之初校领导大家在一起、就如何深入开展运动交换意见时对我说,现今教职 员工还有很多顾虑,为了充分发动群众,一致希望我这个校团委书记能首先给党提意见, 起一个带头的作用。可谁知道,这反右一开始,那些整风时曾过发言的教师,一个个被 开始批斗起来,这些教师就一口同声得说‘是我先开的头,我提的意见可比他们尖锐的 多,为什么我没事,而他们却要成右派?’这样以来,校领导就又找我‘让我先承担起 责任来’。有了最初的教训,我致死不从地就与校领导们发生了争吵。这一争吵,我就 真变成了‘攻击党的领导’、‘攻击社会主义’了。你们说说我怨不怨?我只不过是 ‘引蛇出洞’的诱饵!到头来自己为了‘引蛇出洞’竟也成了‘右派’。……下一步我 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现在我的校团委书记撤了!我的未婚妻因此也离我而去了! 我现在成了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孑然一身,你们说我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说到后来,陆导梅号啕大哭起来! 扬笔洗劝了一会说:“导梅,你也别哭了,老师落到如今的地步还没说甚么, 你哭个甚么呢?” 听了这话,陆导梅反而哭得更伤心起来:“你那里知道,老师是有身份、有名 望的人,想必还不会太要紧。听袁书记说,‘只要老师写个检查,认认罪也就罢了’, 还不至于怎样。” 扬笔洗一听就赶紧对说:“老师,如果叫你写检查认罪,你千万别拒绝!” 我父亲苦笑着对他们说:“你们说得我都知道,目前全国的形势我也清楚的很! 可我何罪之有?一九四七年我是看到党为人民谋福利、是一个实事求是的党才去的解放 区。我一生教书育人,讲的是科学的真实,求的是实事求是的原则,你们想想,我怎会 为了‘三斗米折腰’去违背真理!去检查!更何况……” 扬笔洗连忙对父亲说:“老师,时代不同了你的脾性也得改改!”接着又说: “我给你们说个县里真实的笑话,说起来可笑,不气死你才怪!县里供销社有个姓沙的 主任,他咋划的‘右’?不就是天真的可笑!‘反右’一开始,上级按排给了他们供销 社几个右派的指标,按照这个指标是必须要找出个右派来的!你想想!有指标的找右派, 找谁合适?一个供销社就那么几个人,谁不认识。这沙主任看谁工作都不错,右派还真 难找,找来找去就跟他手下的付副主任商量,看看找谁来当右派合适?他对付副主任说 :‘党交给的任务,再艰巨也要完成不是,咱完不成就是对不起党,真不中,咱当领导 的就挑一个?’这付副主任也不是个东西,明知老沙老实、文化不高,就戳着他让他自 报了个右派。后来,当老沙明白过味来也晚了。他老婆也想不开上吊自了杀,撇下个八、 九岁的孩儿没人管,前段还见他满街要饭,后来也就不见了踪影。可人家付主任却升了 一级,你说这是啥事儿?” 听了扬笔洗的话,父亲和陆导梅都沉默不语起来。最后扬笔洗站起来拉着陆导 梅的手说,天也不早了,咱们就走吧!陆导梅站起来、自言自语的地说着:还是死了的 好!还是死了的好…… 后来没过两天,学校里就传出了陆导梅‘自绝于人民’的消息。发现他自杀的 人说:他是上吊自杀的,上吊时的‘绳子’是用五条红领巾连接起来的,死时手里还紧 紧握着那本叫《在中国共产党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的书,几个人很费了些劲才 从他手里把那书拿出来,入殓时他的嘴微微张开着,像是要说甚么话,他的眼睛睁得老 大、始终都没有闭上…… 当我听父亲说陆导梅死了时,不禁想起了那天他与扬笔洗大哥来家时的情景。 想起他们与父亲说的那些话,心里不免也有些悲伤,仿佛又听到了他的哭声和哀叹。这 哭声不知怎的竟使我的耳边响起了那年加入少先队时唱的队歌:“我们新中国的儿童, 我们新少年的先锋,团结起来,紧跟我们的父兄,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为了新中国 的建设而奋斗,紧跟伟大的领袖毛泽东。” 那一夜,这歌声余音缭绕的使我非常迷惑的难以入睡。面对这天翻地覆的一切、 在暗夜里我开始思前想后、自言自语的问着自己: 我要紧跟的父兄在那里?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我究竟应该紧跟谁? 又过了几个月,在父亲即将被正式划为右派的几天前的一天,也是这昏昏的雨。 在这个保姆们都已经离去了的家里,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欢乐,早已没有了常来常往的亲 人和学生。我听见母亲轻声对父亲说: “老贾,今天上午袁书记又来了,他说:‘学校 里的有些事不便对你详说,让你赶快写检查,不然……”她踌躇了一下接着恳求的说: “你就写个检查吧!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母子可怎么过啊!”她说不下去哭泣起来。 父亲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内踱着步,他猛地转过身来大声说道:“不, 我没有罪!我不能检查,我要去讲理!” 父亲就此停下了正在研究的重要课题及所有的工作,早出晚归频繁奔波出走在 上一级的党政领导部门。申述强加给自己的不实之词。然而得到的回答却都是含糊的。 父亲已有好几天没有在家了,听母亲说,父亲说他相信党中央,他要像那年奔 赴解放区那样、去北京向党中央反映他的不幸! 结果。 在一个同样的昏昏的雨天父亲满面笑容的回来了。他进门就对家里人说:“中 央就是中央,高教部答复说:就报纸上所刊载的你的发言看,你的言论也仅仅是一般认 识上的问题。再说XX大学并没有将你的情况上报上来,更何况对教授的处理只有高教部 才有权利。……” 不几天,真的有了一个新的结果出来。 那结果出现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很久没来过的袁书记又走进了家门。 他手里拿着一份铅字打成的东西对父亲说:“您不要认为是学校在为难您。现 在哪里不是如火如荼的在‘反右’?民革中央常委劭力子等人都成了右派,何况是你? 再说,你也听说了吧,河南的潘、杨、王可是省级的干部,参加革命比你我都长,不都 也成了右派吗?所以我劝您还是赶快检查认罪的好!……今天我可是正式代表校党委最 后通知你,如果再不检查、低头认罪就宣布你戴上右派分子帽子,开除公职,劳动改造!” 说完他转过身看了看我们、又转过脸,面向父亲声音低沉地说:“你就为你的 家及孩子们检查一次吧!” “我究竟错在了哪里?我不是按照你们的意思发言的吗?”父亲悲愤的继续说 道:“党的政策历来是要讲事实的,我说得那些话难道错了吗?” “现在已经不是讲甚么‘事实’的时候了,你的‘书呆子’脾气就不能改改? 我可不想与您再谈这些道理了,我只能最后一次劝您,就为你的家庭及孩子们检查检查 吧!”袁书记说完就走了。 由于父亲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右派”是“反党”,结果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当明媚的晨光被大学校院布告栏的玻璃窗映射出道道彩霞时,里面贴出了一张布告: 兹有右派分子邱某某,以帮助党整风为名,恶毒攻击党的领导,经多次批判教 育仍不悔改,坚持反动立场,错误严重,性质恶劣,经研究决定,报上级批准开除公职。 一觉醒来,不管是同一个家属院的还是学校里的,曾与我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 看到我都用异样的目光远远的望着,几个平时与我最为要好的玩伴也像是从不认识我, 他们一看到我就欢快地大声唱着、他昨天也曾高唱过的听起来非常悦耳的“妖怪之歌” :右派,右派,像个妖怪,当面他说好来,背后来作怪……再后就是一阵哄笑、指指点 点的高喊着:我爸说了你爸是个妖怪,你就是小妖怪, 你们一家都是妖怪! 我听到这些很是气愤但很无奈,我绝不相信父亲是“妖怪”!也不知道,到底 谁才是真正的“妖怪”? 又是谁在当面说好话、而背后制造出了这么多的“妖怪”来! 讲到这里,贾临风停了下来对我说:“请给我一杯水。”我让小利倒了杯水给 他。贾临风喝了几口,放下杯子,继续讲道: 布告贴出不久。我们全家就被赶出了大学校园搬到市郊、一个属于我的新家。 这个新家是一间不到10来平方米的住房,窗户小的使阳光永远照射不进来。这 也是一间从他记事以来从未居住过的住房,里面小的只能放下两张床、一个书架和一把 椅子。这也是一间厕所,在夜间和阴天下雨只有小解在家里。这里的一切与他在大学校 园里那各有各的房间、书房、套间、厨房、卫生间根本就无法相比。 短短的一年之内,我经历了天上人间、翻天覆云的变化。这个新的环境虽然与 大学校园的那个“家”无法相比,但在这里我却感到了庆幸和愉快。庆幸的是,在这里 又结识了一些新的不会唱那悦耳动听的“妖怪”之歌的新玩伴,这就使我多多少少又有 了一点安慰。愉快的是,在这里我开始听到了许许多多的民谣,其中一首,在那时的民 间极为流行,使我终身难忘的是叫作“颠倒颠”的顺口溜:“正月十五黑咕隆咚,树梢 不动刮大风……”开始听来我只是感到新奇。我这个从小在大学校园长大的孩子,怎么 也没有想到在社会上竟会有如此之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尽管那时我还不知道那就是人民 的心声,也不能从中感悟歌谣里的一切。 父亲被开除公职后全家没有了经济的来源。庆幸的是那时还有典当的行业可以 去典当,父亲开始典当所有可以典当的东西,金银首饰自不必说,家具衣饰也可不论, 就连任何计时的物件也都被典当一空了。但不管怎样,在初期靠着典当还能过得去。时 间长了家里的积蓄就象无源的流水一样在慢慢的流尽。 后来就连这样的“活着”也不被允许了! 一九五八年的早春,就是父亲被划为右派开除公职来到这里的半年之后。 一天我与小伙伴满大街的玩耍去了。等到晚上回到家时,被眼前的景象弄呆了。 满目的凌乱不堪,饭锅倒扣在地上,暖水瓶也痛苦地躺倒着,碗筷满地狼藉,书架倒了 父亲心爱的书稿撒的满地都是,家里就像刚刚经过了一场抢劫。母亲已经泣不成声,姐 姐泪流满面,弟妹们没有了欢笑,他们默不做声的坐在地上玩着纸片、垃圾以及他们力 所能及所玩的东西。我预感到了什么,既不敢劝慰母亲也不敢看姐姐的脸,更不敢问父 亲在哪里? 姐姐轻轻的走过来,哽咽着对我说,今天上午父亲被公安押走去看守所了…… 姐姐擦着眼泪,转过身看了看坐在地上的母亲,又继续说:“临风,你已经十 二岁了,是家里的大男儿!……其实,这一切是迟早要发生的,自父亲被赶出大学、被 迫搬迁来这里之后,街道办事处、居委会、派出所的人已来过多次,说父亲是右派不许 他上告反映问题,只有呆在家里老老实实被监督改造……可你也知道父亲的脾气和性格, 他不认为自己有罪,仍然继续向上级党政部门,申述自己的良好愿望所招致的灾难…… 可就在今天上午,你不在家时,居委会艾主任和两个警察来了。 艾主任对父亲说,你不老老实实在家接受改造,还顽固不化天天告状,今天就 要让你好好告去! 父亲对艾主任说,主任同志,我不是去告状,我是向上级申述情况。 艾主任说,少废话,谁和你是同志!不要忘记你是右派分子! 接着她蛮横地指着着父亲,对警察说,这就是你们要抓的人! 就在警察要将父亲推出门外时,小弟弟扑了过去想咬其中一个警察的手,那警 察抓住他的头发往旁边甩去,小弟弟被他甩得撞翻了桌子,桌子就倒了,上边的锅碗瓢 勺也就掉了下来。母亲急得晕了过去,又撞翻了书架,书架倒了父亲心爱的书稿也就撒 了满地。” 第二天醒来,我看到母亲双眼红肿、头发蓬乱,显然一夜未睡,再看看地上, 也不知满地的悲伤在何时被谁收了起来。姐姐躺在床上双手捂着脸,肩头在抽动。在她 床边的地上有一张纸,我走过去拣起来看时“大学录取通知书”一行字跃入了眼帘。 说起我的姐姐,她聪慧异常有着很远大的理想,她性格活泼从小爱唱、爱跳。 在她还念初中时,就常常参加学校和社会上组织的文娱活动,并多次获奖。老师和一些 专业的文娱工作者看了她的表演,都说她将来在艺术上一定会有所造诣。高中毕业后她 信心十足的报考了XX艺术学院的导演专业。 我默默地捡起那“通知书”来到姐姐的床前,默不做声的把它递给她。姐姐也 就默不做声的接过来又看了一眼,她吻了一下通知书,突然把它撕碎!眼睛里充满了绝 望和悲哀。 “纸张碎裂的呻吟、一声声的遍布了整个房间,也遍布了当年才十二岁的我的 整个的心。”说到这里贾临风又流出了泪。整个提审室里寂静的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 能听得见。 贾临风稳定了一下情绪,又开始说: 大约12点左右,全家人在母亲及姐姐带领下,来到北下街一个看守所去看望父 亲,给他送一些日用品。尽管在此之前,我也曾多次从这里经过,这里高高的围墙及铁 制的大门从未给我留下过任何印象。但是今天,当我来到这里时,觉得这里的围墙显得 特别高!围墙上布满了的电网特别的密!那扇大铁门特别的沉重!在灿烂的阳光下,整 个看守所都被照耀的特别的明亮! 探视结束后,我与姐姐左右架扶着摇摇欲倒的母亲走出了看守所,一行人又步 履蹒跚的回到了家。 “也许,你们早已见惯了这种悲伤离别的经过!不过是撕心裂肺的哭泣和无可 奈何的哀叹,更何况那些细节实在也不值一提!因为,在那一个年代里,尤其是在阳光 明媚的日子里,像我这样的家庭、这样的遭遇、这样的悲欢离合实在是人间极平常的事!” 贾临风突然提高了声音又说:“可这一切的不公,对于我、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这一切 带给我的除了无奈、哀伤和仇恨外,还会有甚么呢!” 那天!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弟妹们再没有了欢笑,他们依然默不做声的坐在地 上玩着纸片、垃圾以及他们力所能及所玩的东西,母亲又开始流泪了。姐姐坐在母亲的 身旁,既没有哭泣也没有眼泪,眼光游移的望着远方。 我想父亲明天就要去劳改农场了,到了那里或许会好一些。不过三年的时间, 很快就会过去的。 夜来临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我现在已不禁感到无奈的愤恨, 而且更加困惑的悲伤。我很想弄明白,一年来天翻地覆的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夜深了,我还在细细的回忆着一切,我绝不相信父亲是坏人、是反党、反社会 主义的右派!因为我知道父亲的品行、他不是那样的人。 父亲在25岁就已经是当时民国最为年轻的教授之一!自始至终总是那么愚顿和 清高,以至于既不会饮酒亦不会抽烟,他只知道‘读书、教书、著书’。一九四七年父 亲放弃了去意大利教书的机会,去了当时还极为艰苦的‘解放区’,跟着共产党直到今 天 我就这样的回忆着、思考着,何时入睡的也不知道。第二天醒来时,天还在下 着雨。小弟弟、小妹妹也醒了,他们喊着“饿,想要吃东西!”母亲被他们的喊声从床 上闹了起来,双眼红肿、蓬头垢面地摸摸索索开始搜寻着可做早饭的东西。 正在此时门开了,姐姐撑着还可称之为‘雨伞’的雨伞进了屋,我望着姐姐湿 透的样子、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学过的一个句子“落汤鸡”,也不知怎么就顺口说了出 来。姐姐看着我、我也看着姐姐。我自知刚才的一句“落汤鸡”简直就是混帐话,按以 往姐姐的脾气就要大祸临头了。但奇怪的是姐姐眼睛里却流出了泪,眼神游移不知是冷 笑还是‘热笑’的随后竟也说了一句:“临风,你是对的!大家都是落汤鸡!”听了姐 姐的话我那提着的自责的心、伴着含血的泪一起落回了肚里。 “世珉,借来钱了吗?”母亲问。 “落汤鸡”的姐姐交给了母亲7 元钱、小半袋大米、几个馒头。母亲赶紧拿了 一个馒头掰开来一人一半分给了弟、妹们。又拿出一个掰开来给了姐姐和邱世承。 姐姐擦去脸上的泪,望着母亲说:“妈, 你先吃吧,我现在不饿!”她看了着 正在狼吞虎咽吃着馒头的小弟弟和小妹妹,又流出了泪:“妈,你不是说李伯伯是爸爸 最好的朋友吗?过去他困难,爸爸都热心帮他,所以我先到大学李伯伯家去了,他显得 很害怕。我也知道他怕咱们连累他,就赶快向他讲明了情况,诉了半天苦最后给了2 元 钱,”姐姐停了一下又说:“从李伯伯家出来,袁书记家的伯母看见我,让我等一等, 她看看周围没人,连忙从家里给拿了这些大米、几个馒头和5 元钱,我说不要,她就哭 了……” “你到吴主任那里去过吗?给别人看孩子的事谈好了吗?” “去过了。但吴主任说,因为我爸是右派,孩子让右派家抱、人家不放心。她 答应等几天去招待所收些衣服让你来洗!” 母亲的眼睛里有珍珠似的东西在闪光,她低声的哭了起来。 我明白了姐姐湿透的原因,也就明白了姐姐为什么说“大家都是落汤鸡”的原 因!我突然觉得自己又长大了一点! 就在这时又发生了另一件事! 一天夜里,姐姐对母亲说“妈,天要冷了!爸爸来信要棉衣。明天我请假把棉 衣、棉被给爸爸送去。” 母亲已经苍老了许多,憔悴的脸上显出无可奈何的凄楚神色。她望着瘦弱的姐 姐说:“世珉,路这么远,你一个女孩家能行吗?” 姐姐望着饱经风霜的妈妈点了点头。 三天后土头土脸的姐姐回来了。一进门她就讲述了她去劳改农场探望父亲的情 况。 她说的一切给我留下了永久悲愤的记忆。 中州平原上,一列向南去的客车在疾驰。 姐姐坐在车厢内一个靠着窗口的座位上。她的脸色苍白,面庞消瘦窥视着窗外 一动不动,长久地沉浸在麻木的冥想之中。 火车一声长鸣,在一个小小的车站停了下来。姐姐艰难地从座位下将箱子拉出 来,背在背上,随着下车的人群,走出车站。 沙河镇车站的候车室里,横七竖八躺着不少旅客。姐姐两手提着箱子,在杂乱 的候车室里,她找不到一个可容身的角落。不得已,她来到外边,夜,异常寂静,偶尔 听到一两声秋虫的悲鸣。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她感到多么的孤独和悲伤。当月亮升起 来时,皎洁的明月透过树隙惨淡的看着人世间的这一切,星星也默默地望着着这个孤独、 忧伤的少女。此时姐姐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箱子上哭泣起来。她想起了可怜的妈 妈、爸爸、弟弟,想起了温暖的家。 “在大海边,几幢漂亮的新式工人疗养楼耸立在海滩上边,邱教授和妻子在海 滩上太阳伞下聊天。世珉在海边拾贝壳。她唱着、跳着, 弟弟邱世承也站在吴省长旁边 给他唱歌……” 姐姐在回忆中惊醒。她打了一个寒噤,站了起来,望着渐渐发白的东方。 姐姐乘坐的车行驰在茫茫的黄泛区。她看到农民在挖河,在深翻土地。一辆大 卡车满载着农民从她乘坐的车边驰过,扬起一阵黄色的烟雾。车厢上贴着隐约可见的红 绿标语:“全民动员,大办钢铁。” 黄昏时她到达了省劳改农场董弯中队队部。这个劳改中队是刚刚建立的,据说 是为猛然增加了的这些没有刑事犯罪的“言论罪犯”而专门设立的。在这里,有父亲那 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右派”,也有省里的党政“高级领导右派”,还有类似父亲那样的 依其它罪名的“言论罪犯”。有老年的、壮年的,也有青年学生的,他们个个面容憔悴、 衣服烂缕。 姐姐在人群中寻找着,她发现一个头上包着一条已经发黄的白毛巾,棉袄上已 绽出棉絮,脚上的鞋已经张开了嘴的人。姐姐突然一怔,目光触到了这人那付特有的黑 边眼镜上,姐姐认出了那就是父亲! “爸爸!”正在劳动的人们都停下了活计,看着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少女。 父亲也发现了他的女儿,丢下手中工具向她奔去,紧紧的把她搂在怀里。那黑 瘦干枯的脸上,流下辛酸的泪水。 “世珉,妈妈好吗?” 世珉点点头。 “你弟弟呢?” “我们想爸爸,我们做梦都在想爸爸啊!” 父亲再次流下了泪。 就在姐姐紧紧地偎在爸爸怀中,脸贴着爸爸的胸脯,失声痛哭时,响起一声呵 斥:“你们干什么!”随着这严厉的呵斥声走来一个人,不论分说驱赶着周围的人们。 这人是董弯中队管教干事,姓吴,个子又高又胖,脸上的络腮胡茬根根显得钢 硬,一对不大的眼睛射出阴冷的光。他上穿一件半新军大衣,脚穿一双翻毛大头皮鞋, 看去像是一个部队转业干部。 吴干事走到父亲身边,上下打量了一下姐姐。 父亲赶忙说:“吴干事,她是我的女儿,来送棉衣的。” 吴干事看了看眼前的两个箱子,上前用脚踢着那两个箱子厉声道:“打开检查 一下!” 姐姐同父亲一起打开了箱子,拿出棉袄、毛衣……,一件一件让吴干事查看。 吴干事厉声喝道:“贾某某,快把东西送到你的地铺上,让她赶快离开这里。” “吴干事,天已这么晚了,这里十几里不见村庄,一个女孩家到哪里去过夜啊! 让她在这里住一宿吧?明天再走吧。”父亲恳求道。 吴干事发怒了:“不行,赶快走!” 父亲悲愤地说:“吴干事,你也有妻儿老小,难道你就这样对待我的女儿吗?” “贾某某,你敢顶撞我,你算什么东西!你是犯人,大右派,臭知识分子一个, 别说是你,就连那个XX省长在这里也得归我管……” 姐姐站起来扑在爸爸怀中。 听吴干事这么说,父亲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我就是犯了罪,至少还 是人!何况我犯了什么罪?我相信党、我热爱党,我是一个爱国的知识分子。就因为我 提了两条意见就犯了罪!?……”他说完看了一下自己的女儿。又痛苦地说道:“就算 我犯了罪,也不该让我的孩子受这么大的株连,……” 劳改犯们一下子又围过来开始替父亲讲情。 吴干事一边大声吼叫着:“你们老实点,快滚!”一边又转向父亲说:“你要 放老实点,再要在这里放毒,搞煽动就让你在这里劳改一辈子!” 父亲怒不可遏,他从地上提起箱子拉着姐姐要往窝棚走,吴干事气歪了脸猛地 上前去将父亲和姐姐分开。 天越来越黑。 姐姐突然醒悟了似的挣开了父亲的手:“爸爸我走吧,我不能连累你。”说完 她痛苦地转过身子,朝来时的方向跑去。 在无尽的黑夜里,远处村庄不时传来令人发抖的狗叫声。姐姐在茫茫的原野上 跌跌撞撞的跑着、哭着,任秋风抽打着她,她望着无尽的黑夜,她几次留恋的回头望望 爸爸劳改的地方。 在无尽的黑夜里,姐姐朝着来时的方向,在茫茫的原野上走着、跑着,有时走 在路上、有时踏在庄稼里、有时失足跳进沟渠,有时……任秋风抽打着她,她望着无尽 的黑夜,她还在不时的留恋的回头望望爸爸劳改的地方。 天亮了,姐姐躺在一个农民家里的床上, 几个妇女围拢着她在擦着眼泪。 当她睁开眼睛时,她感到吃惊:“我这是在哪里?我怎么了?” 一个农村老大娘看姐姐醒了过来,赶快端来一碗红薯面汤,右手还拿了半个窝 头。心疼而亲昵地叫着她说:“闺女,喝一碗红薯面汤吧!”接着她又说:“这是我吃 剩下的一个窝头,还剩下这一半你吃吧!” 姐姐挣扎着坐起来,把那碗汤慢慢地喝了下去…… 看着大娘和几个妇女那善良和蔼的面庞,姐姐不解的问:“大娘,我怎么在这 里呢?” 大娘流着泪说:“昨晚我的儿子一直在找你,见你晕倒在村头,叫人把你抬了 回来。 “你的儿子?他在哪?” 一个个子又高又胖,脸上的络腮胡茬根根显得钢硬,一对不大的眼睛射出阴冷 寒光的人走进来。 “吴干事!?你?!……”姐姐哆嗦了一下。 “这就是我儿子”大娘说。 “姑娘!你父亲是好人!他们都是好人!”那个眼睛射出阴冷寒光的吴干事说 完就走了出去。 姐姐好似做了一场恶梦,又惊又悲。大娘扶姐姐让她躺下休息。 次日,东方的天边露出了鱼肚白。为了赶路,姐姐一早起来向大娘告别。大娘 把她送到村边那已经被剥光了树皮的大柳树下。姐姐用感激和忧郁的目光望着这个救命 恩人,紧紧地拉着大娘的手说:“大娘,您回去吧,我永远忘不了您,以后我一定会来 看望您!” 大娘急忙说:“可不要这么说,出门在外,谁没个灾,有了难我帮你也是应该 的。” 姐姐开始了返城的路。已经走了很远,当姐姐再次回头望那大娘时,在那被剥 光了树皮的大柳树下又多了一人,那是一对不大的眼睛射出阴冷寒光的人! 我听姐姐淡淡的讲完了这一切。这次姐姐她没有哭!母亲也静静的听完了这一 切,母亲她也没有哭!我好像是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只是心中更加充满了仇恨。 我仇恨这一切,仇恨那些当面说好话而背后制造了这么多‘妖怪’的人! 可我还是不太不明白,不明白是谁把人们都变成了两面? 阴冷寒光的眼、滴着血的良心! 高谈阔论的人前、卑鄙肮脏的遮掩! 贾临风突然提高了声音说:“如果说在这之前,我的疑惑只是停留在个人的感情上, 那么随着一九五八年那个疯狂时代的来到,以及疯狂过后惨痛的代价,却深深刺痛了我 心灵的深层,使我对这个世界有了更新的认识。要知道,它不仅是造成‘那三年’饿殍 千里、上几千、上几万人死亡的真实原因,也是后来‘文化大革命’的更本原因!” 就在随着全国人民整齐地跨入“共产主义”的时候。我念书的小学开了一个大 会。我们小学的校长站在主席台上情绪激昂的讲着话。 校长名叫夏莽高高的个子、留着一个头发向后上方的漂亮发型。每当他讲话时, 他的左手总喜欢像女人那种姿势的卡着腰,右手向前上方伸举着,眼睛也同样向前上方 远眺,给人留下一种无限遐想、缥缈不定的感觉。夏莽校长的这一形象一直留在邱世承 的心里直到“文化大革命”顶点的结束。夏校长用带有一点女人的腔调、代表党中央向 我们这些四年级以上的小学生们发出了大跃进的号召! 他极其兴奋的说着:“八月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通过了决议,规定当年的钢产 量要比五七年翻一番,要达到1070万吨;粮食产量要达到3000-3500亿公斤。因此‘大 跃进’就是大炼钢铁的‘大跃进’,就是‘以钢为纲的全面跃进’!” 说到这里,他挥起他的右手情绪激动地呐喊着又说:“同学们,自明天起你们 就要‘人民公社’化的搬到学校集体生活了,你们虽然还是十几岁的孩子,但革命不分 老少,你们的能量是巨大的!从此要与最近的第三中学的大哥哥大姐姐结合在一起,去 街道上的每一家搜罗凡是金属的东西:诸如锅碗瓢勺一切的一切来大炼钢铁,……”说 到最后,夏莽校长右手向前上方再一次一挥,更加激昂的说:“同学们!为了完成钢产 量的任务,在全国各个角落,我们三十六个民族的每一个人,也就是我们全国几千万人 都已经上阵了,小(小高炉)土(土法炼钢)群(群众运动)的运动正在热火朝天的进 行着,是何等壮观!应该看到,这是人民的战争!是每一个人的光荣!你们新中国的儿 童,新少年的先锋,可以在这场战争中紧跟你们的这些父兄,不要怕艰难,不要怕担子 重,为了新中国的建设而奋斗吧!” 他的话一讲完。同学们欢呼雀跃起来,每一个人都被感染的无比激奋,也感到 了不知所措的骄傲! 我随大家搬到了学校,宿舍设在学校隔壁的一个小院里,那就是我们的新家。 那小院里有三间房,不过所有的房间都很难见到阳光。男生住一间屋,隔壁的一间是女 生,还有一间是为老师准备的。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老师吹起哨子大家就一窝蜂的奔 向学校,接着就一窝蜂的奔向操场,在那里的地上,已经摆上了碗筷。同学们你推我挤 的开始了早餐。再下来是上课。当中午时,就又是老师吹起哨子大家就又一窝蜂的奔向 操场吃饭。吃过中午饭,同学们跟着第三中学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为了“大炼钢铁” 的去每一条街道的每一家、每一户搜集锅碗瓢勺。我们整齐的排着队,一遍一遍的高唱 着:我们新中国的儿童,我们新少年的先锋,…… 由于是共产主义了,我们每顿饭下来除了碗筷狼藉,就是咸菜、红薯、馒头扔 的遍地都是。起初,我们这些孩子们还有浪费的耻辱感,但随着老师带他们参观了几个 父兄们的大食堂之后,发现那里更是“共产主义”的“共产主义”。当大家谈到浪费的 耻辱时,这些父兄们用鄙视的目光望着我们、用深谙世道的口气告诉说,都已经已经 “亩产万斤”的“赶英超美”了,在这个美好的大家庭里扔去一点咸菜、一点馒头、一 点红薯又算得了什么!说着他们就拿出一张当天的报纸给大家看,报纸上有一漫画,在 这漫画上画的是一只似象非象的怪物,在怪物的背上骑着两个与我们一样天真的农村少 年,漫画的左上角还配有四句歌谣:肥猪赛大象,就是鼻子短,全社杀一口,足够吃半 年。 从那以后,耻辱感消失了的我们也更加像父兄那样的骄傲了,我们毕竟是新少 年的先锋,为什么不可以紧跟我们的这些父兄呢? 有一天,我的同学们,在大哥哥、大姐姐带领下来到了一户只有两个老人的家 庭:男的大约有60多岁了,佝偻着背,女的已是满头的白发,还有着一双典型的被缠裹 过的小脚、走起路来刹是好看的一晃三摇。学生们在发现他们家里还有一把铁壶和一把 铜瓢时、就开始给他们讲了“人民公社、大跃进”的道理,也讲家家户户的锅碗瓢勺需 要砸了去大炼钢铁“赶英超美”的道理。听完了那些道理后,那位满头白发的老女人流 出了眼泪。她说:“孩子们,我们是退休的老工人了,这些道理我们都懂。可是我们已 经没有了锅,如果再没有了这壶、再没有了这铜瓢喝口水怎么办?有病有灾的想熬个中 药、喝口甜汤又该怎么办?” “这我们管不着,只要是铜是铁你就得交出来!”学生们大声的呵斥着说。 “真是遭罪啊!”这是离开老女人家时我听到的声音。 学生们终于胜利的从老女人的手里愉快地拿走了要拿走的一切。老女人也终于 跌倒在地的号啕大哭起来。 任何的赌咒和哀叹都不过是螳臂档车。大炼钢铁的全民运动更加疯狂的深入开 展着。 学生们开始停课了。就连我就读书的那个小学、本来就很小的操场上也垒起了 两个炼钢的炉子,每个占地约三四平方米、高五六米。学生们从此也被分成了两个小组, 像我那样小一点的,在老师带领下仍然挨家挨户去搜罗完好的锅碗瓢勺、搜罗可燃烧的 木料。五、六年级的学生却在夏莽校长的带领和指挥下开始去“土法上马”大炼钢铁 “赶英超美”。 那是何等的壮观!在中国的大地上数以千万计的炼钢炉犹如雨后春笋。 随着时间的推移,至少是在夏莽校长的指挥下第一炉“钢铁”出来了。也就是 在那一天,全校师生召开了庆捷大会,会上夏莽校长高兴的揉搓着双手、又给我们讲了 更是令人鼓舞的一篇! 他还是左手像女人那种姿势的卡着腰,右手向前上方伸举着兴奋的说:“同学 们!我向您们讲几个好消息,一是今年年底我国的钢产量已经达到了1108万吨(其实在 后来的实际统计中,在遮遮掩掩的数字中所谓合格的也只有800 万吨)。二是尽管我们 浪费了些资源和人力,那又算得了什么!同学们可能都听说了,九月十八号《人民日报》 报道了广西环江县红旗公社水稻亩产已经达到了65217 公斤;九月二十二日的《人民日 报》也再次报道了青海蹇什克农场亩产小麦4282.5公斤,同学们!人民,只有中国人民 啊!在党中央领导下的中国人民才能取得如此伟大的成就!人民,也只有中国人民啊! 才能有如此胆量的‘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卫星上天、亩产万斤’!。同学们, 想想吧!人民,在党中央领导下的中国人民!才能有如此的魄力来造就如此伟大的事业! 创造出这‘前无来者、后无古人、古今中外绝世仅有’的奇迹!” 不知为什么,在夏莽校长站在台子上情绪激昂的发表他的演讲时。我却听到了 那老女人哭泣着的声音:“真是遭罪啊”!后来在某一天,我又去了那老女人家的门前, 听邻居们说她们已经故世,但老女人的哭声却仍在我的耳边徘徊着!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一切都又改变了模样。 我入少先队时的那首由郭沫若作词、马思聪作曲的“少年先锋队队歌”在不久 就被停止再唱了。据说是因为他们其中的某一人也像我父亲那样的变成了右派。再其次 社会上开始传出,有些中央的高级领导不仅像老女人那样的发出了“真是遭罪啊!”的 声音,还对这“前无来者、后无古人、古今中外、绝世仅有”的的奇迹!产生了“右倾” 的怀疑,而且还要写什么“万言书”来为这些奇迹的创造者——中国的人民请愿。再其 次是除了那首被叫作“颠倒颠”的顺口溜之外。又有了许多新的歌谣,有一首唱道: “大跃进,技术高,剃头的不用刀。一根一根往下薅!……” 这一切当然还算不得甚么,最为重要的是,终于有一天我和我的同学们又重新 回到了各自的小家,学校的“大食堂”结束了。 就在我和同学们准备结束“大食堂”回家之前的大会上,夏莽校长再次站在主 席台上。这一次他的左手没有像女人那种姿势的卡着腰,而右手也没有向前上方伸举着。 他只是用右手的食指在左手的指间拨弄着,语调略现悲凉的告诉大家:“大跃进”的成 绩与存在的问题之间的关系。那只不过就像是他手指的关系,是几个与几个的关系。当 他的眼睛再次向右前上方远眺时,他那种无限遐想、缥缈不定的眼神又一次留在我的心 里直到“文化大革命”顶点的结束。 人们越来越感到了饥饿!就像最初一夜之间全中国人民整齐的跨入“共产主义”一 样。全国所有的“大食堂”也像雪崩那样一夜之间崩溃了!中国人民一下子跌入了饥饿 之中,全国上下开始了另一个伟大的“舔碗的运动”。成千上万的人被饿死,其中仅在 河南省某一地区的所谓“某某事件”中,遮遮掩掩的统计就饿死了20万人之众。从那时 过来的人都知道,那年月妇女们的月经少之又少,婴儿的奶水已无了源泉,他们嗷嗷待 哺的啼哭着,连老鼠、麻雀也不见了踪影,树叶、树皮、草根、野菜凡是可已充饥的东 西,在这个大地上都已被搜罗一空,人们的身体极度衰弱、营养极度的缺乏,死于“浮 肿病”者比比皆是。 饿殍千里开始了! 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号庐山会议也开始了! 说到这个庐山会议,在《辞海. 现代史分册》(1980年1 月版)的第93页是这 样解释的: 庐山会议通常指1959年中共中央在庐山连续举行的政治局扩大会议和八届八中 全会。……会议的议题是总结1958年“大跃进”以来经济建设工作中的经验教训,…… 7 月14号,彭德怀给毛泽东写信(即“意见书”),实事求是地陈述自己对1958年以来 “左”倾错误及经验教训的意见。……23日开始展开了对彭德怀的批判和斗争,指责他 的信表现了“资产阶级的动摇性”,是右倾机会主义的反党纲领。……会上对彭德怀以 及和“彭”持相同观点的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进行批判,作出了《关于以彭德怀 同志为首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和《为保卫党的总路线、反对右倾机会主义而斗争》 的决议。……会后,进而在全党错误地开展了“反右倾”斗争。这次会议在政治上使党 内从中央到基层的民主生活遭到严重损害,在经济上打断了纠正“左”倾错误的进程, 使错误延续了更长时间。 实际上这个“更长的时间”可是不得了的很。不说后来文化大革命发生的必然。 仅看看至今发生的一切,那些好大喜功、不讲科学论证的“政绩”,夸夸其谈、不切实 际的“作风”,不顾人民死活的“做为”和草菅人命的“官僚霸气”又有那一点不是那 时影响的延续? 庐山会议的结果以彭德怀为首的诸如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又一批“右倾” “反党集团分子”也向我父亲那样去了那“百花齐放”的光明天地。在这个小小的寰球 上,几只最后碰壁的“大苍蝇”也没有了! 然而“皇帝的新衣”并没有因皇帝是皇帝而穿在身上,饥饿更加疯狂的肆虐着 每一个人。 学校里体育课停止了,单位里以“会多”而著称的会议也停止了。人们尽量减 少活动来保存体力。千万只饥饿的眼睛发着绿光。 就是在这种日子的某一天夜晚,大约9 点钟左右,我饥饿难耐的来到了火车站 (那时我的家离火车站很近)。车站广场的灯也像是饥饿无力的人们一样昏昏暗暗,在 其中一个歪斜的电线杆下。我听到了低低的歌声: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唤我奔向 远方……好奇使我循声走过去,我看到了一个20来岁的青年。他的衣衫还并不算褴褛, 脸上却蒙着一层死人般的土气。我蹲下来看着他说:“你唱的真美!”。 “是吗?” “是的,你从那里来?” “豫东的某一个农村” “你是要饭的吗?” “曾经是。我抱着要饭的希望走出来,当走过很多地方之后发现没有饭可要, 要饭的希望就破灭了!” “听说农村人民公社的大食堂比城里要好一些,是吗?” “你问农村的人民公社、大食堂吗?我们那里流传着一首民谣:毛主席万岁, 吃饭排队,排了一晌午、喝碗稀糊涂,排了一下午吃个棉子馍,渣越渣越睡不着, 刚刚 迷糊住,队长来叫我,叫我干什么,起来去挖河,大河没挖完, 昨天挖的再填住……” “那你为什么要出来?” 听到我这样问,他就哭了。接着说道:“有一天,我三岁的小弟弟饿的实在不 行,他的哭声撕碎了我们全家的心,我就去田里偷拿了几个玉米棒子回家,虽然家里没 有锅可用,脸盆还是可以用的。谁会想到,我们虽然关紧了所有的门窗,但气味却还是 飘了出去。大队干部循着这该死的气味找到了我家,我们就发生了打斗……” 话说到这里,那农村青年慢慢地站起来、仍然唱着: 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 运唤我奔向远方……摇摇晃晃地走了。 “他唱的真美!”我由衷地赞叹着。 人民公社的“大食堂”这个古今中外、绝世仅有的奇迹虽然土崩瓦解了,但悲 伤并没有结束!由于家家户户原来完好的锅碗瓢勺早已被砸碎练了钢铁,一旦家家户户 再次又被允许冒起炊烟时,买锅做饭就成了头等的大事。这样一来,全中国就又‘一盘 棋’的整齐的疯狂起来!每一个家庭开始满大街的疯跑,土产商店里人头钻动着抢购造 饭的基本炊具。已买到锅的人兴高采烈的往家跑,赶去为老人、孩子及他自己做没有了 共产主义大食堂后的必须活着的第一顿饭。未买到锅的人尽管无奈,但也必须忠于职守 继续耐心的等待,直到能再次燃起属于自己炊烟的日子。 人活着仅有基本的炊具还不行,还得有可以充饥的粮食,大跃进的另一个更加 辉煌的成绩也再一次灿烂的显露出来,“亩产万斤”成了泡影。后来的《中国近现代史》 的教科书上,关于那疯狂的结果有这样一段总结性的资料: 坚持“大跃进”,使国民经济比例进一步加剧。工农业比例失调,重工业畸形 发展。从1957年到1960年,重工业增长2.3 倍,而农业下降百分之22.8;工业内部各部 门比例也失调,钢铁工业挤占大量的能源、原材料、交通运输,使其他部门无法正常生 产。农业生产遭到极大破坏。农副产品产量急剧下降,到1960年,粮棉产量跌落到了1951 的水平。由于基本建设规模过大,增加大量职工和投资,使财政收支不平衡,财政出现 巨大赤字。市场物资供应紧张。 九年!粮棉的产量倒退了九年,人口却在九年中,在批判了“人口论”,在 “众人拾柴火焰高”的理论下,全国的人口却突飞猛进了几倍。 城市开始了粮、棉、肉、油、菜的定量供给。城市一般市民的定量为每人粮食 (成人)每月24市斤,其中,按一定的比例大部分是杂粮:大麦、豆类,食用油为市4 两菜籽油,肉为半市斤,青菜为10市斤(?),连针头麻线、盐巴、肥皂、糖果糕点之 类都要凭票限量供应。起初,这24市斤的粮食还可以称得上是粮食,但随后的不久,粮 食中的大部分杂粮就被一种所谓的‘三合粉’的东西所代替,据说它是由大麦、豆类、 红薯等等,以及可能还掺杂着豆(秫)秸、玉米穗等的‘绿色’食品。这样一来,24市 斤的粮食真正可被人体所需的也就所剩无几了。油且不必说,人们在购买那半市斤肉类 时,最最希望的不是瘦肉而是肥膘,因为从中还可再炼出一点可怜的动物脂肪。至于那 些配给的青菜只不过是象征性的东西。 我这五口之家,靠着姐姐那35元的月工资连这些配给的定量也难买得起。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到乡下你姨妈家走走,看看能不能得到点吃的东西。” 说完给了邱世承一元钱作为来往的路费。 来到火车站,我摸摸口袋里的那一元钱,徘徘徊徊走到票房门前、转了又转, 实在不想用掉它。思绪万千的我想想父亲的“饿死不作贼,不为三斗米折腰”的教诲, 再想想学校里老师们对同学“德”的要求,这一切使我实在不知所措。转了又转的我, 手心里握着的那一元钱都快要融化了。一元钱、一元钱啊!那毕竟是姐姐一月辛苦的35 分之一,这35分之一,在当时、对于一个五口之家是多么的重要啊!我最终决定违背一 次祖国花朵不该作的事,终就没有买票就直接上了车。一路上我提心吊胆、羞耻自责, 直到从乡间姨妈家回来! 姨妈家离我住的城市大约50公里的路程,坐火车需要走三站。九岁那一年我曾 随父母去过那里,下了车到姨妈家大约还有5 公里的路,记得那时树木葱茏、一路上莺 鸣鸟啼。姨夫“老穆”是村上的村长,他总爱微笑着说话。最难忘的是在他家门前那一 片很大的梨园,树下及梨园的周围长满了金针花,绿绿的枝叶、金黄色的蓓蕾和微黄色 的花,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总是发出道道彩霞。我也记得,大表哥比我大六岁、表姐比 我大四岁。由于我是城里来的孩子,与他们玩耍时总爱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诸如, 把门上的对联说成是家家户户在结婚,把驴说成是小马,这些话常常引得他们大笑不止。 …… 但是这一次我迷失了方向。记忆中大片的树没有了!绿色的原野也没有了!路 边没有了树叶、树皮的树干变成了光光的裸体就像一具具戳立在路边的尸体,在明媚的 阳光下更现悲哀和无奈! 我一边向面黄肌瘦的乡民打听路向,一边向前走。在路边的某些断墙残壁上, 我又看见了那一幅报纸上曾经刊登过的漫画和左上角那四句歌谣:肥猪赛大象,就是鼻 子短,全社杀一口,足够吃半年。不过这漫画和歌谣已经被无情的雨水冲刷的残缺不全 了。 并不太长的路,我却用了差不多半天的时间,到姨妈家时已是快到中饭的时间了。 姨妈看见我进门很是吃惊,“怎么就你自己来了?”姨妈赶忙拉着我的手问。我无力的 回答说:“我姐还要上班,弟妹们又小,家里实在是又快没有吃的了,我妈让来看看。” “你姐礼拜天还上班?”姨妈不解的问。 “我也不很清楚,听说她趁礼拜天学校里没课,去帮别人拉石子再挣点钱。” “唉,真难为一个才18岁的丫头!”姨妈流出了泪就再没说什么。 吃饭的时间到了,稀薄的一锅菜汤一人一碗,姨妈又给了我一个不知是用什么 做成的窝头。我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不敢面对记忆中与我欢快玩耍过的表哥和表姐。 自达我进门的那一刻起,曾与我欢快玩耍过的表哥和表姐就一直用仇视的眼光看着我, 吃饭时更显得仇恨有加,他们眼里的绿光望得我从毛皮到心底都在颤抖。毕竟我非常清 楚的知道,我的到来将会使他们至少少喝一口那稀薄的菜汤!少吃一口那不知是用什么 做成的窝头! 大家在沉默中慢慢的喝完了那菜汤,也吃完了那窝头,然后就像狗一样用他们 的舌头从碗底开始一圈一圈慢慢的舔着碗,直到实在无法再舔出什么东西的时候,这才 无望的望着那空空的碗。 舔完了之后,我坐到姨妈的身边开始了无聊的闲谈。 “姨妈,我记得从火车站到你们这个叫‘白杨村’的路上长满了高大的白杨树 , 咱家的门前还有一片很大的梨园,树下及梨园的周围长满了金针花,它们都去了那里?” “大跃进一开始,为了‘大炼钢铁’、‘亩产万斤’公社就叫把树砍了,后来 大食堂撒了,剩下的树也被饿晕了的人剥光了树皮,还能有个活。” “我来时看到场边满圈的粮囤,报上说‘亩产万斤’了,那么多的粮食,咱咋 吃这种东西?” “上边来人要看那个村,公社就‘一盘棋’的将其他村的牲口、麦子拉来,大 伙往地头一站薄薄的撒上一层土、一层肥,就算是深耕施肥了。场上、家里粮囤的底下 哪个不是沙子、秫干、麦秸?上面再盖上一层麦,不就是户户满仓了。牲口满圈更是瞎 扯淡,那都是别村的,反正糊弄个‘亩产万斤’出来就行。一个村一个村的万斤,一个 村一个村的折腾。‘大食堂’一成立,说是共产主义了,家家的锅碗瓢勺砸了,家家的 灶台坼了,家家户户不得‘冒烟’了,反正有党中央给饭吃不是?反正党中央不会让人 饿死不是?不干活就有饭吃,谁想干那才是傻孙?地里的麦子没人收就烂到了地里,红 薯没人出再次翻进土里;这不,公粮还得交不是?你既然亩产千斤、万斤了,公粮也要 按千斤万斤交,家家户户搜罗一空,反正有食堂管饭,管他个三七二十一。谁知,还不 到一年又不共产主义了,家家户户没有了隔夜之粮,充饥之果,树皮、草根一扫而光, 比闹蝗虫还厉害。现在又说是天灾,这那里是天灾啊!睁眼说瞎话,自古说天作孽有可 活,人作孽不可活啊!” “那为什么要做假说谎呢?” “孩子啊!你爸咋就成了右派。人家亩产千斤万斤,你不千斤万斤能行?你姨 夫那年上公社开会,上边让各村长发言表态,没人敢应,你姨夫带头硬着头表了个亩产 一千斤,别的村就来个一千一,又来个一千二、一千三的……评下来就你姨夫表的最少, 领导就火了:老穆!你就不懂‘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的硬道理?你呀你!真是 木。会一开完就把村长抹了,全家埋怨他傻,他还不服说:‘不干村长看好,少昧点良 心、少说点瞎话’。这不,后来县里的扬笔洗县长你姨夫的战友、也是你爹的学生、原 来乡里的那个书记来家看你姨夫也说他‘老穆!你真木,你就没看清现在是啥形势!? 从上到下谁不说瞎话?!你就没听说那颠倒颠:正月十五黑咕隆咚,树梢不动也刮大风。 咋说你呢?!’。你姨夫掉下了泪说:‘就这亩产千斤,我也是昧着良心说的,实际上 也做不到,咱是党员,不是也多少该有点党性不是?这上边咋就逼着人去说瞎话呀!’。 ‘啥叫逼着说瞎话!’扬县长起了高腔说: ‘话是人说的,瞎话多了不就是真话?!当 年秦末赵高指鹿为马,你说他是瞎话!?你说个实话看看,不杀了你!再看看彭德怀国 防部长倒是说了个实话‘亩产千斤有问题’,现在不也给停了职!我说老穆啊,老穆! 你也别不服。不是我说你‘牢骚太盛防肠断’怪不得咱俩一起参加革命,我是县长,你 也就是个村长的料,你看我啥时候不是跟着形势走,上边说马,决不说鹿!上边说鹿, 也决不说马!上边说黑,决不说白!说爷不是咱爷,就不是咱爷!说爹不是咱爹,就不 是咱爹! 你也别不服,老穆!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尻不出个真假来!你老穆不就暂时 停个职不是,千万别当真!” 姨夫突然打断了姨妈的唠叨说:“给孩子准备准备……” 我带了几个窝头、一点红薯干由姨夫送到车站上车回家。 一路之上,我摸摸那几个窝头、那一点红薯干和那来时没有买票还剩下的一元 钱;回忆着这一趟沿途所看到的一切,依然在耳的姨妈的唠叨:姨夫老穆的木、扬笔洗 县长的精明;再想想父亲的教导、学校老师虚妄的不切实际的思想培育。过去的信念正 像雨中的沙堆一样一点一点的崩塌了。我突然好像长大了,我这朵花正在从温室移往外 界的天地,去迎接那充满了欺诈、罪恶、和虚伪的风风雨雨。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惬 意的笑了,来时没有买票就乘车的那种自责和羞耻之心,在道道晚霞中全都溶化了。 “转眼就到了一九六二年的初春。那年的春天特别寒冷,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 春寒。”贾临风说着又哭了起来。哽哽咽咽、时断时续的继续又说了下去。 一天,天昏昏沉沉的可能又要下雨或下雪了。姐姐背了一大包肮脏的衣物从外面回 到了家。她脸色苍白、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却变得更美丽更成熟了。 姐姐高兴的对妈妈说:“妈,衣服收来了,现在就洗吧。” 我听见姐姐的声音,兴奋地从屋中跑出来:“姐,我今天也挣了三毛钱,够买 菜了吧?” “临风真是长大啦,也会挣钱了!你把钱存起来,开学算你的学费!” 但当姐姐发现我脸上的伤痕时非常吃惊:“临风,你的脸怎么了?又和人打架 了?”姐姐按捺不住发起怒来,她转身想去找笤帚来教训这个调皮的弟弟。母亲赶忙上 前拉住了她的手悲伤的说:“世珉,事情是这样的。临风他很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趁 假期摆了个小书摊。傍晚,摆完了小书摊的他兴冲冲回家的路上。一个十六、七岁的男 孩叉着腰拦住了他喊道:嘿!右派儿子,给本画书看看!临风不愿意,俩人就打了起来 ……” 姐姐听着听着就放下了手中的笤帚,一下子把我榄到怀里哭起来,母亲也走过 来无助的抱着我们姐弟俩开始了抽泣,小弟弟小妹妹不知所措、跌跌趴趴的过来抱住了 母亲! 但这一次我没有哭!我说道:“这一切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出生于天鹅蛋!” …… 就在这时,就在母亲、姐姐、小弟弟、小妹妹刚刚停止哭泣的时候, 我听到有敲门的声音,我走过去打开了门。那个曾经在一九五八年押解我父亲 去看守所的那个民警又走进家来。这次他柔风细雨地说,这不是贾教授的家吗?听了他 的话,母亲、姐姐、小弟弟、小妹妹和我全都异常的吃惊起来。“贾教授”这个称谓, 对我们来说那早已经是一个很遥远和无限凄楚的记忆了!当我们突然从那个遥远的记忆 和无限凄楚的梦中惊醒时,母亲把她的孩子们全都榄在怀里大哭起来!那个民警见状赶 忙说:“我们已经接到省统战部的通知,所里让我来告诉你们一下:贾教授在近几天就 要回来了!” ……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家都非常高兴!母亲却显得有些异常,她常常自言自语 的唠叨着什么,听起来似乎是在叫着父亲的名字。 又是一个春雨加裹着小雪的一天,母亲一早就外出去送那些替人家洗好的衣服 了,直到中午她还没回来。姐姐做好了中午饭,焦急地等待着母亲送衣归来。就在这时 我又听到了敲门的声音,走过去打开了门。又是那个曾经在1958年押解父亲去看守所的 民警走进来,他焦急地对我们说:“你母亲被汽车撞伤,在第一人民医院急救室抢救, 快去吧!” 这个消息犹如雷击一样,姐姐和我差一点跌倒,她拉起我发疯似地向医院跑去。 在医院的急诊室,我们见到了躺在病床上已奄奄一息的母亲。望着我的母亲, 她显得是那样的苍老,看上去像是一个60多岁的老女人,她满脸的皱纹、满头的白发, 然而母亲却是一个还不到50岁的人啊!我记得,在那一年,我的父亲被押解去看守所的 那一年,母亲也只是才45岁,她是那样的美丽和健康。可是,也就是在这短短的、不到 三年的时间里,人世间冷暖寒热的一切、竟将母亲打倒在地的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姐姐一看见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就声音哽咽、颤抖地叫了一声“妈妈!”匍匐到 妈妈的床前,我也流出了泪,但我们都强忍着、不敢大声痛哭,怕惊动了受伤的母亲。 急诊室里一个中年医生正在病床前观察着母亲的病情,一个护士在打着针。看 到我们,那中年医生就说:“你是她的女儿?” “嗯!” “你妈的伤势很重需要立即抢救,要先交治疗费100 元,你赶快去办一下手续” 这时打针的护士不平地嘟哝着:“治疗费怎么让受伤人出呢?这本应由肇事汽 车司机出吗?” 中年医生赶忙低低的对护士说:“刚才来人不是已经说了,因为她是右派家属, 所以对方是不负责任的” 那个打针的护士还是在不平地嘟哝着说:“还讲不讲里,她爱人是右派,妻子 犯了什么罪?把人撞成这个样子,他们不负责任,叫谁负责?太不合理了……” 中年医生看了看周围紧张地说:“小张,不要再讲了,这样说话要出事的。” 姐姐听了医生们的对话,气的脸色苍白,她转过脸来对医生说:“我们会赶快 准备钱的!” 母亲从昏迷中醒来了。姐姐和我赶忙站到母亲的身旁,分别拉着母亲的手。母 亲的嘴角抖动了一下,泪珠也在眼眶里滚动。 姐姐含泪着说:“妈,你可要挺着啊!爸爸就要回来了!” 母亲声音微弱地说:“上午我去旅社送衣服,过马路让汽车撞着了……”她喘 了一口气声音微弱地又说,“世珉,我可能见不到你爸爸了……妈对不起你爸爸,没有 能力保护好你们。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妈妈不知道又有谁有这种能力?你爸爸没有! 妈妈也没有!……妈放心不下你们,你要听妈的话带好弟弟等你爸爸回来……” 中年医生又焦急的催促道:“快!不要哭,哭是救不了人的,赶快准备钱,救 人要紧哪!” 姐姐不知所措拉着我跪了下来:“医生,我求求你,先救救我妈吧,我会赶快 去凑钱的”中年医生赶快扶起了我们。 …… 雨加裹着雪越下越大了。我曾劝姐姐去找一下李伯伯、袁书记、父亲的其他朋 友或者省里的领导。但姐姐没有采纳我的提议,她昂起她的头、望着那雨和雪的天地。 此时我看到姐姐的眼里充满了泪,看到了她那无奈的仇视和坚毅的悲伤!望着姐姐走出 的背影,我似乎又看到了父亲的一切:愚钝和固执、清高和不为三斗米折腰的愚不可及! …… 为了凑足给母亲救命的100 元钱,姐姐就向这雨雪交加的世界里走去。在医院 的血库里,姐姐终于躺到了一张小床上,胳膊伸进一个小窗口。当针头刺进姐姐的血管, 殷红的鲜血就开始向一个大口瓶里流去,姐姐的鲜血渐渐也就变成了那救命的100 元。 …… 清晨,当大风卷着初春的雨雪在悲凄的呻吟时。母亲病房的门开了,一伙人走 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穿戴像农民一样的人,他同样像母亲一样的憔悴,一样的满脸皱 纹、一样的满头白发;紧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位大学的袁书记和一些我不认识的人。那个 为首的穿戴像农民一样的人、跌跌撞撞来到了母亲的病床前拉住了母亲的手,望着那与 他一样满脸皱纹、一样满头白发、处在弥留之际的母亲,泪流满面、嘴唇蠕动着!母亲 又一次睁开了眼,望着那穿戴像农民一样的人,她嘴唇也蠕动着但终究没有能说出一句 话,只是眼睛里流出了泪,在灯光的照射下像珍珠似地闪闪发光! 母亲终于走完了她的路,也终于在最后的时光里又见到了她的“右派”丈夫— —那个穿戴像农民一样的人,尽管没能说出一句话! 当那个穿戴像农民一样的人号啕大哭起来时,姐姐、和我也都大哭起来,尽管 大家都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 提审室里依然十分的寂静,我望了一眼郭雨辰,他面无表情的在聆听着。我突 然想起了,在侦破李总那“绑架案”时,张书记后来讲的那个、有关“邱世承”——李 总的故事,自然就又想起郭雨辰女朋友的爷爷写的那部叫《悲伤的泪》的小说。在它们 之间,主人翁的遭遇是何等的相似。不同的仅仅是他们的结局。那个邱世承在历经磨难 后,“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历经了“女人的阶梯”在圆滑和堕落中成就了一番事业。 《悲伤的泪》中的张成长巧遇了美国姑娘,含恨离开了祖国,同样也是“识时务者为俊 杰”的在异国他乡成就了一番事业。可这个贾临风,毫不隐讳的说,他却是怀着极端的 “反动”走向了另外的极端,走向了犯罪的道路。他的遭遇虽然同样的极其悲伤,他却 没有“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圆滑思想”或者“巧遇”,或许,就是有,他也不会那样 去做,看起来他是一个冥顽不化的人。 …… 就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听见贾临风又开始讲话。 后来“伟大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个个中央的领导被折磨至死。就在刘少 奇主席惨死于开封的同一年,我的父亲也被折磨的不得不“自绝于人民”、就像他的那 个学生——陆导梅一样的吊死在关押他的“牛棚”里。后来的不久,姐姐因看不惯“这 伟大的革命”说了一句实话“这比封建社会还不如”!而被打成了“反革命”。结果, 她就像当年父亲那样被投入了监狱,不同的是她不堪忍受监狱中地狱般的折磨很快死在 了狱中。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我去了边远的乡村。在那里,我看到的是农民们在愚昧思 想下的艰难生活,在落后的生产工具下的劳苦耕作和他们在权利下像牛马一样的的艰辛, 全然没有宣传中那种美好和光明。 …… 说到这里,贾临风又停了下来,他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但声音却十分坚定 地说:“正是从那一刻起,我突然改变了对这世界的看法!我想,如果有那么一天,绝 对不能让这世界也把我改变得像姐姐那样软弱和清纯,像父亲那样的‘愚不可及’!为 什么我不可以也做一个可以任意放火的‘州官’而偏偏要做这连点灯都不能的‘百姓’ 哪!” 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又接着说道。文化大革命结束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也 倒了台,大学又开始了招生,于是我就报名参加了考试。 我学的是历史,专业是考古。四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毕了业,分派到一个学校 任教。可是,我明白要想成为“人上人”那就必须进入政界。 达尔文弱肉强食的理论使我坚定了信念,为了要做一个“可以任意放火的官” 而不是那“连点灯都不能”的平民百姓的时候,一件极其巧合的事使我认识了,当时还 是N 市市政公司的第一把手,后来成为模范中的“楷模”,市长中的“领袖”、咱们现 在的这位李辉市长。至于他如何像他名字那样,一步步的从一个基层单位到市里、再到 省里,再到这里的“光辉”业绩的历史我也不多说了。因为,恐怕你们也不会太感兴趣, 下边要谈得才是你们真正关心的事。 …… 十五年前的一天,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来找我,他也在N 市市政公司工作、是李 辉的手下,名叫万佑才。一进门他就对我说,临风,我们公司在工地施工时掘的几件古 董,我知道你是家传的“古物”专家,拿来想让你给看看。说着他打开他带来的一个纸 箱,从中取出了三件东西放到我的书桌上。 我被这三件东西惊呆了,原来它们都是战国时代的文物,是稀世的珍宝。 “你估估,它们能值多少钱?”万佑才必恭必敬的说。 “这可不好说,在海外的市场至少得值一百多万美元。” 第二天万佑才就打来电话,说要请我吃饭,地点选在一个叫“聚仙楼”的酒家。 我按时走进聚仙楼,一进包间,看见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人。看见我见来,他 们俩都站了起来,万佑才对我介绍说,这是公司的李辉,李书记。说着就对李辉介绍我 说,这是我的亲戚:贾临风。 李辉书记赶忙走到我身边,一边伸出双手紧紧的握着,一边不停地说着,久仰! 久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李辉一脸严肃的对我说:“多次听万佑才说过你的 不幸遭遇,我同情的很。就你的才华,现在还蜗居在高中任教实在是大材小用。你就不 想换换地方?” 听了他的话,我顿时有一种遇到了“知己”的感觉。我说,怎会没有想换换的 想法呢!只是我既没有钱开路,又没有有势利的人帮助罢了。 “钱算得了甚么,势利又算得了甚么。自古一来,有智吃智,无智吃力,有钱 就能使鬼推磨的,更何况,在今天是一个‘有钱能使磨推鬼’的时代,还有甚么事不能 办呢!如果你真有‘换换’的想法,我倒可以帮你!”李辉笑着说。 李辉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没过多久我就调离了学校,去了李辉那个市政单位 做了办公室主任的工作。至于后来,不用我多说,李辉、万佑才我们三人成了倒卖国家 文物的“铁三角”。 李辉的领导才能是一般人不能比拟的,他的人际关系可以说是无处不至、无处 不在,上至高层领导、公、捡、法,下至黑社会老大他们都是“兄弟”。他的组织才能 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凡是跟随他干的人,同样,不管是高层领导,还是其它无不 服服帖帖、无怨无悔。就这样,不管是“鬼推磨还是磨推鬼”,他蒸蒸日上的升迁到市 里,再省里,再到今天成为这模范中的“楷模”,荣誉、地位、金钱一个不少的生活着, 而我也就从那时起一直随其左右。 我的责任是鉴定文物的价值,把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文物估出一个可以出手的 价钱。由于我能说一口流利的外语和一些地方的方言,还得负责与境外那些文物贩子们 的谈判。总之,我的才华跟着他彻底的发挥了出来,别看我今天坐在这提审室里,我同 样也是无怨无悔。 可能你们会问,既然我与李辉的关系如此密切,为什么那一年他会“任人唯贤” 的为了他父亲的一点小事,就把我调去市博物馆呢?其实那很简单,那是我们俩人早就 计划好的,只有那样我们这个集团才能更好的“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开展我们的工 作。 可能你们还会问,张扬、王敏娜、马化妆师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个 问题还得从万佑才的意外死亡说起。 郭雨辰听到这里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说:“万佑才并不是意外死亡,而是你们谋 杀了他!” 贾临风转过头望着郭雨辰声音平和地说:“是的,郭博士说的不错,万佑才这 个人,不仅在我们这个集团里得一份,还拣芝麻丢西瓜的继续着他在公司内的贪污行为。 为了这事李辉不止一次的警告过他,但是他最终还是为此栽了个跟头。要知道,他的这 个‘跟头’不仅会毁了我们集团的利益,还会牵扯出上上下下多少个‘楷模’。正因如 此,李辉决定除掉他!” “于是,你们就给他送去了那个‘致命的鱼缸’,并因此造成了一个意外火灾 的假相。”郭雨辰接着贾临风的话果断的说。 …… 听了郭雨辰说的话,我深感吃惊。不仅是我,就连在坐的所有人也都有同感, 因为我看到小利他们也把惊奇的目光投向了他。在这之前他虽曾说过,万佑才是被谋杀, 但从未谈到过他死亡的真相。 “贾馆长,虽然你不愿承认,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李辉,也有一个致命的弱 点。这才是你们集团今天毁灭的原因!”郭雨辰接着上边的话继续说,不管李辉把自己 装扮的何等“伟大”,也不管他说起话来是何等的冠冕堂皇,但事实上他不仅吃喝嫖赌 甚么都干,而且还是一个“爱色如命”的人。你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李辉在万佑才 没死之前就与万佑才的儿媳有着那种不正当的关系。 万佑才原本就有嗜酒如命的习惯,加之他贪污事件败露后心情极其沮丧。于是 李辉精心设计了一个谋杀的计划,先是送给了万佑才一个硕大的圆形鱼缸,后是在出事 的那天,让万佑才的儿媳等万佑才父子俩喝醉后,偷偷打开了煤气的开关,并把那个鱼 缸放到南面的窗台上,灌满水后就抱着还不到两岁的张扬借故回了娘家、离开了现场。 当灿烂的阳光通过那鱼缸照射进屋里时,由于鱼缸形状像一个两面凸起的的透 镜,它就变成了一个可以聚焦的放大镜,当聚集点的能量达到燃点时就燃烧起来,结果 就不用再说了。“贾馆长,你说是不是这样!”郭雨辰望着贾临风说。 贾临风点了点头。 “至于张扬的死,同样是因为李辉‘好色’的原因。”郭雨辰接着又讲了起来。 后来,李辉用‘磨推了鬼’,从N 市来到这里,张扬也从一个孩子慢慢长大变 成了大姑娘。最初,张扬或许是出于报恩的思想,与李辉的关系走得很近,可是后来, 她,一个涉世不深的姑娘,怎能竞的起李辉这个“情场高手”的诱惑,一下子就跌进了 他的怀抱,不但成了他的情妇,也成了你们这个倒卖文物集团中的核心人物之一。顺便 说一句,王敏娜同样也是李辉的情妇和你们集团中的人之一。不过问题是,我想,张扬 的母亲很可能在临死前由于“良心的发现”,才把李辉与“万”家的关系,以及张扬爷 爷和父亲如何被李辉谋杀的真相告诉了她。 张扬知道了事情真相之后,仇恨、屈辱、羞耻之心使她产生了报复的念头。然 而她毕竟不是李辉的对手。于是李辉派王敏娜去杀死了她。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红楼梦中的这段话,用在你们的 身上真是在合适不过了。贾馆长,你说是不是这样?!”最后郭雨辰望着贾临风又说。